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天帝七十五年年關前的最后一天,一隊五六百人的龐大車馬隊緩緩行出鐵流關的甕城。
甕城往外,還有一段是鋪石大道,這時候積著厚厚一層雪,車轍碾壓過去,轔轔作響,仿佛碾壓在人的心上。
鐵流關是出河西的最后一道關城,也是出燕州的最后一道關城,但車馬隊從鐵流關的甕城駛出,就算是踏入異域的土地。
董寧揭開車窗,風雪從車窗灌進來,吹面如割,吹得她迷眼噙淚,回頭見建于狹窄山谷里的黑色關城,是那樣的冷峻,是那樣的無情——東望連綿山嶺都覆蓋在皚皚冰雪之下,數十座城壘分據險要地形,影影綽綽仿佛一把巨鎖,將金州蠻敵徹底的鎮鎖在鐵流嶺以西。
而那城頭如雕塑般屹立的千百甲卒,將無數道目光往這邊投來,但錯綜復雜的目光里,所摻雜的卻是或憐憫、或憤怒、或不甘、或不忿的神色,卻沒有一絲絲對她的憐愛。
“郡主,董都護的馬隊已經回關城了。”
護送董寧西嫁的云騎尉冉虎策馬過來,隔著車窗跟董寧說話。
董寧對任鐵流大營都護將軍的族叔都不甚熟悉,也就年幼時或長大后覲見祖父時才有機會遇上,但都不記得以往所說的話,有沒有途經鐵流關送別說的話多,只曉得他是董氏唯數不多的道丹強者之一,都說他在董氏及河西的地位,僅僅父親秦穆侯之下。
權勢對男人真就有那么重要嗎?
“我們這就上路了?”冉虎見董寧心神恍惚,又問了句。
“哦!那就走吧。”董寧應了一聲,放下車簾子里,坐回到香爐蒸騰、鋪滿錦榻的溫暖車廂里。
聽著董寧空落落的聲音,冉虎心里也不好受,但是風雪這么大,要是車馬隊繼續在鐵流關前耽擱下去,遲遲不動身,就無法趕在入夜前抵達兩百里外的玉關殘壘扎營宿夜。
那樣的話,這么大風雪車馬隊直接在野外宿營,人睡在帳蓬里能扛得住,但馬匹怕是會凍傷不少。
西行漫漫萬余里,要在兩個月趕到柴木湖畔的西羌國都完婚,時間上還是很緊。
董寧與西羌國少君的婚事,大可以安排在來年春后,那時候冰雪融化、春暖花開,萬余里路途也只需要一個月就能趕到西羌國,但河西急于與西羌國結盟,解除西邊的威脅,甚至連半年的時間都等不得,卻要趕在一年里最寒冷的季節、趕在萬里冰封、寒煞刺骨的季節里,特別是趕在年關前一天離開故土西行,冉虎他都覺得心寒。
只是他作為冉氏子弟,在河西武威軍僅僅是云騎尉而已,在這種事沒有他插話的余地。
“陳海將聚泉嶺交出去之后,就留書辭官而走,離開聚泉嶺已經有一個多月,誰都不知道他的行蹤。小姐,你說他不會突然跑過來,攔著不讓小姐嫁到西羌國去?”
這時候車廂里傳來董寧貼身女侍董杏兒的小聲詢問。
冉虎也禁不住豎起耳朵聽起來,心里也意難平:陳海突然間將聚泉嶺交給諸家共執,河西這邊也像是平靜的湖水被像扔進來一塊巨石,一時間紛紛擾擾,但絕大多數都是指責陳海的聲音。
年初就從燕京返回河西任職的冉虎,也不清楚陳海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但陳海身為河西太微宗弟子,還虧得河西早就在潼北府布下獅城嶺這枚棋子,他不說將聚泉嶺完全交給河西,最后僅僅是與北域苗氏、南域趙氏共持聚泉嶺,這樣的局面,也難怪絕大多數會指責陳海數典忘祖。
冉虎卻不知道董杏兒為什么說陳海會突然跑過來,心里想,這混球真要跑過來截道,自己倒想揪住他的衣領子問一問,當初為什么要拒絕,為什么要干出那樣的混帳事!
“唉…”車廂里這時候傳出一聲令人心碎的輕嘆,冉虎聽在心里也不舒服,心知郡主董寧并不期待陳海這混帳出現。
換作他人當眾受到那樣的羞辱,不想手持利刃將其千刀萬剮就算是客氣的了,怎么還可能期待對方出現?
這時候看到西羌國負責迎親護駕的都武尉葉赫策馬過來,似有什么事情要示越城郡主,冉虎輕輕咳了一聲,提醒郡主董寧及董杏兒莫要再討論陳海了。
董寧被陳海當眾拒婚之事,董氏臉上自然無光,而要是讓西羌國的人聽入耳里,也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能會讓董寧在西羌國受到不應有的輕慢。
該死的陳海。
這一切都是陳海造成的,要不是被陳海當眾拒婚,董寧在河西都沒臉呆下去,怎么可能會主動提出嫁到西羌國這鬼地方去?
