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漸降臨,嘉漢郡內的城守在花非昨的調度開始有序的運行。
雖然連番經歷了數次慘敗,士卒的數量也不斷的縮水。
但蘇長安的回歸卻給這支千瘡百孔的軍隊扎入了一支強心劑。
似乎有他在,一切的困難都變得不再那般困難,所有的絕望都忽的煥發出生機。
雖然穆歸云諸人還有很多話要與蘇長安說,但卻在蘇長安的威逼利誘之下,乖乖的回到了各自的下榻之處休息。蘇長安很清楚的知道他們的身心在經歷了白天那場大戰之后必然都極為疲憊,因此以明日再議為借口,勸解諸人回房休息。
而他卻獨自一人趁著夜色,走上了嘉漢郡的城頭。
一路上那些巡邏的士卒見著蘇長安都極為恭敬的回禮,而蘇長安也一一點頭,直到他走到了嘉漢郡的城頭,舉目望向遠方。
那里是燈火明亮的一處大營,里面密密麻麻的士卒猶如蝗蟲一般來回行走,殺氣肅然的營帳綿綿數十里,仿佛望不到頭一般。
那是司馬詡的大軍,足足百萬人。
而他們卻只有這四萬不到的殘兵敗卒。
“哎。”蘇長安想到這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時,他的身后傳來一陣輕微腳步聲,一個周身都包裹在紅袍之下的身影緩緩走了過來,與蘇長安比肩而立,目光也同樣望向城池外那一方大營。
“師叔還不睡嗎?”蘇長安問道,目光卻不曾去看身旁之人一眼。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花非昨聞言,說道,聲線低沉,似話中有話。
蘇長安倒是聽了出來,但卻并不點破。他笑了笑,又言道:“是嗎?只是這夜色亦不喜人,觀之無味。”
花非昨的眉頭在那時皺了皺,他收起了看向司馬詡大營的目光,轉頭看向蘇長安,在一段并不漫長的遲疑之后,他終于問出了那個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
“司馬詡到底與你說了些什么?”
花非昨的心思素來沉著,司馬詡他如此大費周章的留下蘇長安,在他看來必有所圖,可這么快他便將蘇長安完好無損的放了回來。這一點無論怎么看都極為匪夷所思。
倒不是他懷疑蘇長安有何問題,只是擔憂蘇長安是否與司馬詡達成了某種協議,而他害怕這樣的協議會對蘇長安造成不必要的傷害。他雖與蘇長安接觸不多,卻知這少年雖然看上去有些木楞,甚至偏執,但卻又極重情義,若是司馬詡拿他們諸人的性命作為要挾,保不齊蘇長安真會上了他的當。
而作為蘇長安的師叔,花非昨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一點的。
蘇長安聞言一愣,他看出了花非昨的擔憂,心頭也不得感嘆這位師叔的心思如此縝密。
但他卻沒有急著回答花非昨的問題,他又深深的看了遠方那種巨大的營帳之后,這才轉過頭對上花非昨的目光,問出了一個與之前對話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師叔,如果,我是說如果當年我沒有在北地遇見師傅,而師傅也沒有遇見那些伏擊他的神侍,師祖們的衣缽落在了師傅的頭上,你說,他會不會做得比我更好?”
