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百恩早前在駕前軍中只是小小書辦,未想膽量倒比在軍中任過百戶的湯效先壯了幾分。
湯效先心虛之處在于不應該在大枷上放牛肉,這條刑法大明律中可是沒有,乃他率性而為。倘若一開始就直接判那大師傅死刑,報上按察三法司,定個秋后問斬,雖給人酷吏觀感,倒也不失公正嚴明。
齊王殿下近年屢屢和下面說,亂世要用重典,故就此事讓湯效先給外界的印象是個酷吏,怕也不妨礙湯效先前程。但他一開始卻未如此雷厲風行,只判了枷首示眾,結果人被枷死,自是落了話柄。
事到如今,湯效先也不可能向外面的教民解釋,更不能賠罪,他乃嘉定知縣,一言一行都是代表朝廷,若是低下頭來向教民退讓,教民饒得了他,王法卻不會饒他。
“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于百恩力勸湯效先馬上想辦法出城,調來駐軍鎮壓鬧事教民。早前主持清欠時,湯效先倒也是敢做敢當之人,曾調駐軍將王太后的母家給抄了,不過那件事不管誰人聽了,不管是非對錯,總會先夸一聲湯知縣不畏權貴。可如今于百恩讓他調兵鎮壓教民,事端一開,恐怕就有不少人頭落地。這和齊王說的要與民休養,恢復人口,少殺慎殺的精神有所不合。
湯效先拿不定主意,于百恩見狀,不由恥笑起來,說你也是殺過韃子,砍過韃子首級的人,怎的現在也生了菩薩心腸來?你不欲殺那教民,可那教民卻想殺你?不聞外面正在叫嚷要你湯知縣賠命嗎?
“不請大兵來,外面如何善后?暴民們沖進衙門來,你是要和毛一鷺一樣躲在茅房中不成?”
于百恩說的毛一鷺乃是當年天啟朝的江蘇巡撫,時東廠來無錫拿人,結果遭到暴民抗拒,連衙門都叫沖了。那毛一鷺就是躲在茅房中逃過一劫,事后不僅丟了官,更是落得個千古笑名。
“大師傅昨日才死,今日縣里就來了這么多教民,這消息是如何傳的這么快,這教民又是如何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誰組織的他們?衙役們說城中治安大亂,尋常百姓的營生都叫教民給砸爛,身為父母,你不為百姓做主,怕這怕那成何體統?再者,這教民瞬間就能集眾,你就不怕嘉定鬧出民亂?湯兄,我雖剛來此地,但也聽說你之前主持清欠時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你就不怕這些人趁機要你的命?”
湯效先思來想去,這事恐怕真如于百恩所說那樣,于是不再猶豫,召來親信衙役兵丁,商議出城去府城求援。幸得衙門后身緊靠著北城,幾個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繩子把湯知縣和于百恩系了出去。換了藍布衣服、草帽、草鞋,尋一條小路匆匆忙忙趕往府城。
丁喇東不知湯知縣已經逃出往府城,教民鬧起來后,他感到害怕,于是躲在家里不敢來衙門。直到傍晚,才有教寺的人來尋他,說是衙門里不見了湯知縣,要他出來代表衙門就大師傅被枷死之事商談賠償。大教寺的人提出了一些條件,有的條件丁主薄能答應,有的卻不能答應。
丁喇東好歹也是一縣主薄,縣里僅次于知縣的人,偏生教寺的人根本不將他放在眼里,咄咄逼人,只硬要他答應條件。可有些條件,就是殺了丁喇東,他也不敢應承。于是事情便拖著,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那些教寺的人有些不安,生怕逃走的湯知縣會帶兵回來,于是再行威逼丁主薄。丁的那些教親也出面,說是事情不能再拖下去,要是引來大兵害了教民,丁喇東于心何忍。無奈之下,丁喇東終是答應條款,如此教寺的人才領著教民們散了。只那城中一地狼藉和家產被搶、貨物被砸的漢人百姓卻不知找誰去說理。
湯效先趕到府城,立即將此事向松江知府告稟。松江知府一聽嘉定教民生亂,也是吃了一驚,仔細詢問后立即將事情經過寫了個稟帖,命人快馬發往蘇州巡撫衙門和按察司。
正在督辦崇明軍港擴建和北上錢糧輸送的江蘇巡撫蔣國柱看了松江稟帖后,氣不打一處來,因為他剛剛收到浙江轉來的公文,齊王殿下不日就將到松江。現在倒好,殿下還沒來,松江卻先亂,要是叫殿下知道了,豈不罵他蔣國柱治下無方?
