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政府和總指揮部,對四營駐守期間、尤其過去幾天的工作表示滿意,你們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聯邦感謝你們,并為你們感到驕傲。”
稍顯低沉的聲音從擴音器里傳出,波浪般沖向四面八方,遇墻反彈與后續用來的聲波重疊、共振并且回蕩,層層疊疊,持續沖擊著耳鼓。
“是孟凱中將。”小托馬斯輕聲提醒。
牛犇點了點頭。
聯邦軍界,孟凱是那種不會被人當成名將、但又永遠不會將其忽略的將領,他不像霍青那樣光彩奪目,當然更不能與軍神相比并論,其平生參加、指揮過不少戰斗,大勝者寥寥,大敗則從來沒有過。
齊守岳曾經這樣評價孟凱:從不失手,但不能期望創造奇跡。這句話的意思是,能贏的戰斗,孟凱一定能贏;必輸的戰斗,他也沒有辦法翻盤。
此次聯邦大舉進攻,下決心一勞永逸解決問題,軍部在決定由孟凱擔任總指揮的時候,與軍神的這句評價不無關聯。聯邦軍隊有足夠能力擊敗星盜,既然一定能贏,求穩便成為當然之選。
此番云潮突然降臨,局勢驟變,客觀地講,孟凱負有一定責任,若其大膽一些,進攻節奏快一些,興許能在云潮降臨之前渡過塞納河,甚至有機會拿下索沃爾城。但,正如哲人所講的,事物都有兩面性,正因為孟凱追求穩健,才使得星盜生出“可以抵抗”的念頭,沒有馬上倒向兩大帝國。假若孟凱冒進弄險,也許會是另一種局面:星盜被聯邦攻勢嚇破膽,兩大帝國提前參戰,同時由于聯邦軍隊快速推進導致后防不穩,進而形成災難性結局。
“那樣的話無聊。”戰場哪有什么假設,牛犇在心內自嘲。
已經這種局面,各方能夠的都只能是面對,靜心策劃,奮勇殺敵,追求對己方最有利的結果。
“前面的任務,四營完成的很好,接下來需要大家繼續努力,迎接更加艱苦的挑戰,為最終的勝利而奮斗。”
思索中,孟凱的聲音穩穩傳出,由表揚、勉勵,漸漸過渡到實質性內容。
“當下的情況,大致有三個方面需要特別強調。第一”
一邊聽著指揮部對當前局勢的分析,牛犇拿出來光腦,調閱得福過去三天推演、準備好的戰局資料,將其與指揮部和軍部共同得出的結論相對照。
“這么嚴重”邊聽邊看,牛犇神情漸趨凝重,雙眉緊緊鎖在一起。
聯邦軍隊的現狀只能用危急才可形容。首先,總指揮部與前線仍處于失聯狀態,表明除四營外,暫無別的部隊找到登陸艇上攜帶的量子通訊設備,又或者找到但無法使用。四營這邊,通訊剛一恢復,便在指揮部的指示下派人去往前線,目前可能還沒有趕到,甚至有可能半路迷途。
這里需要提到一點,巴西亞共和國支援的這批量子通訊設備功能強大,能夠排除云潮干擾,但其聯絡只能在同類型設備之間使用。也即是說,四營可能是指揮部與前線之間的唯一聯絡點,發給前指的命令需由這里中轉。正因為如此,會議室才會集中這么多官兵,孟凱才會對區區一個營大談特談,其所講大多與四營無關,而是需要有人一字不差地傳遞給前線。
單單這一條,就已經將此前積累喜悅全部沖散,此后關于前線的信息與判斷,更令在場的人坐立難安。比如說,在對云潮來臨前的局勢和過去幾天天氣狀況相加總結后,總指揮部得出結論,塞納河已成洶涌洪濤,聯邦軍隊非但沒有可能強渡,反而會被河水逼退,裝甲部隊更是身陷泥濘沼澤,動彈不得。
戰不能戰,守又如何呢?在對前線部隊擁有的物質、人員、天氣進行綜合分析后,結論是:即使在不打仗的情況下,前線隊伍的物資儲備也嚴重不足,其中最關鍵兩項,能量能夠支撐三個月,食物四十天,其它如衣物、彈藥、機器零件、藥品等等方面,全都存在程度不同的短缺。
