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元很爽快地答應了羅南的請求,爽快到讓羅南懷疑,他很大程度上正是為此而來。相比之下,勸吳尊亮教授老老實實呆在塌陷區外,還要多花幾分力氣。
老教授不笨不傻,當然能看出來,羅南與洛元之間高度緊張的關系,生怕兩個人到了下面,直接白刀子紅刀子出,釀出事來。
那邊一門心思要“下井”,陳中校和仇隊長都是苦勸,末了還要羅南走回來安慰:“教授您放心,今天我不會動手的。”
唐儀給了羅南一個白眼,轉過頭來笑吟吟地道:“老師你就別操這份兒心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再折騰下去,要崩潰的就變成陳中校他們了。”
吳尊亮瞪她一眼:“神仙個屁,能力者了不起嗎?我又不是沒見過!”
唐儀笑容不改。
不管怎樣,一旦捅破了這層膜,有些話就更好說了。吳尊亮點了點羅南,又提高嗓門,對那邊的洛元嚷道:
“你們本事大,我管不了你們,不讓我下去也行,給我做個視角共享,你們要紀念,我也是帶著家里的任務來的!”
“…行,按您的意見辦。”
羅南率先同意,洛元也朝這邊欠欠身,算是默認。
洛元過來的方式太“粗暴”,身上沒有電子設備,視角共享的工作還是留給了羅南。他配戴的“六耳”,做這個很有一套。
開啟功能之后,吳尊亮倒是沒有繼續嘮叨,只是通過共享功能,簡單道:
“小心!”
羅南對吳尊亮笑了笑,和洛元一先一后,直接沉入塌陷的空洞深處。隨著位置快速下探,從洞口投進來的天光,也迅速削弱。很快,人類的自然視野中,就只剩下扭曲搖曳的暗影輪廓。
耳畔,吳尊亮共享過來的呼吸聲,明顯粗重許多,對于一位不具備超凡力量的老人家來說,黑暗環境無工具速降的“經歷”,還是有些過于刺激了。
然而吳尊亮并不知道,他所能共享到的,只是羅南本人全部感知層次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就算是具備夜視能力的智能儀器進行的模擬,也不能盡顯其萬一。
羅南也好,洛元也罷,在這種復雜黑暗環境下,都不會單純依靠自然視覺捕捉處理信息。
此刻他們的靈魂力量波動輻射的范圍、波次、頻率,以及干涉物質層面的方式技巧,才代表了其感知的廣度、深度和精度。
他們各自的感應也會互相沖突和干擾,尤其是這里面還有羅南這個全域覆蓋的感知怪。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感知層面上的接觸和試探,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洛元的感受,羅南不清楚。但在他這邊,由于黑暗環境下基礎感知受限,反而幫助他更進一步地觸碰、把握洛元在超凡力量領域的特質。
至少,洛元當前“寄生”的這具克隆體的相對單調的感知模式,已經被羅南用不下二十種角度和方式,進行了“切分”,順便用自己的想法進行建構重組。
羅南沒有刻意如此,他更多的精力還在觀察外部環境上,觀察這個母親曾經生活、而最終亡故的特殊區域。
只是,洛元的力量運轉模式太獨特了,眼前的寄生克隆體不 算什么,可是與之聯系的那種高蹈于本地時空環境之外,又時刻游移在時空“暗面”之中的“中繼衛星”式的存在物,實在是太過“扎眼”。
雖然它的存在模式、方位,都還很模糊,與本地時空之間支離破碎的“隔離帶”,還有深邃高遠的“極域”,又是它天然的掩護。
可羅南還是“看”到了,要比去年挨那一記“位面弩”的時候,看得更清楚。毫無疑問,這就是當時在七零格式實驗室,羅南透過角魔的嘴巴,點透的那個問題:
洛元,這個曾經的實驗室人員,在霧氣迷宮中獲得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很可能是一個“大型碎片”。
它就隱藏在無邊無際的、仿佛沙塵暴一般的霧氣迷宮深處,又遵循著洛元本人的意志,與地球本地時空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系。
羅南能夠“看”到的,基本上就是這些了。
和以前相比,似乎沒有什么實質上的突破。但最要命的,還在于細節,確鑿的細節。
“要從兩點一線測算出扭曲碎片時空結構分布,目前還做不到,但要是再有幾個例子…十個?或許會更少。前提是那邊的運動軌跡不要太復雜。”
羅南覺得洛元未來會后悔,或者說他會“幫助”洛元后悔,后悔如此輕率地將寄生克隆體與其擁有“位面”之間的聯系,暴露在自己面前。
問題是,洛元又怎么知道,羅南現階段的感應模式,是怎樣一個層次呢?
