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煎熬,一夜無眠。
天已大亮,牛犇離開同志酒吧,混沌的腦子漸漸清醒;呼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他回憶起胖子的教導:探聽信息的時候,聰明的做法不是追問,而是讓別人自己說。
以往,牛犇認為這句話的要點是“不要因為催促與逼迫被對方察覺”,經過這個特別的夜晚,他對此有了新的理解,要點不在于問和說的技巧,而是能否激活意愿。就像現在,牛犇心里卻有一種莫名的虧欠感,于是很豪邁地告訴艾薇兒:有機會的時候,自己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忙。
宿醉半醒,艾薇兒哼哼著懶得起來,牛犇不太確定她有沒有聽到,聽到的話是不是滿意,當然這些對牛犇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剛剛許下一份承諾;因為有了這份牽掛,今后他在做事情的時候就會多留一份心,存在著“履行”的意愿。
對守信的人而言,承諾是很貴重的東西,不可以輕易許人;特殊的人生經歷,特殊的身份和擁有,以及對未來的規劃與目標,牛犇初明事理之后就已經懂得,自己不可以、甚至沒資格隨意“熱心”。基于這種信條,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總結一下,目的不是想反悔,而是避免重蹈覆轍。
電話打出去兩個,一個打到家里報平安,順帶告訴梅姑娘自己接下來幾天會在牛山訓練營,另一個給大壯,讓他過來接班做保鏢。等待的時候,路邊已有辛勞的早點攤子出現,牛犇過去買來三個大肉包子,兩根新炸的油條,再加一瓶熱乎乎的豆漿,一邊吃著,一邊隨意伸腿踢腳,舒展筋骨,精神也隨之慢慢放松。
“怎么會這樣呢?”
雖不像梅姑姑那樣淡漠冰冷,但在必要的時候,牛犇也能做到鐵石心腸;他做反思不是由于后悔或者懊惱,而是在胖子督導下養成的固定習慣,不管是學習、訓練,還是別的,完結后都要在腦子里過一遍,查找疏漏,尋求改進,點滴中積累并且提高。
與艾薇兒熟悉但是談不上深交,對方是女人但是年長,而且性格強勢潑辣;另外牛犇知道,這個世界悲慘的人多了,艾薇兒雖有遭遇,但還遠遠算不上悲慘。
他連福生的事情都可以放下,為什么會替艾薇兒操心?
把“參與角色”的身份摘掉,純粹由投資的角度看待問題,牛犇以冷靜到近乎冰冷的態度排列得失,驚奇的發現,事實上艾薇兒只提供了“同志會”這個名字,加一堆無用的人生傾訴,除此她什么都沒問,什么都沒做,也沒付出過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反倒自己,不僅充當其傾聽者的角色,還照顧并且守護她一整夜,很辛苦,而且煎熬。
然而,艾薇兒沒有付出,不代表牛犇沒有得到,他現在有了一些方向,在為了排解心魔強行打坐的時候,對那些熱流與腫脹了解更多。
總計四十三個位置,分布在全身各處,牛犇隱隱有一種感覺,這些并不是全部,將來繼續修行下去,類似狀況會出現更多。如今他知道這些狀況會在哪些情況下發生,不至于措手不及,此外運用上,牛犇雖然控制不了它們,但已能夠做出一些引導。這有點類似于磁鐵和鐵釘之間的關系,靠近到一定距離,鐵釘就會在磁力的作用下被吸附,牛犇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一不能對“磁力”收放由心,再就是“數量”不能把關,要么無法開啟,要么傾瀉而出,幾乎在瞬間倒空。
如此巨大的力量,牛犇內心充滿期待,當然不能任由其浪費,今天的每一點進步,都有可能成為明天的成功的助力,甚至基礎。想著這些,牛犇覺得艾薇兒其實幫了不少忙,因為并非只要有誘惑就能觸發那種狀況,還需要熟悉、友情、信任以及合適的身體和情感環境,綜合考慮下來,下次“遇到”的幾率很小。
雖然不認為自己需要因為“報答”,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
不管怎樣,這是一個艱難而富有成效的夜晚,想著自己朝前跨越了一大步,牛犇內心歡喜,連食物都變得越發香甜。
“大壯,這邊。”
遠遠看到大壯的身影出現,牛犇迎過去把情況說了說,交代幾句后告辭;臨走的時候,牛犇注意到大壯看自己的眼神復雜怪異......驚奇、警惕,似乎還有些同情。
“我可沒有做錯什么。”
心里嘀咕著,牛犇揮揮手告別,找車上車,徑直出城。
......
......
