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妹妹那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宋俊哲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一時卻又梗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緊接著,他站了起來,負著手,來回踱了幾步,低頭沉思。過了一會,他指了指妹妹,道:“你還小,這種事,一時間…跟你講不清楚。許多事情,不能看表面,知道嗎…不能看表面。”
沒有能夠從哥哥這邊得到答案的女孩,眸中的困惑愈發的重了,低下頭去:“而且,我也不明白哥哥為什么這么討厭他。父皇原本只是無權無勢的郡王,現在做了天子,哥哥也做了太子,這是意外飛來的富貴。這一次,如果不是寧公子設計滅了察割追逐我們的鐵騎,我們早就已經落在了蠻軍手中。那個時候,我們被蠻軍追趕時的處境,皇兄難道就忘了?就因為呂鄶說的那些話,哥哥就這般厭惡他,總覺得…有點恩將仇報!”
“你這丫頭,懂得什么?”宋俊哲猛地一拍桌子,大聲怒斥。
寶桐被嚇得縮了一縮,珠簾外的宮女更是惶惶不安,不敢進來。
原本只是下意識的說出心中的念頭,沒有想到竟然讓哥哥怒著這個樣子,寶桐一時間也有些心驚。皇兄說她不懂,但是自己到底不懂得什么?她不安的揉著衣角,想要弄個明白,卻終究還是無法想通,于是抬起頭來,希望哥哥能夠為她解釋清楚。
一只手卻在她的面前指著:“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嫁給他?人都還沒有嫁過去,胳膊就開始往外拐了,要不然,為什么這么替他說話?你們這些女人,都是一個樣子,一個個的,就像對那種貨色投懷送抱。原本以為好歹是我妹妹,跟其他人不一樣,結果也還是一個樣子。”
女孩脫口道:“不是的!”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卻已經摔在了她的臉上。身體與凳子一同歪去,嘭,腦袋與床腳的碰撞聲。倒在地上的女孩驚恐的捂著臉,耳鼓的轟鳴,無法抑制的震動。與此同時,更多的是不明白為什么會找到這般對待的恐慌與害怕。
身體不斷的往后縮著,兄長由上方指來的,那仿佛跟著整個屋子一同顫動的手,伴隨著他雷霆般的震動:“給我在這里好好帶著,給我自己想清楚。當初看不起本太子,現在還想娶我的妹妹…你給我在這里好好待著,給我好好待著,不許去找他…賤丫頭!”
茶壺與杯子從桌上飛出,帶出弧形的線條,與墻壁撞在了一起,女孩整個身子隨之顫了一顫,緊接著便是珠簾撞動的聲音。宮女慌亂的聲音傳來,隨著又是一聲怒斥:“不許進去,全都在這里給我跪著,一個都不許進去,讓她在里頭給我好好反省…好好給我反省!”
震響屋檐的男子聲音,隨之遠去。
女孩兀自如同受驚的兔子,在地上往墻角縮著,流著淚,怎么也無法明白過來…
遠處的天空中,越積越多的烏云,有往這個方向涌來的趨勢,悶熱的空氣間,坐在假山下的兩個女孩,一同抬頭看著烏云。其中,年紀稍微小上一些的那個,疑惑的問道:“寶桐姐怎的還沒有來?”
在她的懷中,還抱著一只小黑貓,可愛的小黑貓的脖子上,還系著漂亮的綢緞,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小貓咪顯得有些無聊了的樣子。
旁邊那個大些的女孩,嘀咕著:“鬼才知道!”又往同伴懷中的小黑貓看了一眼,心中想著…我才不喜歡貓!