簡而言之,部隊難以在野外安然過冬。
相比前線與各地駐守部隊,四營情況還算不錯。人員方面,最近三天搜救,新到七十三名學員,五十八臺機甲,接下去應該會有更多。食物方面,最大的利好來自龍老板,龍門客棧雖然毀了,藏在地窖中的大量食品依舊完好,眼下這種時候,自然拿過來使用。其它如能量方面,假如不用打仗,黃少豐計劃將一部分機甲的能量塊拆解下來,彌補所需。零零總總計算下來,或有可能撐過這次凜冬。
在此艱難時刻,兩大帝國參戰,并已找到通過前線、深入聯邦后方的路。在對屠夫的審訊中獲知,那支深入卡其拉山區對機甲分隊一邊走一邊繪制地圖,一邊派人匯報,當其與邵強的隊伍相遇時,正要把最后的內容傳回。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就是聯邦軍隊面臨的局面。那個屠夫,他在星盜內部只是雇傭身份,對三方聯軍的具體行動計劃不甚很明了,提供不了更多消息。現如今,對屠夫和其余俘虜的審訊還在繼續在這件事情上,黃少豐投入極大精力,工作卓有成效。他安排人對屠夫進行疲勞轟炸,夜以繼日訊問不停,將其過去所作所為,所見所聞,一點點挖掘出來,再經聯邦政府組織專家進行分析,得到不少關于星盜后方的信息,其中有很多具有極高價值。
遺憾的是,那些信息對進攻索沃爾有用,卻無助于眼前。
這些就是整體狀況,更詳細的情況,總指揮部兩眼一抹黑,四營這邊也不知道,只能一邊努力了解,一邊向上匯報。
等把這些事情講完,時間過去十來分鐘,孟凱再度對四營的表現大加贊賞,并且直接提到幾個名字,首先是黃少豐,邵強,大小托馬斯,安德烈,還有在搜救行動中表現突出的官兵,以及部分軍校學員。
意外、又似乎很正常,長長一串贊揚清單,唯獨沒有牛犇的名字。
“局勢危急,容不得絲毫猶豫。經由軍部、聯邦政府以及總指揮部對情況綜合分析后,決定對前線部隊的部署與任務重新規劃。”
會議室內雅雀無聲,人們控制著臉上的表情,目不斜視。黃少豐肅容站在指揮臺前,神情由激動到略顯失望,進而變得有些擔憂;其身旁,黃君安的表現與之相反,先是擔憂,最終如釋重負,長吁一口氣。
兩人神情變幻的原因完全相同,有些本應該發生的事情,至今沒有發生。
“現在發布命令。”
孟凱的聲音嚴肅起來:“一,命令前線各地駐守部隊,除留少量人員監視外,主力以中部軍團為核心收縮,就地取材,于河畔平原修建永久性基地,為渡過嚴冬做準備。”
“二,部隊行進途中,盡量收集可用物質,食品、御寒衣物,等等一切。”
“只要天氣狀況允許,后方便會組織力量朝前線空投物質。請大家放心,后方會不惜代價創造條件,全力保障物質供應。”
“三,考慮到現實困難,基地建造可以簡陋,但要盡量擴大面積。要盡快拿出草案,重點是部隊能夠控制、搜索的區域范圍,匯報上來,方便將來有空投機會的時候找準方位,做好接應。”
“四,針對兩大帝國可能直接參戰的情況,聯邦政府已積極展開工作,努力阻止情況進一步惡化。前線部隊要加強戒備與偵查,積極備戰,一旦發現敵軍蹤跡,要便被動為主動,利用惡劣天氣以少量兵力對其加強襲擾,延緩其進攻節奏,將其遲滯在窮山惡水之中。”
“五,鑒于目前四營是唯一能夠與后方保持通訊的部隊,責任重大,為保萬全,總指揮部命令其立即出發,與前線主力匯合。至于搜救與駐守任務,交由其它隊伍接替。”
連續五條指令,其內涵兩句話便可概括:無奈之舉。以空間換時間。
