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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白爹白媽

  19年1月日,美國人奧斯邦氏與華人曾君創辦中國無線電公司,通過自建的無線電臺首次在上海播送廣播節目,同時出售收音機。

  全市有500多臺收音機接收該電臺廣播節目,這是上海地區出現的最早一批收音機,也是全國首例。之后,隨著廣播電臺不斷的建立,收音機在上海地區逐漸興起,均為舶來品,以美國出品最多,其種類一是礦石收音機,二是電子管收音機,市民多喜用礦石收音機。

  在電視機普及之前,收音機無疑是人類最為主要的一項娛樂工具,現如今中國的絕大部分八零后都有著小時候收聽收音機的記憶,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先是電視的普及,隨后又是計算機和網絡的推廣,收音機的地位也就自然而然地每況愈下,甚至已經到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地步。

  舉個例子,新聞行業中有這樣子的一個默契,一個新聞發布會,如果電視臺的記者沒來,那就等,一直等到人家來了架好了機位再開始,如果是報紙行業的記者沒來,那就再等一個鐘頭,如果還沒來就開始吧,而如果是電臺廣播新聞節目的記者沒來,啥,你說誰沒來?

  現如今,收音機也就是廣播節目,在中國所面對的最主要的人群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學生,一類是司機;

  在早些年,其實還有農民工這一類算是第三類,只是現在絕大部分的工地工人宿舍里也都配置了路由器覆蓋了WIFI,手持智能手機的農民工兄弟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依賴廣播節目來打發無聊的時間,而對于學生和司機來說,收音機正好貼合了他們工作生活的特質,也因此,現在很多廣播節目基本都會插播本地城市的實時路況信息,他們自己也清楚現在收聽自家節目的到底是哪種人群居多。

  “好了,聽眾朋友們,今天,我們《金曲歲月》的節目到這里就結束了,歡迎大家今晚收聽我們的節目,明天,我們在調頻9.9南通音樂交通廣播,不見不散。”

  對面隔著玻璃的操控員切入了廣告,對著里面的女播音員做了一個“OK”的手勢,女播音員會心一笑,摘下了自己的耳麥,然后輕輕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坐了這么久,確實有些酸疼了。

  如今,做電臺主持人這個工作,已經從十幾二十年前人人羨慕的鐵飯碗和光鮮外表下逐漸蛻化了成了一種堅守,正如以前的人編草鞋是為了家里穿和拿出去賣而現在則是當作一種藝術品一樣,電臺主持人也逐漸開始向這種方向改變。

  如今眼下其實很多臺的著名主持人如果查他們的履歷表,以前其實都是從事播音和電臺主持工作的,當這艘大船的體量開始逐漸降低時,很多人不得不選擇跳槽重新規劃了自己人生的路線。

  “劉姐,夜宵。”

  女主持人一從演播室里走出來剛剛給她打手勢的男的就馬上端出來一份餛飩,顯然是掐著時間訂的外賣,餛飩還熱著也沒有脹開。

  “我說陳德啊,你可不能這么偏心啊,我的呢?”一旁的女助手有些不滿地嚷嚷道,“你這是區別對待,不利于我們團結工作哇。”女助手帶著戲謔之色盯著叫陳德的年輕男子,倒是沒有多么生氣。

  畢竟,這位劉姓女主播雖然年紀已經過三十了,但是保養得很好,皮膚嫩滑的比二十歲的小姑娘還惹人喜愛,而且她的那種高冷氣質也是讓人迷得不得了,就是女助手自己也承認,自己就算是個女人也有些控制不住地對劉姐產生一些聯想,甚至一度懷疑自己真正的取向。

  至于陳德這種小年輕,面對這樣子的大美女,自然是把持不住的,分配到這里才不到一個月,就開始不停地獻殷勤了,同是女人,女助手發現自己居然嫉妒不起來,大概確實是人家太優秀了吧。

  “來,小芳,給你吃。”

  劉姐將手中的餛飩遞給了女助手小芳。

  小芳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哪成啊,這可是人陳德的心意吶,剛剛為了掐著時間外賣廣告都差切錯了。”

  “你吃吧,我喜歡吃抄手,不是很喜歡小餛飩。”劉姐將餛飩放在了小芳的桌上,然后從一側的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

