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李泰勝簡直以為他碰上了一個輸紅眼的賭徒。
還好,與山君打了多年交道,知道這人豪邁強勢的外表之下,是一個謹慎惜命之人,所以他心念百回間,還能笑著回答:
“山君,你這就讓我沒法應了。”
“咱們不是一貫直來直去?”
山君仍親熱地攬著他的肩膀,刻意屈伸裸露的臂掌。
這位超凡種,人雖瘦,卻是骨架粗大,暴露在外的肌體青筋突出,每一根肌肉纖維,都如鐵線般牽引拉伸,其中更蘊藏著遠非單純肌肉所能計量的力量。
“泰勝啊,可能是我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幫忙,給我這條手臂臨時置換過來一些東西。”
山君這話仍然不清不楚,李泰勝卻是心中微動,似乎有些明白,但仍要裝成一無所知:“涉及到形骸根本,山君您是專家里的專家,既然說了,肯定有道理,但置換這件事兒非同小可,置換的對象…”
“你們駕輕就熟。”
山君的語氣,感覺要比李泰勝對公正教團更有信心,也確有所指:“此前,你們和深藍實驗室不是合作的挺好嗎,就是結局有點偏差。哦,我是指夏城那回。”
李泰勝保持笑容的難度突然翻倍。
“山君…”
“這沒什么可瞞的吧,去年人面蛛釀出的亂子,夏城大大小小的勢力,數你們玩得最開,收獲最多,當然最后被打臉也是最響…也虧得被打臉,否則怕是有更多人在心里掛著呢。”
“掛什么?”
“當然是人面蛛那玩意兒,怎么就讓你們一抓一個準?就算有真理天平吧,也不帶這樣的。”
山君開始還一本正經的搞邏輯分析,但很快就掀了牌:“稍稍留心就知道,那個被運到夏城,搞什么發掘的畸變種,本身沒有什么特殊,是它體內封裝的人面蛛失控,才鬧出那么大的聲勢來。
“人面蛛的來歷咱們先不提,后面是怎么封裝進去的?
“不是我說,深藍實驗室還真沒這技術,天啟都未必有,也就是貴教團的真理天平,才有這樣不科學的置換能力…在深藍那邊,這又不是啥秘密,擺出這張臉給誰看呢?”
李泰勝想抽邊上這張臉,可真沒這膽氣,只能盡力保持平靜,維持笑臉:“山君,我覺得我還夠不上討論這些事的級別,而且這也不是討論事情的地方…”
“觸景生情,我覺得挺好啊,有什么不能說?”
山君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你們在夏城搞風搞雨,說到底不就是為了教典上那一處所在?幾十年來,你們折騰的次數多了,誰不知道,那絕不是地球上、本地時空的某處,只能往外找尋?可外面…哪有那么多外面?任何機會你們都不會放過,這里也是。別說你們沒有在猜,這地洞究竟通向哪里!”
不等李泰勝回應,山君就在他耳邊森森發笑:
“是真理之門嗎?”
山君攜著超凡種實力的直球,實在是不好接,而他輕率吐露的關鍵詞,也終于讓李泰勝對他怒目而視。
只可惜,兩人現在勾肩搭背的姿勢,使得眼神的殺傷力根本打不到點兒上。
山君毫不在意,他繼續說:“所以,泰勝啊,合作吧。就用之前那種置換模式。讓鮮活的生命體禁錮特殊的暗面種,以此獲得指向新位面的感知!”
肩膀上的臂掌又在屈伸,告訴李泰勝,所謂的“鮮活的生命體”,是指哪個。
“那次實驗失敗了。”李泰勝咬牙提醒…又或詛咒。
“哦,是嗎?我以為成功了呢。但沒關系,我難道不能給予你們信心嗎?”
山君表現得像是一個無所畏懼的英雄,而且理由充沛:“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對面,未知的區域,與本地時空出現了接口破潰,這比當時在夏城連方向都搞不清的情況,實在是要清晰太多了。”
“接口破潰?”
“這是那個袁大膽的表述,屠格也默認了。你在這里晃蕩了好幾天,難道沒有一點感應?”
老子便是有感應,犯得著對你提?
李泰勝心中著惱的時候,也不由得想起夢境地圖轉譯的種種信息,還有那反復重疊的呼喚,特別是其中疑似熟稔的特質。
此前他不急著定性,是避免自身念頭的污染,可偶然深思一層,又豈會沒有猜測?
但這絕不是簡單與山君合作的理由,這說服不了他。況且,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和權限。
山君這時候倒很理解他:“我這個既是請求,也是提議。為什么不去問問?說不定你們首祭、大主祭也會感興趣?感覺有志一同呢?”
有著充分耐心的山君,讓李泰勝很不適應。
他也很不以為然:要是高層真有這想法,早早變更模板干什么…唔?
