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知府被自家夫人一句話,說得心意大變。
岳嵩要待再勸,看到對面這位知府大人鐵青著的臉,暗嘆一聲,就此住嘴不言。
心里卻不知為何,已悄悄生出去意。
他拱手為禮,就待告退,就聽到石夫人在一旁笑著說道:“我觀那寧文靖行事,極其狠絕,差點把左明月那支兵馬斬殺殆盡,顯然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老爺可別忘了,此次針對他家眷動手的可不止左千戶一人。”
“對,此事起因在張家,張元山請動左明月出手,其幕后主謀正是他…左明月既歿,下一個自然輪到他倒霉了,岳嵩,此事可得勞煩你再走一次了。”聶知府深以為然,看向岳嵩。
“屬下…”
岳嵩面有難色,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感情先前說起寧文靖如何如何厲害,知府大人完全沒有聽進去啊。
也對,他根本就不習武藝,不會知道一個武道大宗師的實力,也不明白這等人物心志一向堅凝,決不會因為任何外來干涉力量屈了自己心意,除非實在有值得忌憚的力量出手。
可金華府衙有這等力量嗎?
若是魏進總捕還在,引嶗山道門全力助陣,有可能做到,但現在,可就懸了。
見岳嵩面有難色,石夫人又是輕輕笑道:“岳先生不要過謙,嘗聞你曾與南方神劍夏侯無敵硬拼三十余招,這寧文靖武藝再強,還能強得過南天神劍不成,只要展示府衙的決心,相信他也不至于會莽撞行事,多少會收斂幾分。”
聶文臻拊掌大笑道:“對,岳先生的槍法,本官也是見識過的,聽花蕓說過,你那套[大漠孤煙]和[長河落日]已是到了以幻為真,直攻本心的地步,天下難有抗手,相信離大宗師境界也不遠了吧…就去試試那書生的身手,別讓他小看了府衙,認為金華無人。”
“是,遵命。”
岳嵩深深的看了一眼上方坐著的兩人,心里苦澀,只得應了下來。
“難怪江湖中人喜歡自由自在,投身官府,身不由己啊…罷了,就當為了報答當日被救一事恩情,今日事了之后離去吧,否則遲早被人害死。”
既已下了決心,岳嵩就爽快應下。
不去示好,反而挑戰,這種決定是不是正確?聶府以后會如何,又關他什么事呢?
岳嵩其實也很好奇蘇辰的劍法到底如何厲害。
先前的城外之戰,聽人說得神乎其神,終歸不如親手過上幾招來得實際。
跟如此高人動手切磋,說不定能對自己的實力進步起到很大作用。
放下榮辱念頭,拋去了身上枷鎖,做出挑戰一位疑似大宗師的決定,岳嵩心里陡然清明,戰意如火燃燒。
心血激蕩間,似乎感覺自己的槍法境界又有了些許進步。
岳家這一門槍法,本是戰陣殺敵的無敵槍法,動作古樸,招招必殺,最是講求氣勢和心境,平日練槍養心就要有一種直搗黃龍,摧毀一切的心態。
后來,因對朝庭失望,這門槍法也起了變化。
人在江湖,四處流浪,槍法也入了江湖。
慢慢的這門槍術就融入民間,揉壯美河山入槍,由戰場走向自然。
殺氣少了,氣魄卻大了。
到了此時,練槍最好是心無拘束,自由自在,如此方能問鼎槍道至境。
岳嵩少年時期就被稱為槍法一道百年難遇的天才,槍道小成之后,游歷四方行俠仗義。
他在一次行俠之中得罪了某個江湖組織,被對方派人銜尾追殺。
從江北到江南,血戰十八場,到了金華,終于再也逃不下去,被人圍殺于甜水巷。
等到他殺盡對手,傷毒也已發作,昏迷不醒,被聶文臻救回府內。
這兩年來,岳嵩盡心盡力護衛聶知府的安全,為他破除了幾次殺身之禍,可謂盡心盡責。
也越來越是力不從心。
靠著他一個先天層次的武人,處處跟人敵對,挑戰四方刀箭,怎么看其實都是找死的事情。
“知府大人難道就不明白,世事早就悄然變化了么?”
岳嵩回望府衙,不由苦笑。
“若是能跟一位武道大宗師交好,還有什么危機應付不過去?這種好處,他就看不懂嗎?”