山若牛頭,五色變幻,紅綠白黑黃,紅山腳下一處洼地,紅磚圍墻圈住二十畝田野,內有一排加一幢房屋,一個池塘,幾行垂柳加上一群人和被養著的一群牲畜,這就是牛山訓練營。
訓練營建于八年前,胖子對外宣稱此地屬于聯邦政府的秘密機構,嚴禁閑雜人等進入。牛犇不知道胖子為此申請到多少經費,但他知道,除了房子和圍墻,內里一切都是自己和師弟師妹們一點點建設起來,胖子不僅沒出過一分力,還不給工資。
地由眾人開墾,樹由大家栽種,田地里的莊稼、蔬菜由山姆經營,用到的機械是宋鐵頭四處淘來的廢舊機械組裝而成,就連那塊碧水清清的池塘都是眾人合力挖出來,由一個水坑達到今日占據訓練營的半壁江山,足足耗時七年。
把剝削解釋為傳藝,胖子將因此節省下來的全都用在自己身上,留在訓練營的時候,他的吃喝都由專人專車從城內送來,還有牛犇知道,胖子時常喝的那種夜光酒,據說一種產自波索的皇室貢品,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弄來。
“畢業......”
走在通往訓練營的路上,看著兩側熟悉的草木,牛犇腦海中歷歷往事不斷,想著相處數年的師弟師妹即將各奔東西,心情有些悵然。
胖子門下八大弟子,牛犇與愛娃入門最早,所學博雜以為表率,其余人各有專攻,比如小宋精于機械,山姆朝廚師方向發展,珍妮擅長電子對抗,小博的天賦是程序開發,目標是研究光腦智能。當然,作為公共課程,同門八人都要學習格斗,只是在要求上區別很大。好比希爾,他明顯是被當成特級保鏢來訓練,幾人當中年齡也最長,戰斗力一直最強。
必須承認胖子多才多藝,而且每樣都很強悍,僅以戰斗為例,眾人當中最最強悍的希爾,至今仍不是胖子的對手......當然,大家一致認為這是由于戰斗風格所導致的結果,當他的老師在袖子里藏著石灰,拳頭里捏著胡椒粉,肩膀綁有圖釘上場,還時不時喊“停”然后突然發動攻擊,希爾能贏叫怪事,不死已經不錯。
“兵不厭詐。”面對著弟子們憤怒的目光,胖子總是那么的大義凜然:“看什么看,將來和人家搏命的時候,你能規定對手什么能做,哪樣不準用?”
“嘿嘿......”
以往想起胖子的嘴臉,牛犇總是暗暗搖頭,唯獨今天,他差點想要笑出來,雖控制著心神馬上收斂,眼里仍有些遺憾留下。
無論胖子的出發點是什么,但他畢竟教了自己很多東西,昨天又剛剛替自己解圍,這些都是不容辯駁的事實。
默默嘆了口氣,牛犇來到訓練營的門前,輸入密碼,按下手印,進行身份驗證。做這些的時候,他臉上又一次浮現出笑意,因為想起來訓練營內其實沒什么機密,胖子偏偏大張旗鼓搞出這套東西,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向上級傳遞信息:自己可是在努力工作,從未懈怠。
“汪,汪汪!”
沉吟中,訓練營內犬吠聲聲,大門剛一打開,一條金毛大狗狂奔而來,搖頭晃腦,二話不說撲到牛犇身上,好一番輕狂與親熱。被它的叫聲驚動,遠處一條散放的水牛,池塘里的那只白鵝,還有屋下做窩的鴿子全都抬頭,朝這邊觀望。
金毛身后是小博,遠遠和牛犇打招呼。
“師兄,回來了。”
“嗯,剛到......嘿,金毛過來!”
回應過小博,牛犇蹲下來,抱著金毛的脖子與之嬉鬧,任由它在自己臉上、身上猛舔,他心里知道,此時此刻東數第四、第五、第七間屋子里,分別有一只烏龜,一條兔子和一只刺猬,和外面的牛、鵝、鴿子一樣聽到了金毛犬的聲音,知道它的主人、大家的朋友歸來,正以各自的方式表達問候。
胖子規定,每名弟子入門時都要認養一件寵物,把它當成自己的伙伴。金毛是牛犇認養的狗,當初只是一條幼崽,一年多之后就已經長大,陪伴著牛犇直到現在。自他往后,訓練營內每增加一人,都會自己選擇喜歡的生靈,好好養著,或者叫伺候著。
但是還缺少一位成員,應該現身,卻沒有現身。
開始以為躲在某處,或者因為距離較遠不能馬上出現,等了一會兒,牛犇覺得有些異常,微微皺眉。
“金毛,別鬧了,妹妹呢?”
“妹妹”不是妹妹,而是另外一條狗的名字,屬于愛娃的寵物,全身雪白,性格溫順而且天生笑臉。訓練營內犬類寵物就只有這兩只,平日里幾乎形影不離,今天卻見不到影子。
“嗚嗚......”聽到牛犇提到伙伴的名字,金毛的情緒和叫聲有所變化,圍繞著牛犇不停打轉,還不時回頭看著山上,顯得焦躁不安。
嗯?牛犇心里一沉,隨即抬頭。
“師兄。”
小博迎面走過來,滿臉疲憊,眼里布滿血絲。
“又通宵?”牛犇問了一句,目光越過其肩頭往后看。
“是啊,畢業題目,呃......別看了師兄,其他人都在外面,也是為了考題。”
“哦。”
牛犇應著,有心問問什么題目把他難成這樣,轉念一想覺得沒必要,反正幫不上忙、甚至連聽都聽不懂。畢業考是胖子最后一次折磨弟子的機會,看看自己的遭遇就能明白,下手絕對不輕。
“不知道希爾的題目是什么,如果是戰斗,五牛城內除了那個斷手的程慕云,誰能與他過招。”
心里胡亂想著,牛犇問道:“妹妹呢?”
