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靠近墻根處,城外有河,靠河是山,這里少有鄉人往來。
人流少了,就不設市場,房屋也顯得破損矮小,一般富戶都不愿居住于此,離著官府衙門也有些遠,就顯得清靜一些。
三進屋子是老房子了,墻角青磚已經長滿了青苔,斑駁紋裂。
屋旁有著水井,井旁的石地也裂開了幾道口子,再遠一點,還有著一叢竹林。
錯落有致的野花沿著房屋小路次第開著,看起來少了一些繁華,卻是多了幾分詩意。
周先生的衣服已經漿洗得有些發白,手中端著一卷泛黃書卷,輕輕吟哦,時不時放下書卷,喝下一口濁黃酒液。
桌上擺著一碟花生,窗外清風細雨,也擋不住他的閑情雅致。
實際上,除了些許閑情,他也沒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干。
快要院試了,該準備的已經準備妥當,在此時,并沒有學生上門叨擾。
“教了十年書,你總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也不見你掙回一兩半兩的黃金,提學大人不是你的同窗嗎?平日里常說你們私交甚篤,你就不能走動走動…”
“人家也做先生,你也做先生,你看人家怎么樣了?可是就你收的全是窮學生,束修少得可憐不說,四時八節,也不見哪個學生來看望,年年如此,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倒是無所謂,可是小娃也得跟著我們受窮,你忍心如此。”
婦人絮絮叨叨的念得心煩,周先生停下吟詩,叱道:“婦人之見!”
也不去多理會,只是端起酒杯,又開始吟誦起來。
被酒水打濕的胡須結成一綹綹,也不去關注。
婦人縮了縮腦袋,念叨的聲音越發小了,在家里她可以表達不滿,但不敢真的惹厭。
周先生對婆娘胎的埋怨似乎已是習以為常,沒有在意,早就沉醉在書中。
有詩有酒伴余生,這日子好一個逍遙。
只不過,偶爾夾起一粒花生米的時候,游目四顧屋內景色,他就悄悄的嘆一口氣。
周先生是多年未中秀才的老童生,早就去了科舉之心,因生計所迫,跟千千萬萬普通讀書人一般,早早的就對現實有了妥協。
他還算好的,雖然學問不算得精深,對押題應試之類的小竅門卻有一套。
教導學生之時,總會時不時的撞中大運,讓學生少費一些功夫,這也算是一種本事。
因此,他在學堂中也做了將近十年坐館,還將一直做下去。
雖然吸引不來富家子弟誠心向門討教,多少也算是有些名氣,至少不會餓了肚子。
再大的成就,就沒辦法了,畢竟他只是個童生,教書也不是什么能夠發家致富的活計。
至于他常常吹噓著跟提學大人私交甚好,那就是扯談了。
人的身份地位是很現實的一件事情。
不在一個圈子,怎么也尿不到一壺去,倒是登門去送禮的時候,能換來別人的幾分同窗之誼。
所以,周先生大多時候除了蝸居在家,真的沒什么人來打擾。
原身寧文靖每次來此,都會心中感嘆道,先生真乃高人逸士,不但胸有詩書,就連住處也這么清幽雅致,不染塵俗。
這想法很強大。
換了蘇辰,他就從來不認為有人天生就喜歡詩意清貧,就算是再高潔的讀書人也是如此。
這么做的人,不是因為無所求,而是因為沒辦法。
誰不想豐衣足食,人前稱尊?
所以,他此次前來,跟前身目的完全不同。
不但不是孤身前來,身后更是跟著八位仆從,乘著馬車。
當下得馬時,就有一些禮品被挑進了周先生的家中。
當先一人,更是捧著一個紅綾木匣。
這一行人聲勢稍稍有些大了,穿過長長的胡同。
四周左鄰右舍全都走將出來觀望,小聲的議論著。
“這是哪家公子,看他去向似乎是周家。”
“好大的手筆,我敢打賭,那捧著的木匣之中肯定是銀兩,看那人雙手捧著都微微下沉,份量很是不輕。”
“就不能是綾羅或者食物,一般人送先生禮物不就如此?”
