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女人之言如重拳般擊向周士相,令他胸口一滯,心神不定。
大青馬突然長嘶一聲,撅蹄而立,周士相猝不及防,險些從馬上墜下,看著甚是狼狽。
“哪里來的刁婦,拿下她!”
瞎子李大怒,命令親衛將那可憐女人抓起來。幾個如狼似虎親衛立即上前將那女人如拎小雞般提起,正要拖下去時,周士相卻喊了一聲:“慢!”
周士相翻身下馬,將馬鞭扔在瞎子李手上,向那女人走去。
“大帥?”
瞎子李快步跟上,只以為大帥要殺這胡言女人。
周士相卻在那女人面前停住,問她:“我予你活路,有何不對?”
“如此屈辱活著,不如死去!”
那女人緊咬下唇,不因周士相之官威而有所畏懼。觀其模樣,真是寧死也不受辱了。
周士相默立半響,嘆口氣道:“能活,為何要死?”
女人凄聲道:“因為屈辱活著的不是將軍。”
又是片刻沉默,周士相搖了搖頭,自嘲一笑:“照你這么說,我不應該救你們,也不應該給你們活路,讓你們死去反而是善心,德政了?....”
女人不答。
周士相也不需要她答,他自顧自道:“其實我救你們并沒有錯,只是有些事,你怪不到我頭上。我且問你,你為何不去怪責不肯重納你們的親人,反而來怪責我呢?”
女人依舊緊咬下唇,不發一言。
“因為你們的親人不納你們,我才管你們,我不想你們凍餓而死,又或淪為青樓苦命女子,這才將你們許與降兵為妻。我知道你們很難理解,你們也許認為你們應該得到更好的安排,至少你們能有一個家,能有一口飯吃。我亦知你們心中苦,但是我能做到的僅只有這些,如果你們不滿意,我亦不知如何安排你們。”
周士相說完,也不看這女人,拿手指向不遠處那一大群女子,道:“你告訴我,如果她們不愿做降兵之妻,她們何處去?何以安身?吃什么喝什么?還是說,你們真的打定主意要去赴死了?”
女人怔了怔,不答。
事實上她們是不知去哪,才在城門這里哭啼的。也許,最終會有姐妹選擇一死了之,但更多的恐怕會因饑餓選擇走向那條不歸路。那條路不比給侮辱她們的降兵為妻更好。
周士相放下手,再次看向這女人。
“你問我,如果受辱的是我妻妹女兒,我是不是也要這樣辦?...我告訴你,我不會和你們的親人一樣對待我的親人,因為她們是我的親人,哪怕她們遭了天大的苦難,我亦不會拋棄她們....所以如果真要怪的話,你就怪這世間的禮法吧...”
周士相長嘆一聲,害這些女人的除了清兵,亦是這個時代吃人的禮法。前者,他現在能管,他能阻止再有這種慘事出現;可后者,他真是無力干涉,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事。只有摧毀士紳和宗族的特權,將百姓從宗族、禮法中解放出來,才能談改變。而這,顯然是他目前做不到的事。在未擊敗江北順治大軍前,他要的是江南的穩定,是一切如從前,而不是變亂。
那女人終是開口了,她道:“將軍,我們不想死,我們想活,但我們不想屈辱的活,我們不想做那些禽獸之妻。”
“這就讓我很為難了。”
問題又回到了最初,周士相認為的安排是最好的安排,女人們卻認為那是地獄,那是夢魘。
周士相不是不能讓蘇州府出面設一個機構安置這些女人,縫縫補補也好,替太平軍做些織襪、棉衣也好,總能讓她們活下去。可是,這些女人不比孤寡,她們畢竟是有家人的,且是受了這個時代最不能被原諒的失貞之罪,哪怕她們是受害者,也會被世俗目光活活逼殺。女子失節,在這個時代是永遠也不能被原諒的事,不問任何情由。
若由官府出面將她們統一安置,周士相敢肯定這蘇州城的百姓百分百會認定這些女人不過是從清軍的營妓,變成了太平軍的營妓而矣。那時,她們的親人說不定會鬧到官府來強烈要求帶她們回家,然后逼死她們,只為成全所謂禮法,保全他們所謂家風。
百姓是不會相信官府的,他們只會懼官府的威,而不會信官府的德。哪怕他們親眼看到這些女人并非如他們想象那般,仍會齷齪的堅持原先的看法。官府越是不交人,他們就會越這么想。若此事被有心人利用,導致輿論不利太平軍,那時,是放不放人呢?