還好他不是送給我,就算他是送我的…我也不喜歡。
此刻的紅蝶,大抵有些“吃不到的葡萄就是酸的”的心理,沒錯,這小貓咪可愛是可愛,但是太黑了點,我一看就不喜歡,你看它的貓耳朵,你看它的貓眼睛,你看它的貓爪子,雖然都很可愛…但我就是不喜歡。
兩個女孩,都在這里等著原本差不多應該要來了的寶桐,眼看著馬上就要到傍晚,中午回到宮中,原本說好傍晚會過來的寶桐,不知道為什么,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現。
無聊之下,皇甫鷺開始逗貓,奇怪的是,這小黑貓也好像通靈了一般,與她玩得起勁。紅蝶右手支在腿上,撐著臉蛋,漸漸的有些無聊,于是便提議一同入宮,去看看寶桐怎么還沒有過來。
一向都沒有什么主見的皇甫鷺自然很快就同意了下來,抱著這只名為小刀的小黑貓,乘上了轎子,與紅蝶一同前往皇宮。兩人原本就都有公主的身份,與寶桐一起,皇宮與公主府更是時常來去,自也沒有受到阻礙。
只是來到寶桐所住的殿中,問了起來,得知寶桐竟然還在床上躺著。紅蝶有些不滿的說道:“她到底在做什么啊?讓我們等她,自己還在睡大覺。”
只是再行看去,發現這些宮女都有些欲言又止、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紅蝶心中疑惑,與皇甫鷺一同入了屋中。
屋里檀香繚繞,寶帳婆娑,烏云已經往這一邊涌了過來,窗戶關得死緊,外頭蒙上了灰暗。皇甫鷺來到床邊,見寶桐連腦袋都蒙著,于是叫道:“寶桐姐?寶桐姐?”
紅蝶二話不說便沖了上去,被子一掀,叫道:“懶鬼,太陽曬…寶桐,你怎么了?”
床上的少女一抓被子,立時又把自己的頭蓋了起來。紅蝶與皇甫鷺卻是對望一眼,剛才的那一瞬間,她們兩人都清晰的看到寶桐那哭得通紅的眼睛,與半邊紅腫的臉。
皇甫鷺怔怔的道:“寶桐姐…出了什么事?”
紅蝶卻是一下子怒氣上涌:“寶桐,你的臉怎么了?是誰動的手?”
“沒有…沒什么!”被中的少女低聲的說著。
紅蝶卻是如何相信?珠簾一翻,就已經沖到了外頭,抓著一名宮女詢問,那宮女心知她們兩人都是公主一同從小到大的姐妹,也不敢隱瞞,小聲的將發生的事說了。
紅蝶呆了半晌,有那一瞬間,很想沖去將太子揍了,結果發現,這樣做除了將事情鬧大,讓寶桐難做,其它什么作用都沒有,更何況太子身邊有大內高手保護,自己能不能沖到他的身邊都成問題。
最終,她也只能憤憤的跺了跺腳,回到寶桐身邊,與小鷺一同安慰著寶桐。然而可以說的話,也實在是并不太多。漸漸的,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宮門關閉在即,放心不下的珍妃,也派人過來接她們。無奈之下,她們也只能又安慰了幾句,然后說好明天一早就過來陪她。
離開時,皇甫鷺想了想,又跑了回來,把懷中的小黑貓放在寶桐的床頭,朝小黑貓囑咐了幾句,大抵是讓它陪著寶桐姐來等等。小黑貓蹲坐在床頭,竟像是聽得懂般,有那么一瞬間,皇甫鷺感覺到它似乎還點了點頭。
疊嶂的烏云,終于覆蓋了皇宮,黑壓壓的一片,堆積如山。先是有電光在內頭涌動,忽的,霹靂一聲震響,緊接著大雨便傾盆而至。秋季的最后一股暖流,就這般被陣雨澆滅,熱氣消彌,清爽的感覺涌來,旋即又帶來了絲絲的寒意。
皇宮的一角,某個青年立在一層臺階之下,揮著手臂,義正言辭的大聲說著什么,在他的面前,身穿龍袍的天子面無表情的聽著。轟雷不斷,雨聲擊打著外頭的石地,屋檐傳來嘭嘭嘭的震響,窗外一閃一閃,那是陡然綻放的電光。
此時此刻,皇宮中的父子兩人,并沒有意識到,就在一年前的昊京,差不多是同樣的時節,同樣的雷雨,那更加輝煌的皇城里,也曾上演著相似的一幕。這世間,充滿著太多的輪回,看不破,躲不開,每個人都想改變些什么,每個人卻又都做回了自己。
歷史就像是一個車輪,不斷的滾動,卻又并非總是向前。
最終,青年正氣凜然的道:“父皇,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那奸徒野心勃勃,如果不提早處置,將來,我等必為他所囚。”
天子沉吟許久,起身道:“我們一同走走吧,我們父子兩人…也好久沒有一同走走了。”
陣雨如同瀑布一般敲擊著地面,遠處的殿宇、樓閣,在雨幕中隱現,感覺上,像是被漸漸拉得遠了。往前延伸開來的飛檐,在雨中相對的吞脊獸,高聳的宮墻在水霧中朦朧。