其實聶知府還是懂的,只是不在意罷了,或者說根本就是面上掛不住,認為自己是官,對方是民,不求著來討好,反而要去示好,這是大不敬。
有些事情,岳嵩怎么也看不明白。
明明天下紛亂,烽煙四起,妖鬼橫行,民不聊生,正是武人用命、清除妖氛的大好時機。
可這些官老爺們仍舊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擺著官威,看不清形勢。
他們看到的仍然是天下太平,江山錦繡。
不獨岳嵩看不明白,甚至他的祖先也是看不明白的。
皇帝官員為了把權力握在手中,寧愿把大好江山割出去一半,也不愿意重視武人,讓對方的發言權大起來。
“你打得金兵丟盔棄甲有什么用,想讓你死就得死,我寧愿讓金兵占了北邊河山,求和割土,只要皇位穩當就行。”
皇上如此,大臣亦是如此。
到了本朝二百余年,就更加離譜了,時不時的就聽到某地殺官造反,或者妖怪吃人的傳說。
而在城池外面山野之地,更是悄然多了許多禁地。
無論人畜,只要進去了就有死無生。
天下生亂,各地流民的瘋狂增加。
官府雖然還能控制地方,人命案子卻已是斯空見慣。
行走在外,哪天遇不上幾具枯骨,就算是運氣太好。
不過,這些事情大抵跟那些文人官員沒有關系的。
他們看不到,也聽不到,或者說不當一回事。
岳嵩想不明白,只是盡心盡力做好最后一次任務,去了城南張家宅院所在地。
張元山已是動員起家丁護衛,一幅劍拔弩張,全力防范的模樣,顯然沒有把全部希望放在官府的身上,也生怕對方毫無顧忌,上門尋事。
他搖了搖頭,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手持長槍,站在街道中央,靜靜等待著,也不理會四周百姓的議論紛紛。
岳嵩想不明白為何到了如此局面,聶知府還一直抱著文貴武賤的念頭,看不起任何高手,看不見鬼怪妖物…
蘇辰卻是明白這是為什么。
是因為一種文化傳承,中原幾千年的官本位制度所造成的。
你說那人武功厲害得沒有邊際,跟神仙差不多了,好吧,他是官嗎?是老爺大人嗎?
他是管著一縣,還是管著一州一府?
你說那人家財萬貫,富可敵國,生意遍布全國,一生享受不盡,那么,百姓就會問一句,那是官嗎?
在他們心里,唯有官員最大,皇帝才是天。
之所以連帶著舉人、秀才都身份高貴,并不是因為他們有著什么底蘊和力量,而是因為他們是官員的侯補。
還因為,這個天下無論變成什么樣,世事輿論終究還是掌握在文人士子的手中。
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黑的可以說成白的,偏偏百姓還真的相信。
你武功高強,敢不敢胡亂行事,觸動律法?
只要敢,那就是流寇,是江洋大盜,就算攻破府縣,殺得人頭滾滾,人家老百姓還是看不起你,認為這是做大死,讓祖先蒙羞了。
宋時梁山泊聲勢越來越大,只是朝庭一紙召書,聽到可以當官了,人家的大頭領還不是屁顛屁顛的把刀柄遞給朝庭,被招安了,聽人使喚了。
根本就不需要對手有什么高人,有多么強大。
這才是人心所向。
這里不論本事,看的就是民心。
老百姓認為,你不是官,無論你本事再大,錢財再多,那也只是個笑話。
或許會在茶余飯后感嘆兩聲這人太厲害了,實在是不得了。但轉眼就會忘卻,仍然服從官府管理,討論著誰誰中了秀才,誰誰中了舉人,光宗耀祖…
蘇辰安置好家人,就出了家門,也不坐車,一步步緩緩向著城南張家行去…
大丈夫快意恩仇,哪有放過敵人的道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滅他滿門。
這就是蘇辰的行事準則。
腰佩長劍,其實已經違背朝庭法度,可是這時,也沒人敢來管他。
他自己更不會在意了。
街道上面百姓全都躲了起來,應該是猜到了他此行是去做什么?
更有一些在門外玩耍的小孩,被面色鐵青的大人們,一把就拉進家中去,看向蘇辰的眼神十分驚懼。
顯然,城外一戰的情形,已經悄然傳遍城內。
無論武藝多高,有多會殺人;
無論是妖是鬼,是道是佛,還是江湖武者,終究只能讓人懼怕,并不會得到別人真心敬重的。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不在這個時代,不會明白這句話中蘊含的顛狂和魔性。
這就是蘇辰為什么還堅持著依照先前計劃考個秀才的原因所在了。
聲望就是民心,民心就是氣運。
天下百姓愚鈍,在這種畸形的社會形態之中,有什么途徑能比得上當官,更能獲取氣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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