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報壞消息的時機如何選擇,其實跟家長教育小孩差不多。
孩子犯錯誤或者考試沒考好,沉不住氣的家長逮著就問、揪住就打,比較理性的家長會若無其事讓孩子把飯吃完再問再談。
老盧就是一個好心極可能辦成錯事的“孩子”。
要是直接跟他說,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材料扔他辦公室上,別說柳下賓館的晚宴,恐怕連午飯都吃不下。
到良莊上任以來第一次請客,給鄉領導、派出所同事及柳下派出所寧所長、刑警隊和交警隊的朋友正式介紹“未婚妻”,并且她這一走要到明年五六月份才能來,韓博不想因為公事影響自己的喜事。
白天沒提,酒桌上更不會提,直到晚宴結束,從柳下賓館回到良莊,才以上樓喝杯茶解解酒為借口,把老盧和焦鄉長請到二樓會議室,匯報侯副市長對良莊未來的擔憂。
一語驚醒夢中人。
剛說幾句,老盧便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酒意全無,緊皺著眉頭,臉色難看之極,一根接著一根抽悶煙。
正準備放手大干一場,卻面臨極可能成為現實的撤鎮并鎮,一直在老盧刻意安排下負責全鄉經濟建設等主要工作,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順理成章接任黨委書記的希望,全寄托在“西部大開發”上的焦鄉長,跟被潑一大盆涼水似的,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一絲失落和沮喪。
“小韓,侯市長還說過些什么。”
“他說這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遇,只要能夠熬過一兩年,良莊就能迎來飛速發展。他說鄉村兩級債務看上去很多很可怕,但主要能下定決心、組織力量理順債務關系,該認賬的認賬,不該認的不認,制定一個還款計劃,跟銀行在內的債權人簽訂還款承諾書,就能緩解一下燃眉之急。”
“他說幾個鄉鎮固定資產不少,撤并之后完全可以把那些資產套現,一部分用來還債,一部分用來解決人員工資;他打了一個不恰當的比方,政府是做什么的,政府就是收稅的,只要有老百姓在,政府永遠不會破產…”
韓博從包里掏出兩份材料,故作輕松地說:“我把侯市長的話整理了一下,他的建議全在里面。他說良莊并入丁湖已成定居,唯一能破局的只有盧書記您;他說拋開慣性思維,單純從周邊幾個鄉鎮經濟發展角度出發,良莊也應該逆勢而上,迎難而上。”
老盧湊到燈光下仔仔細細看完材料,長嘆道:“侯市長是做大事的人,站得比我們高,看得比我們遠啊!”
逆勢而上,迎難而上,“防守反擊”,反過來吞并丁湖李莊和永陽三個鄉鎮。
領導就是領導,有大局觀有大魄力。這在之前是不敢想象的,所以一直在“防守”,從未想過“反擊”。
焦鄉長指著材料感嘆道:“侯市長說得對,人力資源一樣是資源,而且是寶貴資源。建筑站正在申請資質,批下來之后就能接大工程。現在工人已經越來越難招,計劃生育,一家只生一個,現在的孩子嬌生慣養沒吃過苦,再過幾年誰會去工程隊?
工業園區需要大量技術工人,工程隊需要大量瓦工木工鋼筋工電焊工水電安裝工,全鄉青壯年能有多少?有一門手藝、有一技之長的又有多少?如果縣委縣政府能同意,如果我們能熬過眼前這一兩年,確實能夠大發展。”
前景很好,道路太曲折。
老盧猛吸了一口煙,揉著太陽穴說:“光丁湖就欠外面3000多萬,三個鄉鎮加起來不低于6000萬,至少有一半爛賬,搞‘學習班’都不管用。”
又是學習班,韓博暗暗發笑。
他即將退居二線,不想冒險也不敢冒險。
焦鄉長年輕,今年三十八歲,很想干一番事業,不想錯過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抬頭道:“盧書記,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不并他們,他們就要來并我們。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想不挨刀是不可能的。”
上次有良莊走出去的領導幫忙,將本沒打算來思崗調研,原計劃把南崗作為最后一站的省領導請到良莊,當市縣兩級領導面表揚幾句,險險保住這頂烏紗帽。
賴在黨委書記位置上又干好幾年,成了全縣年齡最大的鄉鎮一把手,上上下下要求干部年輕化,不能再占著位置不讓。
老盧沉思了片刻,緊盯著焦鄉長提醒道:“撤并之后黨委班子不可能不調整。”
縣里會考慮到未來工作怎么才能順利開展,會要顧及被撤鄉鎮干部群眾的感受,未來的“西部大鎮”黨委班子會是一個大雜燴。現在能干鄉長將來不一定能干書記,或許鎮長都不一定能當上。
有一點是肯定的,良莊不欠外債,良莊正在大干快上搞經濟建設。如果是其它鄉鎮并入良莊,良莊干部一定能夠在黨委班子中占據很重要的位置。
焦鄉長權衡了一番,毅然道:“為了良莊,為了工業園區,顧不上那么多了。”
好心差點辦成大錯事,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韓博能明顯感受到他心力交瘁,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竟一反常態地用商量的語氣問:“要不要開個黨委會研究一下?”