  南通屬于沿海城市,哪怕已經入夏了,但是深夜節目結束后回家的夜里,還是挺涼的。

  “抄手?那下次我訂抄手。”陳德倒是不介意自己買的餛飩便宜了小芳,他其實也是知道自己跟劉姐是不大可能的,一方面是劉姐的一貫的高冷氣質讓他很難生出那種窺覷的之心,再者劉姐也不是那種空虛寂寞的婦人,自己就算是想當嫩草往人家跟前湊人家依舊絲毫不感興趣。

  但男人有時候就是這么的賤,明知道兩個人不可能有絲毫的發展和可能,卻依舊忍不住對她好。

  劉姐年齡不小,雖說保養得當完全讓人猜不出她確切的年紀,但也能感覺出來,應該是為人母的年齡了,對于陳德對自己的心思,劉姐自然能夠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掌握好分寸,這是作為女人的智慧,確切的說,是作為一位漂亮有魅力的女人所需要的智慧。

  走出廣播臺的大門時,天公有不作美,微微下起了雨,使得這夜的沁涼被更增添了一分。

  門口左拐不遠處有兩戶燒烤攤,沒有店面,算是流動的攤位,其實做這種生意,賺頭確實許多,燒烤攤上賣的東西都可以去批發,而且批發價格并不貴,燒烤的用具也都是一次性添置長久使用的東西,早就已經收回了成本,外加不需要店鋪費;

  且晚上出來擺攤只要懂規矩收攤時自覺地將附近清理打掃好,也很少會有城管之類的來找麻煩,就是人會比較累,當然了,人活在這個世上,本身就是一件挺累的事兒。

  劉姐提著自己的包走到了一家攤子那邊,攤子是一對夫妻打理,外加一個小舅子做幫手,生意不溫不火,人坐了一小半,但夜還長著,已經算是不錯了。

  “老三樣吧。”劉姐對老板娘笑著說道。

  “要得,您坐。”老板娘先主動拿了一條抹布將身邊的一張本就擦拭過的桌子又擦拭了一遍,請劉姐坐在這里,大體因為劉姐是老顧客了,老板娘又知道她是廣播臺的人,所以顯得格外的客氣,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就是,老板娘夫妻跟劉姐一樣,都是川人。

  人一旦離鄉,方才覺得方言之親切。

  待劉姐坐下來后,老板娘便親自給劉姐去煮腦花,本來老板娘的燒烤攤是不賣腦花的,但因為劉姐喜歡吃,所以老板娘也就每天預備了一些,也算是大家交個朋友,天南海北地在外地討生活,遇到個同鄉知音好一個口味,總是分外讓人覺得親切。

  南通人喜歡吃腦花的并不多,或者說,江浙沿海地區的人好這一口的都不多,再加上鴨腸鵝腸這類的,喜歡吃的人也很少,但這些,確是川內人很是鐘愛的美食,川人自然有自己的方法將這些食物去掉腥味讓其變成美味。

  隔壁桌上的幾個湊在一起吃燒烤的人有幾個忍不住地往劉姐這邊瞥幾眼,大概是覺得深更半夜燒烤攤上碰見如此美女的概率確實太低太低,他們彼此之間用方言對劉姐的模樣進行著評價,有些確實有不堪入耳,但他們覺得自己講的是南通話,自認為剛剛跟老板娘用川普交流的劉姐是聽不懂的,語言不通,自然也就不會有什么尷尬,而南通方言也確實是全國方言體系里最讓人難懂的一類。

  劉姐是聽懂了的,但她沒有在意,甚至對面幾個小年輕用她的身體來聊葷段子她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你既然活在這個世界上,那么,你就得在享受這個世界美好的一面時,也需要去習慣這個世界骯臟惡心的東西。

  好在,腦花、抄手、一碗冒菜已經被端上來了,有了食物,可以暫時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了。

  老板娘給劉姐盛了一碗米飯,隨即就去忙自己的事兒去了。

  劉姐一個人安靜地吃著,這或許是她一天中,最為放松的時刻。

  老板娘也是個感性的人,平時晚上如果不忙的話總喜歡坐在劉姐旁邊跟劉姐擺一擺龍門陣,聊得最多的,無非就是自己的一雙兒女,夫妻倆出來打工賺錢,一雙兒女留在川內上著中學,自然是牽掛萬分。

  世人對川女的印象多為火辣,但實際上川女其實最為顧家,對家庭的責任感和奉獻感也是很強,這一,在老板娘身上可以得到最清晰的呈現。

  老板娘也曾問過劉姐是否有自己的孩子,因為老板娘不確定劉姐這種都市白領哪怕到了年紀,似乎不要小孩的也很多。

  傳宗接代以及繼承香火,對于現代都市人來說,已經不叫使命而是一種束縛了。

  劉姐曾回答過一次,似乎是沉思了一會兒,回答的是:“有吧。”