就連羅南自己,都還在努力適應之中。
適應這個基于磁光云母的廣域感應模式。
自從在“翡翠之光”號上,成功培育出了第一束“磁光”,栽下了真種子,真正意義上的磁光云母,就開始了不間斷的成長過程。
近一個月的時間,已足夠磁光云母的“幼體”再膨脹一輪了。這個可不只是單純向地外空間的擴張,也包括對地球本地時空環境,乃至于所有鄰近位面的持續性滲透。
這里面,深藍世界的情況有些特殊,暫時沒有明顯進展,但在云端世界,甚至在霧氣迷宮那樣極度破碎的環境中,磁光云母的感應力和作用力都在持續提升。
目前來說,限制羅南感知能力的,只在于他的大腦結構——羅南終究是肉體凡胎,腦殼里面濕沱沱的大腦,也不是那種多核并行的超級計算機,不可能時時刻刻、隨隨便便吞吐不可計數億兆級別的信息流,以及更為混亂的甚至非結構化的數據碎片。
所以他就根據磁光云母的感應性質,綜合距離、危險性、關注點等多種條件,重新梳理架設感應網絡。
雖然受限于磁光云母的物質基礎已經無限趨于微觀層面,載體結構不好把握,以至于對宏觀層面信息的全局觀測能力,還沒有恢復到水汽披風時的巔峰狀態。可他在感應領域的覆蓋、對重點信息的把握、對危機的感應,乃至于反向的瞬時干涉效率上,已是更勝從前。
至于此后的潛力,更不用說。
時間是站在我這邊的。
羅南低頭,將針對洛元的殺意,暫時埋下。
這不是隱忍,而是設計。
思維徹底回歸到現實層面,又不可避免地與過往相勾連。
有感應層面的頻繁干涉 ,自進入塌陷空洞之后,兩人之間始終沒有言語交流。從這點上看,洛元并不算是一個合格的解說,但羅南也不介意。
在這處黑暗空間內呆的時間越長,他多維度的廣域感知,所攝取和重組的信息就越多。尤其是洛元已經點明了方向的情況下,羅南感知的觸手,比他的身體更早一步地觸碰到目標以及承載目標的空間。
坦白說,那里和羅南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不管怎樣,羅南和洛元仍舊踏著菌絲、苔蘚、積水以及小動物的尸骨,向著那個方向去。經過坍塌或半坍塌的甬道,以及一個個空洞且破敗的門戶,在它們共同架構的混亂陰影線條中穿梭。
如果洛元愿意開口,這里面應該有很多值得回憶的細節;可即便他沉默,混亂中所展現的片斷信息,也依然在羅南腦海中組合、重構。
以至于這處陰森晦暗的空間,似乎也漸漸明亮起來,回轉到十七年前它曾有的面目…
但隨著羅南抵達一處結構崩塌大半,甚至有部分已經被地下積水淹沒的區域,所有的“回轉”便驟然按下了停止鍵,只有冰冷的現實呈現在眼前。
洛元停下腳步,意思就是“到了”。
不說他多說,羅南已經鎖定了這片廢墟中,僅有的那個目標。那個曾經承載羅南的生命,但又加速剝離了她母親生機的…
營養艙。
歲月時光也早已經剝離了它的本來模樣,甚至連下方的支架都已經腐蝕掉了,歪斜著倒在地上,有小半還浸泡在污水中。
艙蓋是封閉的,整體性還好,但在潮濕的環境下,未沾水的部分,也已經蒙了一層厚厚的苔蘚,輪廓也有些模糊。
如果純憑眼力判斷,與其說它是營養艙,還不如說是個從周圍建筑里崩落下來的石塊。
在羅南到達之前,他的靈魂力量就進行了多輪探測。所以他已經知道,這里面并沒有什么營養液,空蕩干涸,顯然是自從放棄實驗室,或者是自羅南出生之后,就再也沒用過了。
這玩意兒沒有明確存在感,也很難自然延伸出特殊的意義…即便是羅南,也需要用他的記憶和情緒去裝點。
多少有些落差。
相對來說,耳畔共享過來的吳尊亮教授的呼吸聲,都更有生命的質感。
“就是這里,就是這樣。”洛元進入塌陷地洞后首度開口,冷漠而直接,“你可以去努力搜檢情緒,給它配上所謂價值,可那也不過就是自我感動的戲碼而已,對逝者毫無意義…準備嚎兩聲?”
羅南沒有理會他,只是單膝脆下,也不管地上的積水污物,慢慢抹去上面厚積的苔蘚,且限定在某個區域。
幾秒鐘后,一些刻在營養艙表層的、淺淺的非自然的痕跡,就暴露了出來。
“這是…劃痕?”
在羅南看來,這些痕跡的下半部分,像是簡單描畫的笑臉,而在“笑臉”側上方,還有不知道有什么意義的交錯線條。
應該是有規律的那種,雖然暫時沒看出來。
“這是什么?”羅南下意識詢問,但也沒有指望洛元回答。
可幾秒鐘后,洛元還是開了口:
“遺言吧,清文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