無奈因為氣候,事實如此,只有神仙才能改變。以空間換時間針對帝國,假設他們從密道而來,同樣會面對聯邦軍隊經歷過的困境,沿途再被不斷襲擾,節奏勢必混亂,速度也快不起來。最后當他們找到集中起來的聯邦軍隊,強弩之末難說誰勝誰負。以華龍這邊的情況來說,只要能夠撐過嚴冬,來年云潮退散之日,就是大舉反攻之時,頃刻便能將戰局再度扭轉。
這里有兩個方面需要強調,首先,兩大帝國與星盜聯軍有地面通道,有后援可以期待。其次,計劃中的“襲擾”需要有人執行,漫漫嚴冬,遮云瘴霧,聯邦派出去的隊伍所要面對的艱險無法想象,基本可以斷定,這是必死的任務。
“艱難時期,聯邦需要每個人貢獻出全部力量,包括生命。無論屬于哪支隊伍,身份官兵學員還是別的什么人,指揮部希望大家放下往日隔閡,團結一心,艱苦奮戰,不怕犧牲。”
這句話似有所指,仿佛石塊投入湖中,使得會議室內涌起小小騷動。說完孟凱停頓下來,再開口時,聲音變得異常低沉,仿佛綁有千鈞重擔。
“為保障上述目標順利實現,我以總指揮的身份宣布,自現在起,暫時解除一零一號軍禁。”
聽到的人面面相覷,懷疑自己的耳朵出錯。
片刻后,轟的一聲,驟然掀起無數喧嘩。
“一零一解禁?”
“不會吧!”
“強取豪奪,殺人放火,我們和星盜有什么分別?”
“你怎么這樣講?”
“不這么講怎么講,你倒是說個道理來聽?”
“道理?道理就是沒有辦法,總不能難道讓我們去死?”
“不解禁就是讓你去死?這算什么道理!”
激烈爭論甚至爭吵,焦點在于一零一禁令的性質與內容。
這是一條國際通用的禁令,是公約,其核心一句話便可講透。
戰爭中,軍隊不得襲擊無辜平民。
只有有戰爭,平民傷亡永遠都是繞不開的話題,沒有哪個戰爭方愿意戴上著惡魔的帽子,總會給己方尋找理由、同時指責對方殘暴。而且任何人都明白,所謂“無辜”其實是給戰爭方借口,隨時隨地可以拿來使用。
戰爭當中,處處都是無辜可憐,也可以說沒有誰真正無辜,既然如此,大家相互爭吵、謾罵、指責的同時相互理解,順水推舟也就是了。
理解是一回事,解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此刻,當孟凱宣布解除一零一禁令,機敏的人很快聯想到此前宣布的第二條命令,盡量收集可用物質,糧食,衣物,等等一切 怎么收集?向誰收集?
答案昭然若揭。
領會到這條命令包含的恐怖,人們對聯邦軍隊面臨的艱難有了更深刻理解。如果不是對局面過于悲觀,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指揮部與聯邦怎么會默許孟凱下達這種指令!
可以想象,孟凱將來極有可能成為這條指令的犧牲品,也許這就是他為本次戰爭不利所付出的代價——被史書記載,遭后人唾罵,遺臭萬年。
爭吵中,越來越多人意識到這點,心情變得無比沉重,難以再如之前那樣爭鬧不休。與此同時,牛犇看過得福推演的戰爭走勢圖,又在詢問另一項結果。
“怎么樣?”
利用得福設計的戰爭模型,將最新了解到的信息帶入,并對敵方行動做合理假設,推演這場真正的結果。
“自己看。”
得福用手點撥幾次,光腦屏幕上浮現出戰爭模擬圖,三次推演,換來三個血紅大字:死!死!死!
這么糟?
心里猛的一沉,牛犇難以相信所見:“最低難度都挨不過去?”
得福冷笑回答道:“氣候按照往年數據,假設兩大帝隊僅略高于星盜,數量與戰前相仿,再加上后方能夠間歇空投你覺得,這樣算不算最低難度?”
“這樣都不行?”
“是的。”得福壓低聲音道:“總指揮部根本是在胡鬧,按照那套方案,各駐守部隊需要攜帶全部家當在迷霧泥濘中找路前進,粗略估計,單單自損就會超過三成!之后隨著物質不斷消耗,戰斗力會直線降低,直到幾乎等于零。”
牛犇默然片刻,問道:“有沒有辦法改善?”