  有沒有孩子還需要用疑問句來回答確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兒,但老板娘自動腦補成劉姐可能以前離過婚,孩子跟男方了。

  抄手很是爽口,湯汁兒也很鮮美,腦花嫩滑,冒菜也很入味,這地道的川味夜宵,其實算是老板娘特地給劉姐開的小灶了。

  就像是中國人去美國開餐館,餐館里的中餐口味會變得很奇怪是為了故意迎合美國人口味一樣,老板娘夫妻雖然是地道的川人,但平時賣的燒烤和夜宵可不能算是地道川味了,因為當地人大部分都不怎么吃得慣,哪怕餐車烤架前面貼著的牌子是“老成都燒烤”。

  尤其是劉姐面前放著的那一碟小米辣和一碟泡菜,當地人吃夜宵時可不會跟老板去要這些,但這些在川內餐館里是必備的東西。

  東西還沒吃完,劉姐的手機響了,沒有備注的號碼但卻并不陌生,因為劉姐的手機用的次數并不多,她很少玩手機,甚至連通訊錄里也沒有一個人的名字,這很不符合當下的手機使用習慣,但它并不妨礙劉姐的生活。

  劉姐接了電話,電話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下班了吧,我開車過來接你。”

  劉姐應了一聲,然后掛斷了電話,一個男人深夜開車出來接一個下晚班的女人,按照正常邏輯來說,二人的關系應該很密切了,但從男人說話的語氣以及劉姐的回應來看,似乎二人的關系很是冷淡。

  當劉姐覺得自己吃好時,一輛很普通的大眾正好開了過來,停在了路邊,車里坐著一個穿著黑色短袖的男子,男子手里拿著一個手機面前還固定著一個手機,這是當下滴滴師傅的常配。

  雖說近年來因為滴滴擊敗了其余競爭者開始了一家獨大,剛開始的福利已經削減得差不多了,但這些司機師傅卻已經沒了其他的選擇。

  “資本家的良心啊…”

  這句話,劉姐不止一次聽到車子里那位中年男子說過。

  劉姐結了賬,上了車,不過沒坐在副駕駛座上,而是坐在了后面,顯然,這是一種態度,也是一種距離,如果是普通的男人深更半夜出來接一個下晚班的女人,如果這個女人還不肯坐在副駕駛座上故意疏遠自己的話,估計接個幾天也就沒興趣了,在這個浮躁的年代里,誰比誰真心呢?

  但這個男人,卻接她接成了一種習慣,

  或者說,每天固定地來接她,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資本在壟斷前,都是美好的,壟斷后,就成了剝削者。”男子將一個手機里的嘀嘀軟件給關閉了,顯然,今晚接了女人回去,他也算是下班了。

  劉姐沒搭理這個男人,雖然這個男人已經話越來越少了,但是劉姐已經沒有興趣和他多聊些什么。

  車子的前座靠背上一個貼著一幅字,一個貼著一幅畫,都是新的,因為劉姐清楚這個男人每天都會寫一幅字,也會畫一幅畫,然后就貼在前車座上。

  白天開車時,如果有乘客懂得欣賞,那就可以和他多聊聊,如果不懂的欣賞,那就也沒有聊的必要。

  劉姐記得自己印象中這個男人話很多,但在寫字和畫畫時話卻很少,仿佛全身心地都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當初這個男人也曾很自豪地向自己夸耀過靠著一手丹青曾俘獲過多少文藝女人的心。

  但現在,似乎都俱往矣了。

  他的年紀,也大了,雖然在外表上看不出來。

  但人生不過百年,古人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都知天命的年紀了,普通人在這個年紀都能變得灑脫和淡然許多,更何況這個男人的經歷,比普通人可豐富得多得多。

  男人發動了車子,南通本就是一個不怎么堵車的城市,晚上的路況開起車來自然就更舒服了。

  劉姐輕輕地靠著車門,目光瞥向外面不是那么華麗的霓虹,這是一座安靜的城市,這也是她選擇在這個城市安頓下來的原因。

  蓋因這座城市靠近上海,雖然從體量上來看,將它稱作上海的衛星城并不恰當,但畢竟因為比鄰上海與上海只隔著一條蘇通大橋的緣故,仿佛也因此被繁華的上海吸取掉了本該屬于它的城市喧囂和擁擠,相較而言,成都雖說是內地城市,但在擁擠喧囂程度上,卻比東部沿海的南通更嚴重許多。