這是一個很突兀的問題,至少在這之前,花非昨從未想過蘇長安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因此他愣了好一會的時間才回過神來。
但他還是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蘇長安的問題,他又沉默了許久之后方才說道:“你是說聽雨。他確實是一個奇才。”
花非昨的目光在那時變得深邃了起來。
似乎是想起有關于莫聽雨的事情,他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他是那種只要手上握著刀,就好像握著整個世界的人。只要有刀,這天下便似乎無人能入他法眼。”
他這般感嘆道,嘴角的笑意更甚。
“所以,如果是師尊在的話,他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對嗎?”這個問題似乎對于蘇長安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他忍不住追問道。
“為什么這么問?”但花非昨卻在那時收起了自己的聲線,轉眸直視著蘇長安。
這個問題同樣極為突兀,以至于蘇長安一愣,眸子中少見的閃過一絲慌亂。
這是很少出現在他臉上的神情。
至少自西涼之后,花非昨便再也沒在蘇長安的臉上看見這般的神色。
“沒...沒什么。”蘇長安低下了頭,下意識的說道,但這樣的行為無疑加重了花非昨心頭的疑惑。
“只是,有時候我在想,自己做得究竟對不對?”他的聲線猶如他的腦袋一般同樣低沉了下來。“我在西涼為了保全西涼百姓,而不顧那些老弱婦孺,強行驅趕他們入關,以至于近半數的西涼百姓死在了那個夜晚。”
“但他們終究沒有活下來,蠻軍還是入了關,他們的生死大抵也難以評說。”
“在江東,我為了守住那最后一道凈土,不擇手段征集兵馬,甚至還讓西涼軍修煉了邪典《冥書血紀》。我以為我承擔下這些罪孽,這世界就會因此而變得不一樣,至少江東我們可以守下。但最后,建業城中百萬平民被屠,浩浩蕩蕩與我渡江的江東軍到如今十不存一,就連一路跟隨我的西涼軍也因為被邪典反噬,化作了只知殺戮的怪物,而這一切,我都束手無策。”
“我以為我所做的一切應當有他的意義,至少能夠阻止某些即將到來的殺戮!可最后,死的人越來越多,而我卻什么也沒能做到。反倒是自己的雙手早已沾滿了無謂的鮮血....所以我想,若是換個人來做,或許他會做得比我更好,也不必再有那么多人死去。”
說著這兒,蘇長安的頭低得更深了。
而花非昨并沒有出言安慰蘇長安,他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看著這個少年撕下那自西涼之后便一直裹在自己臉上的面具,露出他本來的模樣。
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蘇長安。
有他的迷茫,有他的悲傷,亦有他的憤怒。
那并不是一個完美的蘇長安,甚至可以說得上還有些差勁。但卻是真正的他,活生生的他。
而花非昨卻打從心眼里喜歡那樣的蘇長安。
“不,我想說的是,即使聽雨在世,他也未必會做得比你好。”花非昨伸出了拍在了蘇長安的肩膀。
“嗯?”蘇長安一愣,抬起頭,卻發現此刻花非昨的嘴角分明帶著笑意。
“沒有人生來便是英雄,亦沒有人從來不會犯錯。即使是師尊與師叔們不也犯下過一些錯誤嗎?我們終歸是在前行,磕磕絆絆,但卻不曾放棄。這世上沒有如果二字,做了選擇便不能回頭,帶我們走到這里的是你蘇長安,不是莫聽雨,也不是任何人,只是你蘇長安!”
花非昨這般說道,語氣變得極為堅決。
“可是,就算師尊已經死了,但還是可能有人能替代我,他能做得更好,也可以保護更多人,至少你們...”
蘇長安的話并沒有說完,便被花非昨生生的給打斷了。
“至少我們可以不死?可以活下去?”他問道。
“......”蘇長安一愣,花非昨將他想說之話,說了出來,他便沒有要說的東西了,只能沉默的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花非昨的話。
花非昨見蘇長安這般模樣,心底大抵是猜到了司馬詡與蘇長安說過些什么東西,他頓了頓,語氣柔和了下來。
“長安。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目標。我們并非單純了為了活下去而戰斗,若是那樣一切便不會這么艱難,我們為的是自己的信念,自己的道。跟隨你,并非因為你足夠強大或是其他,是因為我們擁有著同樣的信念,你認同我們,而我們也同樣認同你。”
“志同方能道合,世上只有一個蘇長安,沒有人能做蘇長安做得比你更好。”
“我們一路走到現在,無論前面是萬劫不復的深淵,還是錦繡壯麗的河山,但到了這一步,便讓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花非昨說著,眸子中漸漸浮現出一抹亮麗的色彩。
“說得好!”
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的響了起來,二人仰頭看去,只見半空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緩緩落下。
那身影一襲白衫,衣袂飄零,宛若嫡仙下凡,周身的氣息雖不是山呼海嘯一般的波瀾壯闊、鋒芒畢露,但隱隱約約間卻似乎牽動著整個天地的氣機,顯得格外深不可測。
不消片刻,他便落在了蘇長安與花非昨的身前,嘴角含笑的看著二人。就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甚是欣喜。
蘇長安與花非昨也這時看清了來者的容貌。
他們的身子紛紛一頓,驚駭之色隨即爬上了他們的臉龐,就好似看見了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場景一般。
而緊接著,這股錯愕散去,隨即將其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隆重得幾乎化不開的喜色。
二人幾乎同時快步上前,來到那白色人影的跟前,嘴里驚呼道。
“郭師叔!”
“郭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