“被師姐帶上山了。”
“什么?”牛犇大感意外。胖子規定,寵物不可以帶出訓練營,不然牛犇也不會把金毛留在這里,怎么愛娃會帶“妹妹”上山。
“師兄,我覺得師姐......不大對勁兒。”小博神情擔憂,欲言又止。
牛犇輕輕挑眉,“怎么個不對勁兒?想到什么,直接說。”
小博回答道:“昨天回來,大家從郎師那里領到各自考題,除了希爾,大家都暗自犯難,唉聲嘆氣的,唯獨師姐,一個人去池塘邊坐著,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今天一大早,她就帶著‘妹妹’上山去,不知在干什么。”
僅僅這樣嗎?
想了想,牛犇沉吟說道:“愛娃經常這樣,也許她在思索如何破題......”
“但不會不理人。我們去和她說話,師姐就像沒聽到一樣,臉色嚇人。”
“嚇人?”
想想那張堪稱完美的面孔,安靜的性情和與生俱來的典雅氣質,牛犇無論如何想象不出來,愛娃會和嚇人聯系到一起。
“也許我感覺錯了,可是別人也都這樣覺得。”小博猶豫說道:“師兄,要是你沒有......”
不用聽完就明白意思,牛犇當即轉身,剛進門,又出門。
“嗯,我去看看。”
“汪汪!”金毛突然大叫著竄出來,緊隨牛犇左右。
牛犇又一次感覺到意外,以往無數次養成的習慣,只要牛犇走出大門,金毛就會乖乖回頭,今天怎么變了樣。
正要提醒金毛記得規矩,小博忽然開口道:“不用了師兄,朗師昨天宣布畢業可以帶走寵物。金毛現在和師兄一樣,自由了。”
聽到這番話,牛犇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露出微笑,幾多感慨,同時暗暗自嘲。
曾幾何時,自己就像柔弱的螻蟻,輕輕一指就會被按死;不知不覺間,自己竟然能夠、并且開始改變起旁人的命運。
雖然只是一條狗。
......
......
五月山頂,杜鵑花漸開,生機茁壯,正逢朝霞灑滿天地,火紅一片。
臨近懸崖的一塊山巖,絕美少女平眺天際,神情祥和而寧靜;山風吹來,金色的頭發兩分飄于腦后,反射著陽光并在周圍閃爍,少女的頭顱被一團金色光暈包圍,釋放出神圣的氣息。
巖石下,一條雪白大狗趴在地上,和少女一樣眺望風景,一樣迷醉,一樣安詳而沉靜。
一人一狗,一山一石,一片火紅當中兩團雪白,若有人于此看到這一幕,心里會生出異樣感受,仿佛那人那狗原本就是這里的一部分,與周圍草木花土呼應,與天地完全融合。
忽然,山風送來犬吠的聲音,和諧的一幕隨之被打破,白狗先是傾聽了一下,接著猛的跳起來,歡呼著掉頭奔跑,迎接自己的伙伴。
石上少女身形微動,隨即又恢復到原來姿態,眼里不知為何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很快,兩條狗兒匯合到一起,你撲我咬表達親昵,彼此都高興的不行。隔的很遠,少女依舊能夠感應到那里的氣息,唇角微曲浮現幾絲笑意,眼里的黯然卻更濃。
“師兄來了。”
“嗯。呼!”
一夜未眠,加上不惜體力快步蹬山,牛犇微微有些氣喘;上來后,他沒有感慨天際盛景,也沒有興致寒暄客套,而是徑直走到少女身邊,近乎粗魯的聲音問。
“胖子給你出的什么題?”
八大弟子,只有牛犇敢稱呼胖子為胖子,以往這樣做的時候,他的語氣保持著尊敬,今天顯得很平淡。
少女沒有馬上回答,半轉身,望著一金一白兩條狗,久久不語。
牛犇看著她的舉動,內心微沉,隱隱感覺到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這樣想著的時候,少女朝大白狗招了招手。
“妹妹,過來。”
“汪汪!”
白狗聞聲而動,搖著尾巴跑向自己的主人,然而......意料不到的一幕出現了。
“汪!”
金毛猛地竄出來,用身體擋住大白狗的去路,仰起頭朝山石上充滿神圣氣息的少女狂吠,并且擺出攻擊姿態。
“金毛,干什么?”牛犇大聲呵斥。
“師兄,別罵它......果然比妹妹更有靈性。”
少女微微嘆息,轉回身對著遠處壯闊的人間風景,身形落寞,形色孤單。
“我的題目是,殺死妹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