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經舟船車馬勞頓的朝廷官員們一聽丁大學士現在就要帶他們去紀念館,不少人面露苦色,可看到四周那些冷眼看著他們,名為護送,實為押送的親軍番子,這心里的怨意立馬隨風飄散。
尤其是那南鎮千戶潘學忠,站在那里都不需要有所動作,便讓一眾官員們背心發涼。無它,這潘學忠如今在南都官紳眼中,十足是個要人命的存在。但凡進了他的南鎮大牢,就沒見活著出來的。用“酷吏”二字已不足以形容這位南鎮千戶,南都城中,不少人將其與武周時期的來俊臣相提并論。
聽說這潘學忠在南鎮設計了不少酷刑,其中尤以“鏟頭會”、“刷洗”、“抽腸”三種最是慘無人道。
“鏟頭會”,乃是將五至十名囚犯推入預先挖好的坑中,用土埋至頸項,只把腦袋露出地面。然后,劊子手用特制板斧排將砍去,往往一板斧下去,便有數個人頭落地。
“刷洗”和“抽腸”相比“鏟頭會”更加叫人毛骨悚然。前者是將犯人全身地綁在一張特制的鐵床上,用滾燙的開水往犯人身上澆。頓時,犯人被開水燙得皮開肉綻。接著,行刑的劊子手,手持鐵刷,在犯人燙爛的身體上用力刷去皮肉,直至露出白骨。
后者則是將犯人剝去衣服,高吊在特制的架子上,劊子手用鐵鉤從處伸進犯人體內,將其腸子鉤出,再將腸子的一端系在石頭上,旋即松手,此時“尸起腸出”,犯人便被活活地刳腸而死。
這三種刑法堂而皇之的寫在南鎮的“刑牌”上,連具體實施辦法都一一寫明,如何不叫人毛骨聳然。據聞潘學忠審犯人時,直接將那刑牌扔與犯人自己看,然后讓他自選一種。如此殘暴之人,天知道齊王為何重用,以致官不聊生,很多官員夜里如果聽到南鎮二字,都會嚇得從床上掉下。
這等酷吏瘟神,從前官員們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現在卻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還一路和他們同行,叫人如何不懼不怕。
不過,官員們對自己的畏懼,潘學忠卻是渾然不覺,只饒有興趣的盯著江西一眾文武,南鎮養成的習慣讓他看這幫文武的眼神中,不自覺的帶了些陰冷。
李之粹不知道丁之相是真的雷厲風行,還是裝腔作勢,所以試探性的提出大學士領眾人遠來辛苦,還是先去驛館休息一晚,讓他代表江西文武稍盡地主之誼,待明日再去紀念館也不遲。
許是知道李之粹和身后這幫官員出身不同,且在江西政績頗是出色,很得齊王殿下信重,所以丁之相倒沒有橫眉一跳,擺大學士的架子“訓斥”這位巡撫大人幾句,而是委婉表示行程緊張,齊王那里又再三吩咐不可叨嘮地方,所以還是趕緊辦正事要緊。
“如此,那下官這就陪大學士前往紀念館。”
李之粹點了點頭,恭敬的請丁之相上馬車。
其余官員人等也在親軍的護送下一一登車。護衛的隊伍除了親軍外,多了江西保安總隊的兵丁,指揮使陳勝親自負責,以免出了什么紕漏。要是朝廷大學士帶隊的使團在他治下出了什么事,那他可就倒霉倒大發了。不過陳勝上前和潘學忠打招呼時,想和這位親軍千戶拉拉關系,卻被對方直接無視,弄得十分尷尬。
從前官員都習慣坐轎,不過本朝新立,氣象革新,齊王殿下當先表率不坐轎,故而下面官員大多效仿,坐轎的已經不多。只那些上了年紀的,朝廷體恤,才允坐轎。這也是應有之意,歷朝歷代開國之始,坐馬車的遠比坐轎子的多。
眾人從章江門入城,巡撫衙門就修在章江門后,學院、學府、按察、布政等衙門圍繞巡撫衙門分建,大體仍是從前格局。
金聲恒、王得仁反清失敗,滿州兵奉貝勒譚泰命在南昌屠城,十幾年下來,這南昌城中依稀可見當年屠城痕跡,城中人口經十幾年時間,至今也不到十萬之眾,而當初,南昌城中卻有六十余萬人。
“中央官”們經過城門時,可以清晰的看到章江門城墻下的磚門都是黑的。不是那種普通的黑,而是透著可怖的黑。有江西官員低聲告訴“中央官”們,這段城墻是被鮮血染紅后才發黑的,無論怎樣清洗都無法恢復原狀。
真正是血染為之一紅,歲月使之一黑。
接到大都督府公文要江西著手調查統計省內遭受清軍屠殺受害百姓人數時,李之粹便一直關心這件事。就昨天,他還抽空看了不少資料,所以在馬車上便為丁之丁簡單介紹了幾句章江門的情況。
據他說,當日僅在章江門一帶,便有三萬余百姓被清軍屠殺怠盡。很多百姓被清軍趕上城墻,然后勒令下跳,伏尸無數,故現在南昌城中的百姓將章江門稱為“跳城門”。
“清軍圍城初始,城外便死傷了十幾萬百姓,都是清軍從附近府縣抓來的漢人,主要是為他們挖掘壕溝。另有數萬婦人被清軍擄走,同營者迭嬲無晝夜。城破之后,那些婦人連同城中婦人一同被發賣,活下來的并不多初步統計,己亥年,僅南昌城中遇難百姓多達68萬余,城外怕不低于此數。此后數年,南昌左近各府,都是十室九空,現在也是罕無人煙”
丁之相只默默聽著,自始至終未說一句話。馬車依舊前行著,穿過南昌城,直到東湖。東湖是南昌城中最大的湖泊,湖中有三座小島,俗稱百花洲。東湖書院、東湖書畫會、江西貢院便建在湖泊兩側。己亥南昌大屠殺紀念館就修建在東湖北側,原文昌宮所在。
“丁大學士,到了!”