董氏子女眾多,隨便挑個女兒嫁到西羌國聯姻,何必讓太微山的明珠丟到西羌苦寒之地蒙塵?
冉虎雖然在陳海為將,極敬服他治軍用兵的本事,但也惱他是這樣的無情無義之徒,從那件事之后,他就與昭陽亭侯府的人絕了交情、不再往來。
“西峽走廊長逾萬里,南臨高愈萬丈的烏鞘嶺、玉金山,北面是漫漫戈壁大漠。雖說烏鞘嶺、玉金山深處的妖獸兇頑之極,令人心畏外,但真正可能威脅到我們的,還是漫漫大漠深處、出沒無影的那幾路馬賊,冉虎對此行的兇險,可要有心里準備啊!”西羌國都武尉葉赫,是受西羌國君委派到河西迎親的,此時與冉虎所率送親的扈衛,精銳兵馬僅五百余騎。
大漠深處普通的馬賊,他們自然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好怕的,但益天帝二十年前西征受創,河西兵馬都被迫放棄西峽走廊內的兵壘,退守鐵流嶺之來,在長達萬里的西峽長廊北邊,漠漠大漠深處,一股接一股的馬賊,占據大漠深處不多的綠洲,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這些馬賊有些是二十年前益天帝西征途中剿滅的殘羌勢力,有些則是西羌國以西的一些勢力,想要將手伸到東面來,也對西羌國虎視眈眈…
要不是河西與西羌國的刀兵還算鋒利,這些馬賊估計都要進占西峽長廊,徹底切斷河西與西羌國的聯系了。
聽了葉赫的話,冉虎微微一哼,要不是河西這些年主要將精力放在鐵流嶺以東,盡心經營三郡之地,西峽走廊上,哪里有這些馬賊肆虐的余地?
當然,冉虎雖然是河西年輕一代將領里的佼佼者,有心高氣傲的本錢,但也恰是如此,他心里清楚此行不會特別太平,畢竟并不是所有的勢力都希望看到河西與西羌國聯姻結盟的,相信賀蘭劍宗及鶴翔軍背后所站的黃氏,就是其中之一。
也恰知道此行不會太平,身后五百余騎除了西羌國的百余精銳外,其他四百騎皆是河西最精銳的道衙兵,即便是有三五千馬賊蜂擁而來,冉虎也有信心能將這些馬賊撕成粉碎。
太微山脈西北麓是馬鬃山,往馬鬃山的連綿群嶺再往西,就是一望無垠的金州大漠。
燕京并沒有金州的詳細地圖,只有為數不多的修行游記里,對金州大漠有著還算詳盡的記載跟描述。
從烏鞘嶺、玉金山、黑山等絕域往北,茫茫的戈壁大漠,東西南北都有七八萬里縱橫。
唯有烏鞘嶺、玉金山、黑山相接的大漠南部邊緣地域,因為有大量的絕域冰川融水流下來,形成不計其數的湖泊、綠洲,繁衍出百羌諸族,也出現不少地接千里的諸侯國,西羌國僅僅是其中之一。
而繼續往北,除了少量的雨水外,沒有大的河流延伸進來,在漫漫大漠深處的綠洲,無論是從規模,還是數量上,都急劇減少,除了大小馬賊或在金州群雄爭霸中失敗的殘余勢力外,就很少再有真正意義的諸侯國或小國出現了。
而繼續往北,到金州大漠的北部邊緣地區,則是妖蠻活躍的區域,人跡更是罕見。
在西昌國與鐵流關之間,由于緊挨著烏鞘嶺的北山腳,有數以百計的溪澗河流從烏鞘嶺深處傾泄而出,在這一萬三四千里的狹長地域里形成一連串的大小綠洲。
這里也是燕州從河西西進金州的主要通道,世人將其稱為西峽走廊。有史以來,無論是燕州崛起往西擴張,還是金州諸羌部族聯合起來東進,西峽走廊都是雙方的必爭之地。
然而河西與西羌國作為西峽走廊最重要的兩股勢力,這些年卻因為內憂外患等各種原因,在益天帝西征受挫后,都未能將西峽走廊徹底控制住,不能說不可惜。
陳海出河西后,并沒有走西峽走廊,而從馬鬃山西進,直接踏入茫茫無垠的金州大漠深處。
不過他也是輕視了茫茫戈壁大漠的威力,在大漠深處徒步走了十數天,也是困頓不堪,還被一群有上百頭規模的鐵脊沙狼盯上了。
陳海坐在一塊能避風雪的巨石后,掏出肉脯狠咬了兩口,和酒咽下,這時候從茫茫風雪里,又冒出數頭鐵脊沙狼的身影,正警惕的盯過來,不靠近,不給陳海出手斬殺它們的機會,但也不離開,似要等陳海精疲力竭之后,就會召喚后方的狼群圍上來,將陳海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