李泰勝忽然怔住。
聚焦地洞的新模板,已經實驗過的舊方案,兩種元素湊在一起,似乎也不是說不過去。
甚至有點兒相得益彰的味道。
按照這個思路,如果…如果真是首祭、大主祭中某一位的想法,通過山君這樣的超凡種,以外部合作的形式提出來,共擔風險,在高層會議上會增加砝碼也未可知。
首祭不好說,拉尼爾大主祭絕對是干得出來這種事的。
通過這種方式,確實更容易繞開教團內部復雜的決策流程。
所以,這是默契球?
李泰勝被攬住肩膀,身子難以動彈,腦子卻飛速轉動。
不管怎么樣,山君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他不可能再拒絕了。最起碼,向教團高層請示的基本姿態,是必須要拿出來的。
你說去哪兒找置換進去的暗面種?
這種“細節”,哪是他需要關心的?
覺悟后的“李泰喪”,對自家功能定位有了更現實清晰的認知。
當下,他完美擔當了傳聲筒的角色,將山君的提議,用最正規的渠道,傳遞給了教團高層。
隨后不久…起碼是超出李泰勝常規認識的短暫時間之后,教團那邊就有了回應,是首祭和大主祭會簽的指令:
“計劃尚可,當力所能及,合作共贏。”
這時候,要我發揮主觀能動性了?
看著“力所能及”這樣的字眼兒,當然還有指令上兩個簽名,李泰勝仿佛同時面對首祭和大主祭的注視。
李泰勝當然是有派系的,這些年,他一直是教團世俗側的干將,是拉尼爾大主祭的嫡系。
可這時候,派系絕不是什么護身符,反而是吸引黑鍋的磁鐵!
李泰勝陡然發現,他陷入到了一個內外交困的局面里。
要說,他也有犧牲的覺悟,可那是直面某人的壯烈。在這種情勢下…
“怎么樣,泰勝啊,貴教團是否感受到了我合作的誠意呢?”山君保持著趣味兒和耐心,如同吃飽喝足后的貓科動物,隨性地玩弄掌下垂死的獵物。
李泰勝暗吸一口長氣,擠出笑容:“山君言重了,這是根本無需驗證的。”
越是在這種時候,越不應該將負面情緒帶入到當下的情境中,尤其不應讓山君感知到。
李泰勝的表情變得稍微夸張了一些,以方便心境的轉換:“實在是我思路不清,完全沒有想過用這一種方法…”
“哎,這也是大家湊在一起,搞頭腦風暴,激活了腦子,恰又看到你過來,才福至心靈想到的主意!”
山君說著完全無法取信于人的鬼話,將話題導入正軌:“既然你們那邊也沒有異議,我們就抓緊時間商量一個可行性方案,再給大家報備吧。”
“啊?”李泰勝又愣住了,“報備?”
給誰報備?
“要不你以為呢?周圍這么多人,咱們搞那么大的響動,就不要提前告知一下?”
山君的豪邁笑容,在這一刻簡直在綻放刺眼的正道之光:“地洞這邊,關系到時空奧妙,詭秘深邃,單獨一兩家獨走,濟得什么事?現在當然是要集思廣益,匯聚各家之長,才好盡快獲取答案,解決問題啊!”
…狹隘了!
李泰勝覺得,他的思路一定是被山君的鐵臂壓迫給干擾了,竟然只是單純從技術和內部派系的角度考慮問題,而忽略了地洞周邊這些人所映射的更加復雜的勢力分布作用。
現實沒給他多少懊惱的機會,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山君用一個細思來都未必靠譜的計劃,從相對超然的位置,一把拽入到地洞研究最核心的漩渦里面。
半小時后,與山君草草對接了一些計劃流程的李泰勝,加入了最新一次的現場會。
主持會議的,竟然是那個張嘴就能得罪人的袁無畏,他沒有任何客套話,直入正題:“來吧,7月20號第二次方案討論會,鑒于上回沒有一個靠譜的方案活到第一次會議結束,現在一切重新開始。就按照順序,從我左手邊開始,依次提出計劃建議,看誰的方案更靠譜,能把這個破潰的口子撕開些…”
袁無畏說話的時候,李泰勝的眼睛掃過會場內人員,這里并沒有什么新面孔,仍然是他早前見過的那些人,身份不同,立場各異,彼此之間勾心斗角。
可當這些人物,以這種相對務實的方式聚集在一起,認真討論之時,一個松散卻又漸具實質的同盟,恍惚間已然成形。
軍方、政府、深藍…某人?
李泰勝再看剛剛放棄發言、冷眼旁觀的貓眼,覺得似乎可以將最后一個勢力暫時劃掉,再將自身代表的公正教團填進去。
同盟成形,它的對立面,表面自然是“地洞”,可再深挖下去呢?
李泰勝再看貓眼,貓眼也正看他。
兩人都面無表情,視線隨即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