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珵的建議很簡單。既然第一條路走不通,那么就走第二條路,去見陳循。至于求見的方式也很簡單粗暴,直接在名帖上寫清楚是徐珵的侄子就行。他生怕徐小樂不懂官場人情世故,鬧出誤會,特意交代:若是陳相不見他,就說明事情成了。
徐小樂對此大為不解,但是看徐珵一臉優越感,心中發堵,話到嘴邊就咽了回去,打死也不肯問清楚。
徐珵目送徐小樂離開,并不打算把一切都告知這個心性純良的族侄。他覺得那就跟把飯嚼爛了喂孩子一樣,不如讓孩子自己去咀嚼回味。
而且徐珵現在還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他沒有拿到國子監祭酒的職位。他左思右想,終于想明白了:一定是于謙在嫉恨他!
一念及此,新仇舊恨就涌上了心頭。
徐珵怎么都忘不了,當日于謙是如何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著他的鼻子說“該斬”!那唾沫星子噴在臉上的羞辱,以及雙目中如有實質的殺氣,令徐珵蜷伏在地,瑟瑟發抖。
徐珵回想起當日的情形,更覺得自己顏面盡失,尊嚴掃地,忍不住就將滿腔羞憤轉化為仇恨。
——于謙,遲早有一天我要雪此羞辱!
徐珵心中暗道,扯斷了手中的稻草。
誠如大家公認的那樣,徐珵算是個天才。這可不是十里八鄉的評價,而是整個帝國萬萬人中挑選出來的精英對他的評價。
這些精英在各自的家鄉也是一方神童、天才,甚至傳奇,然而扎堆之后,卻還是不得不承認徐珵比他們更天才。
這樣的天才往往會伴生驕傲和固執。對他們來說,世上的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認定的真相。
在徐珵醞釀對于謙的仇恨時,徐小樂已經帶著賭氣的情緒將名帖投入了陳循府上。他投了名帖就走,因為照徐珵說的,如果陳循肯幫忙,那么就不會見他;若是陳循不肯幫忙,見了面又如何,還不是浪費時間?
徐小樂投完了名帖,再回到家里的時候,看到皮皮在院子里上跳下竄,玩得不亦樂乎。高若楠剛剛打掃了房間了院子,鍋里蒸了飯,額頭上布滿了一層細汗。這位知府千金身上看不出絲毫驕縱和嬌氣,這些日子以來的變化就跟脫胎換骨一樣。
徐小樂沒見到羅云,就道:“小云呢?”
高若楠道:“你剛出去他就被穆大叔派來的人叫去了。”
徐小樂一拍額頭:“是了,穆大叔找了人比試相撲,他和老馮都要下場,前兩天還叫了我。”
高若楠就道:“那你去看么?”
徐小樂搖頭道:“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的,看著就膩。我還是在家里讀書吧。”
在對相撲這個游戲的觀感上,高若楠跟徐小樂十分一致。想來在大明,他們這種看法才是主流,所以宋朝時候流行各地相撲,如今已經成了十分小眾的娛樂。
她又聽小樂說要在家看書,心中暗道:初識小樂,只覺得他時而不靠譜,時而不著調,但是相識久了,還是能看出他不凡的地方。
徐小樂在京師這些天,銀錢沒賺多少,許多想去開眼界的地方就去不成了,只能回家讀書。現在他讀書已經不再是簡單地把書印在腦子里,也學會了字字句句去摳古人的微言大義,從章句中尋找前人在寫書時的情緒起伏。
如此才真心覺得讀書就是在跟古人聊天,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徐小樂是一大早去的詔獄,然后去陳循府上送名帖,一直在書房里坐下,方才覺得整個人放松下來。他隨手取了一本書,似乎讀了沒多久,高若楠就叫他吃午飯了。
徐小樂專心讀書,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對高若楠的招呼不聞不問。
高若楠頗有些沮喪,自己好不容易做好的飯菜,非但沒人出來夸贊兩句,還要看著它冷掉?可惜自幼家教嚴格,飯菜決不能端進書房,還是得叫徐小樂出來吃才行。
她走到書房門口,咬唇暗道:他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夫君,我干嘛小心翼翼伺候他?
一念及此,高若楠索性大大方方推開門進去,正想高聲叫徐小樂去吃飯,卻見徐小樂讀書讀得津津有味,心中一軟:讀書乃是天下最上品的事了,我還是給他在鍋里熱著吧。
于是高若楠氣勢一瀉,又悄悄退了出去。
徐小樂又看了兩三章,方才放下書,長吁一口氣,起身揉了揉肚子,道:“若楠妹妹,是不是該吃飯啦。”
高若楠這才進來,沒好氣道:“我都叫你好幾回啦。見你認真讀書,只好等著,等得我胃都痛了。”
徐小樂哈哈笑道:“我就是這樣,一讀起來就忘了時辰,以后你先吃,不用等我。”
高若楠卻不覺得是缺點,還很為徐小樂高興呢。她就走上前笑道:“我在家里也是讀過書的,不過總覺得有些枯燥。其實我還是很欽羨你這樣一讀就能讀進去的人。你讀的什么書?”
徐小樂連忙就探手遮掩封皮上的書名。他身手雖快,卻快不過高若楠的視線。
高若楠皺眉道:“《浪史奇觀》?這是什么書?講什么的?”
徐小樂將書放入書龕,道:“是講錢塘江大潮的冷門書。若算起來,該是講水利的吧。不過卻也不是工書,又有些像《永州八記》那樣的游記。你讀過《永州八記》吧?”
高若楠渾然沒有想到徐小樂一本正經胡說八道,輕易就被他帶偏了思路,道:“家父就極愛柳河東之文,《永州八記》更是時常拿出來誦讀,說是能夠下飯。我至今都還能背《小石潭記》呢。”
徐小樂笑道:“你真厲害,還是個才女,背來聽聽。”
高若楠和徐小樂邊往外走邊得意背誦道:“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
徐小樂臉上帶笑,心中卻已經狂笑不止:《浪史奇觀》是講錢塘大潮的書,哈哈哈,我真是太有才了!
高若楠背著背著,就回憶起當年自己梳著兩條小辮子,坐在父親腿上,父親讀一句,她就奶聲奶氣地跟著背一句。雖然一個字都不認識,竟也將這篇小短文背得一字不差,叫父親大大遺憾了一番:若是男兒,必將蟾宮折桂,家里再出一個進士。
淚珠就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
《浪史奇觀》真的是講錢塘江大潮的書,不信你們去問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