“你傻啊,人家身后還跟著幾個挑子呢,什么食物需要手捧著?明顯很貴重。”
就算是再清靜的地方,也有著七姑八嫂,看熱鬧是所有人的天性。
之所以猜測是學生來看先生,很簡單,蘇辰現在的打扮就是標準的書生裝扮。
一襲素白長衫,束發方巾,行止方謹溫文爾雅,眉眼之間書香撲面而來,一看就很有氣質。
他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開聲,就聽得敞開的院子門扉里傳來“咯咯咯咯”的婦人聲音。
這是在喂雞吃食。
屋內更遠處還有吟哦聲,那是有人在讀詩。
蘇辰揮手止住仆人的行動,側耳細聽。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詩句里的幽遠孤寂自得自樂,讓人有感于心,如果不是能聽出吟詩的人語氣中那隱藏極深的郁郁之氣,蘇辰差點就佩服這位先生了。
“先生可在家,學生寧文靖來訪。”
待吟詩的聲音一歇,蘇辰就笑著走了進去,身后魚貫而入的下人,早早的就把禮品奉上。
見到這種陣仗,周田氏早就呆住了,還是周先生見過世面,笑著迎了出來。
兩人寒喧幾句,就請入正堂。
見屋子中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娃正瞪著烏溜溜的眼珠看著自己,也不怕生,臉上還有著幾道黑痕,蘇辰笑了笑,從袖口解下一方晶瑩剔透的美玉,掛在女娃脖子上,笑道:“小師妹越發可愛了,學生如今住在城東靜園,拙荊最喜小孩,得閑可要去家里玩耍。”
“這也太珍貴了,怎么使得。”
婦人還沒出聲,周先生臉色劇變,忙道。
他就算家里貧寒,但也不至于沒有見識,早就看出來那塊玉的成色,一般都是高門大富之家的公子哥兒才能貼身佩帶。
具體值多少銀兩他是看出來,總之很珍貴。
“就是個玩物,小師妹戴著更好,今日學生前來,卻是專程討教學問的,院試在即,還望先生多多幫扶。”
蘇辰笑得溫文和煦,讓人如沐春風。
“這是應該的。”周先生臉色紅潤,似乎剛剛喝的那兩杯濁酒已經上頭。
尤其是見到自家婆娘接過那沉重的木匣,并瞅見里面一片銀亮之后,更是熱情的拉著蘇辰的手上了席。
還不忘吩咐周田氏趕緊殺雞宰鴨。
勸酒的時候,周先生神情恍惚,有幾次都差點把筷子掉在地上。
兩人談論了一陣應試之事,周先生就拿出自己很是珍重的一些時文典錄出來,這是他壓箱底的寶物。
遞給蘇辰的時候,還不忘仔細叮嚀著,拳拳心意溢于言表。
他這時看蘇辰就象是看到了貴人,并不僅僅只是見到個學生。
只覺得眼前的年輕人變化太大。
有些話不好問出來,只能悶在心里,并在心里想著此次無論如何,都要去見一見提學大人,推薦自己學生一次,否則,心里真的過意不去。
兩人暢談許久,等離去的時候,周先生親自送出門外里許,師徒依依惜別。
蘇辰上了馬車,回望身后的竹籬矮屋,灑然一笑。
他特意來此,當然不僅僅是為了送禮,而是為了一個態度。
這個年頭,就算是四處紛亂,但在所有民眾心中,有些東西卻還是重視的。
比如文名,比如品德,比如尊師重道。
他想要考秀才中舉人等等,當然不只是靠著本身文采就足夠,有些時候,功夫在詩外,場下功夫,更有用處。
厚禮登門拜訪先生,其實只是第一步,這些事情走走過場,等到以后就不必這般麻煩。
如今的作為,大抵也有著圓一圓前身寧文靖的執念,同時宣揚自家好名聲。
回到家里,周先生踉蹌著打開木匣,看著那一片耀花人眼的銀元寶,倒抽一口涼氣,腦袋就是一陣眩暈。
“三百兩銀,這真是一筆大禮啊!再加上那塊玉佩,至上也得上百兩,這…這!”
轉頭望去,見到自家婆娘也是驚喜望過來,周先生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血,低聲道:“寧文靖的家里似乎并不富裕啊,這么些年,他一直悶頭讀書,似乎什么都不懂的模樣,怎至于此?”
“啊呀!”
周田氏突然一拍腦袋,叫道:“這名字好熟,孫大嫂先前不還在說過嗎?城外左明月千戶所軍馬,因沖擊府城,被義民書生殺了個精光,還有城內福記張老爺買兇殺人,也是被一個寧姓書生擒殺,還得了府衙的嘉獎。”
“聽說張老爺那海量家財,全都歸了寧家,官府意外的竟然沒有插手。”
“原來是他。”
周先生長出一口氣,面色陰晴不定,過了一會,才重新笑了起來。
“有這么一個學生,老夫終是有福之人吶。”
他踱著方步出了院門,就見到街坊鄰居全都向前問好,神態十分恭謹,話里話外都透著討好。
要知道這些人平日里經常在暗地里叫自己窮措大的。
蘇辰趁著空閑下來,就四處走動了一下,大把銀子灑了出去,自問打通了所有關節。
至于知府衙門,有了先前斬殺岳嵩的強勢,再加上喬三送過去的張家部分家財。
只要那聶知府不是傻子,也不至于從中設檻。
等到華燈初上,蘇家正要準備晚膳之時,就有請柬上門了。
“流芳苑?柳三娘劍舞特來邀請。”
接過下人遞過來的請柬,蘇辰有些驚異。
不是說好的先隱藏起來,打探消息暗中行事的嗎?這時前來相請,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