“盧書記,我認為最好不要開,這件事最好保密,不然會影響到同志們積極性。”
“是要保密,不然他們這個年都過不好。”
兩位黨政領導研究近兩個小時,最后決定明天一早去縣里找謝書記和楊縣長匯報工作。
送老盧回糧站的路上,他突然冒出句:“小韓,姑娘不錯,你有福氣,有這樣的兒媳婦你父親也有福氣。我兒媳婦也挺好的,南港人,沒嫌我家老大來自農村,后天元旦放假,她會帶誠誠,就是我孫子過來。”
“全家團聚,盡享天倫。”
“以后有的是時間,到后天就55了,是該帶帶孫子,省得親家母總說我沒盡到一點做爺爺的義務。”
語氣不對勁,說得話更不對勁,有種英雄遲暮的意味。
能夠想象到他明天去縣委會跟謝書記說什么,他極可能會以主動退居二線來為良莊及良莊干部爭取利益。相處時間不算長,感覺卻像很多年的老朋友,韓博真舍不得。
“盧書記,退休年齡又不是55,您著什么急。”
“退居二線的年齡呢?”
老盧反問了一句,意味深長說:“鄉鎮撤并,派出所一樣要撤并。小韓,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年輕,有學歷,又有能力,是組織部的后備干部,完全可以調入政府。”
從升遷角度出發,調入政府無疑是最好選擇。但政府麻煩事太多,千頭萬緒。
韓博搖搖頭:“盧書記,感謝您的關心,我喜歡當警察,喜歡公安工作。昨天晚上在南州,侯副市長問過這個問題,我也是這么回答的。至于派出所會不會撤并,我不擔心,當不成所長可以一心一意打拐。”
他要是想當官,完全可以跟侯副市長去南州。
他家庭條件那么好,卻沒去東海當大老板,而是留在條件艱苦的農村,可見確實喜歡當警察。
小伙子不錯,農村工作不好做,焦鄉長要是能夠接任黨委書記,也需要一個能夠積極配合黨委工作的派出所長。
老盧打定主意,決定在最后能說幾話的時候幫一把,若無其事笑道:“喜歡當警察好,踏踏實實,愛崗敬業,不像一些民警整天想著往黨委政府調。”
“盧書記,您別表揚了,我會臉紅的。”
“臉紅什么,你又沒喝酒。”
一位備受群眾尊敬的老書記,極可能就這么退出政治舞臺,韓博有些失落,心里空蕩蕩的,回到派出所宿舍,摟著心愛的女友一夜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按計劃去新庵乘坐第一班快客去江城。
明天舉行婚禮,馬志功家正是最忙的時候,沒必要去給人添亂。打個電話說到了,問好舉行婚禮酒店的確切位置,在附近找間賓館住下,靜下心準備過幾天的自學考試。
李曉蕾去學校,回到賓館已經是下午6點,正準備下去找個地方吃飯,老盧電話來了。
“小韓,真應該好好感謝下侯市長,你回來之后我們一起去趟南州,一定要當面感謝,順便給侯市長拜個早年。”
語氣又變了,激動興奮歡欣鼓舞,能夠想象到他在電話那頭是生龍活虎。
韓博忍不住笑問道:“盧書記,縣委同意了?”
“我們主動幫縣里解決困難,主動幫縣里解決丁湖李莊和永陽三個老大難問題,謝書記和楊縣長很高興很支持,對我們的‘西部大開發’評價很高。考慮到撤并要做許多準備工作,謝書記和楊縣長指示分兩步走。
我們先把鄉升格為鎮,先推行各村撤并,把現在的二十多個村并成六個,把六個大村的村委會選舉出來,把大后方搞穩了再去并他們。就是將來的鎮名沒定,謝書記說要考慮到丁湖群眾的感情,建議叫丁良鎮。
我們良莊歷史悠久,能改成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么,不能!我極力爭取,他沒辦法,他說再議。還有,我這個黨委書記基本上當到頭了,升格成鎮之后縣里要調整,焦鄉長接替我的希望比較大,應該不會有什么變數。”
意料之中的事,韓博追問道:“您呢?”
就等著你小子問,老盧得意洋洋地笑道:“換作其他鄉鎮黨委書記,一般是免去現任職務,不再安排行政工作,不再進行考勤,就是讓回家養老。我盧惠生不是一般的鄉黨委書記,鄉鎮撤并這么大事縣里離不開我,非要我發揮余熱,非要我再站一班崗。”
昨晚跟霜打過似的,現在居然嘚瑟起來了。
韓博越想越好笑,不禁問道:“鎮人大主席?”
“小韓啊小韓,你還是不了解我,更不了解縣領導,當人大主席還不如回家帶孫子呢。謝書記說了,要給市委打申請,要幫我爭取一個副調研員,專門負責丁湖李莊永陽幾個鄉鎮的撤并工作。
副不副處其實無所謂,非領導職務,就是退休多一兩百塊錢。我女婿開飛機,女兒當軍官,兒子在市港務局,兒媳婦在市三院,我盧惠生缺那一兩百塊錢么。主要是組織上對我的認可,當幾十年干部,沒功勞也有苦勞。”
副調研員,副處級!
主動“投降”原來有這待遇,韓博目瞪口呆,愣好一會兒都沒能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