抵達東湖后,眾官員先后下車。在李之粹等江西文武陪同下,丁之相領著126名“中央官”步行至紀念館。
雖然一路勞頓,精神身體都是疲倦不堪,不過行走在東湖岸邊,一眾“中央官”們多少還是有些神清氣爽,畢竟此地乃是南昌有名的盛地,自古人文薈萃。走在湖畔,竟是能感受到此地的文氣。
大屠殺紀念館占地很大,是原先文昌宮的三倍有余。為了建造這座紀念館,江西方面可是投入了很多人力物力,甚至拆除了原文昌宮邊上的火神廟,這才湊足了所需的木料。
紀念館前,約有二百多人分列兩道,神情凝重的看著過來的隊伍。
“李大人,他們是什么人?”
丁之相注意到了這些人大多都是青年,二十幾歲的模樣,有男有女,且統一穿著白色孝服,不由奇怪,問李之粹他們是什么人。
李之粹忙道:“回大學士話,這些都是當年己亥屠殺遇難者后人,以及幸存者,他們不少人都是被父母藏起來,甚至躲在糞坑中,方逃過一劫的。”
跟上來的右布政王庭插話道:“接到大都督府公文后,巡撫大人便要下官著手調查己亥慘案,經數月察訪,才找到這些幸存者后人。”說完,頓了一頓,壓低聲音又道:“他們有一些可能是韃子的后代。”
“韃子的后代?”
丁之相眉頭一挑:這是從何說起的?
王庭解釋道,當初南昌城內城外有十幾萬婦人被清軍擄去,往往一個八旗兵能分十幾個漢女,他們糟蹋過這些婦人后,或殺害,或發賣,只有少數幸運兒能被帶回京。而這些被八旗兵糟蹋的漢女,就有不少人被發賣時已經懷孕,因為種種原因,她們將這些禽獸的孩子生了下來。
李之粹嘆道:“甲申之前,韃子四次入寇,便常做此事,稱之為給咱們漢人換種。甲申之后,朝廷一敗涂地,這種事便更多了。”
“給咱們漢人換種?”丁之相冷冷一笑:“卻不知將來到底誰給誰換種呢。”
王庭擔心丁大學士會因為那些青年當中有韃子后人而不滿,不過丁之相卻不介意此事,他道:“他們的母親肯定不會視自己的骨肉為韃子,所以他們現在說的是漢話,用的是漢名,便是漢人,我們不能區別對待他們。他們,也是受害者。”
李之粹和王庭忙點頭道:“大學士說的是。”
“這件事,說一千道一萬,他們都是不幸的,是我們這些為官者無能,才讓他們的母親遭了那么大的恥辱。所以我們要警醒,如果我們再不有所作為,將來,我們的民族還會被人揚言要換種,我們這些當官的,也同樣逃不脫被換種的命運。
國家一旦殘破,百姓也好,官員也好,哪一個能逃得了異族的屠刀?殿下為什么要各地修建大屠殺紀念館,為的是什么?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當官的,讓天下百姓都知道,韃子對我們漢人到底做了什么!只有讓百姓們都知道韃子對我們做過什么,我們才能理直氣壯的對韃子也做什么,這叫來而不往非禮也!圣人云,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圣人的教誨,我們總要聽吧。所以紀念大屠殺不是為了讓我們自己覺得自己可憐,更重要的是,讓我們知道怎么樣去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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