正好剛剛卸任了江蘇清欠總局差使的張長庚也在蘇州,于是蔣國柱便找他商議此事。說起來,嘉定知縣湯某可是張長庚從軍中借調過去的,也一直在其清欠衙門辦事,所以那湯某當算是張長庚的人。既是張長庚的手尾,鬧出這么大的事來,張長庚就必須幫著收拾。
“我在湖北時就聽聞教民有教無國,自詡居于中國卻非中國之人,洪武年間起,我朝便對教民多行打壓,以促其王化。時至今日,收效卻甚微,想來這教民十分頑固,教法也是十分荒唐,朝廷也當對他們進行整治,以免為禍。不過嘉定這件事,表面看起來是知縣湯某用法苛刻,致死人命,引起公憤,但細究起來,教民犯法再先,賄賂官員在后,湯某秉公執法,并沒有錯。要說有錯,也是于法之外加了些許私刑而矣,這是小節,可究可不究。”不愧是做過封疆大吏的人,張長庚說話就是有水平,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自己得用的人給摘清了。
蔣國柱知道張長庚的意思,卻是有些不滿道:“論起來,湯某也太輕率了些吧?枷責就罷了,何必將牛肉堆在枷上?這成何刑法?”
“不錯,確是不成刑法,湯某所為,撫臺大人還是要行文斥責的,今年湯某的吏部考評得拿捏一下。”張長庚倒也不是一昧替湯某說話,“不過教民生亂的刁風不可長,江南之地剛經清欠,民間士紳對我朝有怨言的不少。松江稟帖說的明白,事發一日教民就聚了數千,且松江境內其他地方的教民也都在風聞往嘉定聚集,這是什么苗頭?郎郎乾坤,何人能一呼而四方響應?”
聞言,蔣國柱眉頭微皺,和知縣湯某用私刑相比,松江教民一呼而應這件事性質可要嚴重的多。而且單若是教民倒也罷了,萬一那些被清欠過的地主士紳也趁機鬧將起來,和教民一起生亂,松江的大好局面豈不立即陷于糜爛?
張長庚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提醒道:“江南之地乃我朝錢糧重地,眼下殿下已定北上遼東之事,大軍所需物資皆從江南轉運,故地方必須平靖,尤其是松江之地,萬萬不能出什么差錯。否則若是影響了殿下的北上大計,我等可就萬死也難贖罪。”
蔣國柱反應過來,忙道:“我就這行文松江并各地駐軍,對教民立行鎮壓,斷不能讓此事再繼續下去。”
張長庚點頭道:“鎮壓之事必須馬上著手,不過也不能一昧殺了。我看,捉幾個為頭的,盡法處置便是。眼下松江需要的安定,凡事須要斟酌些,不可任性,避免事態惡化。罪名嘛,奸民挾制官府,依律枷責,發本縣發落,這樣也叫教民們說不出什么來。”
“也好,就這么辦。”
蔣國柱只想馬上將事情平息下去,讓齊王殿下到松江后看到的是一片大好局面,而不是到處民亂。所以雖然還是準備鎮壓,但手段卻可以不必那么血腥,有些事情也不是未必不能妥協。
松江府接到巡撫衙門公文后,立即發兵嘉定。等到松江的駐軍趕到嘉定后,教民卻早已散去。松江府得報,倒是松了口氣,教民散去,說明事情已經平息,不必大動干戈那是再好不過了。
最近兩章改編自《聊齋志異》盜戶故事和《儒林外史》,無甚深意,也無特指,全是故事,不必聯想。教民,許是佛教徒,亦是道教徒,也可能是羅教,白蓮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