得福說道:“聯邦政府肯定做過推演,有辦法不會想不到,這么和你講要撐過去,只有一種條件下才有可能。”
“什么條件?”
“兩大帝國虛張聲勢,目的只是從星盜手中拿些好處,根本不出兵,或者象征性地出兵。”
牛犇默默搖頭,問道:“你的意思,總指揮部是按照這種假設制訂方案?”
得福冷笑說道:“想必是的。兩大帝國當真大舉出兵,他們希望襲擾戰術取得非凡效果,嘿嘿,最好一個兵能拖住一百個,一千個”嘆一聲,得福接下去道:“話說回來,他們只能這么希望。”
“那要怎么辦?”
“在最短的時間內渡河,拿下索沃爾,問題將迎刃而解。”
“怎么拿?”
“我不知道。”
“別這么瞪我,我只能告訴你必須做到的事情,具體怎么做計算機不管這個。”
每當需要推脫責任,得福便會承認自己的本質身份,牛犇既無心情也無理由拿他怎樣,只能緊皺雙眉,對著光腦上的戰爭態勢圖發呆。
這樣做沒有意義,牛犇、得福心里都很清楚,假如還有別的辦法可想,聯邦政府不會發布那種命令,把希望寄托在帝國不出兵、與個別人的神勇發揮。
必須拿下索沃爾。
只能拿下索沃爾。
有一種方法叫逆推,正面找不到辦法的時候,先把必須實現的目標列舉出來,按其要求分析基本條件,再把條件當成結果二次逆推,一直推演到現實狀況。最后再把這個過程反過來,分析需要克服的難點,尋找變通之法。
按照這個思路,牛犇在心里盤算,要拿下索沃爾,需要具備三個條件,首先軍隊要過河,其次要牽制三方聯軍,還要了解城內狀況,最好能有內應。
然后正在沉思,會議室再度響起孟凱的聲音,低沉凝重,帶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前線的狀況,身在前線的將士們最清楚不過。指揮部這邊雖然竭盡全力,但,終究是紙上談兵。大家有什么意見和建議,或者有不清楚的地方,一并說出來。”
隔這么久不發聲,大約是考慮到解除軍禁帶來的震撼與爭論,或許也期待著某些奇跡發生。
這邊數十人陷入沉寂,那邊默默等待。
良久,對面似有一聲嘆息,孟凱最后一次開口。
“沒有問題的話,執行命令。”
“保證完成任務!”黃少豐拿起話筒,響亮回應。
“我有意見。”沒法再等,牛犇從角落站起身。
刷的一聲,所有人視線集中過來。
黃少豐豁然轉身。
“牛犇,你要干什么?”
“牛犇?”指揮部那邊傳來不止一道聲音。
與此同時,代表聯邦政府那邊的通訊燈開始閃爍。
“牛犇?”
“是我。”
沒有回應黃少豐的質問,牛犇邁步穿過人群,走到指揮臺的位置。
“你有意見?你能有什么意見!”說不清什么道理,黃少豐神情異常憤怒,失態的樣子與剛才的親熱模樣儼然是兩個人。
“你有什么意見?”指揮部那邊同時傳來詢問。
“我”
“說不出來是嗎?”黃少豐冷笑開口。
“不是意見。”牛犇沉吟說道:“我不同意指揮部的計劃。”
聽到這句話,會議室內轟的一聲,亂糟糟想起無數雜音,有嘲笑,有驚詫,有嘆息,有喝彩——喝彩只有得福一個。
“過分了。”林少武苦笑嘆息。
“這家伙真敢講。”安德烈連連搖頭。
“!”小托馬斯險些跪到地上。
“你不同意?”黃少豐先是一愣,接著大笑,看著牛犇的眼神充滿嘲諷,仿佛他是一頭主動把脖子撞向屠刀的豬:“哈哈,你不同意!”
“是的,我不同意。”牛犇看了他一眼,伸手從其手中拿過話筒。
完全沒有預料到他會這樣做,黃少豐本能后撤,但不知為什么,緊攥在手里的話筒依舊被拿走。
“你!”
“我要求與軍部高層直接通話。”牛犇沒有再看他,對著話筒認真說道:“元東,軍神前輩,或者總統,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