  汽車進入了主路,然后上了江海大道高架,開車的男子放了一首歌,歌名叫《思ひで》,是日本一部叫做《深夜食堂》電視劇的主題曲,曲調很安詳,適合晚上寂靜時聽。前陣子國內也翻牌了日本的這部電視劇,但是浮夸和輕浮卻貫穿其中,完全失去了日本原版電視劇的那種味道。

  劉姐發出了一聲嘆息,仿佛,自己和他的青春和沖動,也已經遠逝了,當你失去什么東西的時候,你猜會越發地去想念它,當你玩膩了什么東西的時候,才會后悔于自己以前的不知節制。

  可惜,人生很多時候,是不能回頭的。

  良久,車子從江海大道上下來,拐入了輔路。

  劉姐并不住在南通市區里,而是住在郊區的興仁鎮,他們二人在鎮上叫仁和家園的小區里買了一套房,安頓在那里的原因并非是市區的房價太貴,而是因為他們兩個人似乎比較喜歡晚上這個時候開車出來散會兒心,而如果住在市區里,只是單純地為了散心而出來開車兜風的話,卻失去了一種下班回家路上的那種氛圍,很可笑的理由,卻被二人同時接受。

  “還好我們當初沒買這個小區。”

  路過一家小區時,男子伸手指了指。

  這是一家很普通的小區,但看樣子是這幾年剛蓋起來的新的,人氣似乎不是很足。

  “一群上海人特意到這邊買了房,然后不住活人,專門放一個骨灰盒當靈堂用。”男子搖了搖頭說道,“這棟樓里,住的活人可能都沒住的死人多,唉。”

  劉姐在意的不是樓里當靈堂的房子比住活人多這件事,她在意的是這個男人居然專門會留意這個事情而且當作趣聞一樣講給她聽。

  男子似乎沒在意劉姐的看法,他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著,因為二人回家后,基本就不交流了,各自回各自的房間。

  “那邊的墓地價格也被炒起來了,一塊好一的墓地也是大幾十萬,倒不如真的到附近城市郊區里買一套房當靈堂用,以前農村里還是能經常看見小房子當墳頭的,現在大氣了,用人住的房子當墳頭了。”

  劉姐微微閉了眼,可惜,她沒能休息多久,因為很快車子就拐入了自己所住的小區里,男子停下了車。

  劉姐也下了車,然后男子鎖了車。

  二人不再說話,默不作聲地上了樓,男子打開了房門,劉姐進了自己的房間,男子則是進了屬于自己的房間。

  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像是屬于兩個世界的人,但其實,他們真的算是同一類人。

  在房間里的衛生間洗了澡,劉姐沒有吹頭發,而是任由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自己的肩膀上,慢慢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房間里陳設很簡單,甚至沒有電視也沒有梳妝臺,家里,連路由器都沒有。

  尋常的娛樂項目對于他們來說,早就失去了吸引了力,而真正還能吸引到他們的,興許就是生活的最本質。

  因為這樣才能讓他們覺得,

  自己還活著。

  孤獨?

  并不孤獨,也談不上孤獨。

  于生活,于社會來說,他們是很微不足道的兩個人,于他們的人生道路來說,他們也是很微不足道的兩個人,因為這條路上,似乎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還在前行著。

  很久以前,他們是有同伴的,

  但是有人放棄了,有人離開了,而離開,大概也就意味著哪怕再回首依舊也看不見熟悉的身影了,或許,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能感覺到一孤獨,但慢慢地,當四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他們反而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可能,在這個時候,有很多人已經加入或者準備加入這條路,但他們已經走得太遠太遠,很多人都在看著他們,很多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們,

  因為他們走得遠,所以后面的人才期望著在他們這里見到一個答案。

  但其實,并沒有答案。

  因為這條路,沒有選擇。

  劉姐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收音機,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到了,劉姐打開了收音機,

  “歡迎收聽《午夜恐怖故事節目》,我是節目主持人孫然,今天給大家帶來的故事名字叫做……”

  只聽完了這一段,劉姐就按下了收音機,讓它停止播放,

  似乎,

  這漫長的夜,

  這枯燥的生活,

  這一塵不變的人生,

  也就只能靠這個午夜鬼故事節目的開頭這一段,能夠讓自己的靈魂本能地產生些許悸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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