因此官府萬萬不能出面,這樣做的后果對這些女人更加悲慘。她們不同于太平軍老營那些婦孺,她們有家人,且非太平軍中人。
將人配于降兵為妻,是眼下最切實可行的辦法。雖說對這些女人不公平,如同強迫被強奸者忍辱吞聲嫁于強奸者,這放在周士相的前世是要被萬眾唾罵的,然在這個時代,卻是最好的德政。沒有人會指責周士相亂點鴛鴦譜,甚至于這些女人成家后,她們的父母兄弟還會重新接納她們,對主導這一切的周大帥感恩戴德。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可憐,也是無奈。
對于那些降兵而言,則其妻便是被淫者。是喜劇,還是悲劇,又或是莫大的譏諷。
三言兩拍之醒世恒言也。
周士相不會退讓,不會因為心軟去做后果更加不利的事。他準備用強,強迫這些女人接受這個命運。
柳如是不知何時扶著錢謙益走了過來,周士相和那女人所說,他夫妻二人都聽到了。
錢謙益是文壇領袖,他可以自身不受禮法所制,迎娶妓女出身的柳如是,被人稱之為佳話。但他卻萬萬不敢指責那些迫女(妻)出門的百姓,因為這是所有人都認同的道德理念,是維系這個世間的基本法則,哪怕不通人情,哪怕萬惡,哪怕丑陋,他都不敢去質疑。
柳如是于心不忍,她想到了自己的過去,于是她對錢謙益低聲說了幾句。錢謙益聽后有些猶豫,但看河東君如此堅決,還是點頭同意了。他上前對周士相道:“粵國公,老夫與拙荊商量了一下,愿出家財在蘇州設一織紡,使這些女人能自食其力,不知國公以為可否?”
錢謙益的提議讓周士相動心了,民間出面和官府出面,性質儼然兩樣。再者,錢謙益是江南士紳領袖,其夫人河東君更是江南士民稱頌的女中英杰。百姓對他們的信任遠甚周士相和新來的太平軍,他們可以質疑官府,卻不質疑這對夫婦。
周士相同意了,讓裘國良安排這事,詢問女子們是否愿意嫁降兵為妻,愿意的照前安置。不愿的,則交由錢氏夫婦安置。考慮到錢氏夫婦未必有多少家財,周士相又讓裘國公通知蘇州知府閻紹慶,由庫庫撥一些銀子暗中支持此事。
“還不謝過老宗伯和河東君!”
周士相讓那女人謝過錢氏夫婦,不用嫁給侮辱自己的降兵為妻,生活又能有著落,那女人如何不愿。
河東君柳如是擔心她隨夫君去南都后,會耽誤這些女人,便讓丈夫先隨周士相去南都,她留在蘇州操辦此事。自柳如是嫁入錢家后,錢家所有事務都是由她打理,有些事情錢謙益自己都不清楚,這開設紡廠的事也牽涉太多,須有人親自打理才行,所以也同意了。
那女人回去將錢氏夫婦愿意收留她們,開紡廠于她們自食其力的事說了,一眾女子亦是歡喜答應。隨后裘國良便命士兵將她們帶回營中,錢家開紡廠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成的,總不能讓這些女人在外挨凍受餓吧。
圍觀百姓聽了這事,均是齊聲稱贊錢謙益夫婦仁德,卻是無人說太平軍的好。
周士相苦笑一聲,眼看那些女人已經遠去,便要請錢謙益上馬車,即刻出城回南京。不想,卻有一年輕人從圍觀百姓中躍步而出,徑直向著周士相所在方向快步走了過來。
這人舉動立時引起親衛注意,瞎子李作勢便要往前攔截,周士相卻是揮手斥退了他們,周圍很多百姓看著,若將這年輕人趕走,難免又要落個壞名聲。再說,對一個平民百姓也如此緊張,傳出去可就是他周大帥的笑話了。
“瞎子,把那人帶來,問問他有何事,若是告狀,叫他到衙門遞狀子。”
周士相只道這年輕人是學戲臺上一般,見他是大官便要來告狀的,他急著回南京,可不想做什么包青天,所以讓瞎子把人勸走。不想年輕人卻在距他一丈之外忽而就跪了下來,然后納頭便對他拜了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周士相大是詫異,光天化日的竟有人來拜自己,著實讓他大為好奇,困惑之下朝前走了幾步,問那跪在地上的年輕人:“你好端端的拜我做甚?”
突然,周士相只覺一股電流似擊中自己,因為他發現,眼前的這一幕,何等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