太監在后方遠遠的跟著,兩側是呈直線向前的水簾。那條幽長而又寂寞的走道,一盞盞氣死風燈高掛于石柱上。
“父皇…”青年跟在龍袍者的身邊。
“你剛才說的這些…其實為父又何嘗不知?”天子無奈的說道,“然則殺一個人容易,牽一發動全身,所引發的后果卻又哪里是那般容易解決的?要殺人,得有理由,得有借口,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終究是要讓人信服。”
繼續道:“我問你,對于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
太子道:“最重要的是…”遲疑了一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義!”天子自己說了下去,“八百年的獨尊儒術,造就了我們此刻不容許他人拒絕的高貴與地位,這慣性是強大的,卻也是極其微弱的。在此之前,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一個看似有身份,卻沒有實權…實際上也不容許有實權的郡王,和一個出身便有富貴,卻連科舉也不能參加、讀再多書也是無用的世子。防內勝于放外,防武勝于防文,防藩王更勝于防武將。最終,是什么將我們,一夜之間推到如今的地位?是大義,是八百年來,已經深入人心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那是我們的基石,也是我們的根本。舍棄了大義…我們就什么也不是。”
一道閃電劃過,宋俊哲吃驚的看著自己的父親,這樣的話語,讓他意外。
“我知道,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和你的那些朋友,談論著天下大勢,談論著北定中原。朕可以明確的告訴你,你們聊的那些,不過就是些紙上談兵、毫無用處的東西…你不用反駁,這是事實。你可知道,朕為什么不勸阻你,為什么不早點跟你說?因為,紙上談兵…其實也沒有什么壞處。你將來要繼承的,不是領兵打戰的武職,也不是其它,而是身為天子的權柄,紙上談兵,或許才是身為天子最重要的才能吧?”天子負著手,無奈的搖了搖頭,“其實朕自己又何嘗不是?只是現實,終究讓朕明白了,什么才是身為上位者真正不能放棄的國之重器?那就是大義。越是這種時局,大義對我們就越發的重要。”
“論文,當今天下,誰能比得寧江?論武,誰又能比得梅劍先生?但是,只要尊王攘夷的口號還在,他們就無法不高高的捧著我們。他們都是有志向的人,鴛鴦蝴蝶派數百年不曾踏足江湖,想要有所作為。寧江高舉著抗蠻的口號,想要驅逐蠻夷。在這樣的大勢下,礙于大局,他們就不得不尊奉我們,讓華夏不分裂,神州不陸沉。這就是我們的大義,也是我們唯一能夠倚仗的東西,如果不能認清這一點,我們就什么也沒了。”
他轉過身來,面對著重重的雨幕,目光有些陰冷:“你現在可已想清,為什么寧江一個流言蜚語,就令得朕無法動他?就是因為大義,在如今這種局面下,朕可以失去任何東西,唯獨大義是絕對不能失去的。朕本是要通過百官制造輿論,眾口鑠金,讓寧江無法翻身。誰知道,他竟然先行了一步,呵呵,一個流言蜚語,竟然就讓朕束手束腳,這個寧江,實在是太厲害,太可怕了。”
太子不由也怒道:“難怪那奸賊要如此以流言誣陷父皇,蠻族殺我子民,奪我土地,他這一個謠言,讓他的死跟勾結蠻胡的罪行混為一談,此時殺他,就坐實了勾結蠻胡、暗中與蠻胡和談的罪名,他要讓父皇為天下所共棄。這等小人,為了自保,既然做出這等誣害之事,想要陷父皇于不義。也是那些蠢人,竟然會受這等奸人蒙蔽,真相信父皇竟然會做出暗通蠻胡的丑事,父皇的志向,又豈是那些蠢物可知?”
風大,雨狂,天子張了張口,不知怎的…竟無法說出話來…
太子想了想,忽的低聲道:“父皇,既然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殺寧江而又不陷自身于不義,那何不…”
刷!又是一道霹靂劃過,天子猛地轉過身來,震驚地看著兒子那在閃光中陰沉而又怨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