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親情重遇,上官英雄一家人相擁而泣,悲喜交加,看到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感慨,唏噓不已;與之相比,牛犇這邊的氣氛就像白開水,平淡到讓人覺得無聊。
梅姑娘的樣子沒什么變化,墨鏡馬尾,表情淡漠,只是換了裝扮。套裝牛仔加皮靴,將她的身形襯托得更加挺拔,看著干凈而且干練。對比身旁的胖子,鮮花牛糞,站在那里都是褻瀆。
胖子一點都沒有這種覺悟,笑嘻嘻一口口抽著煙,把眼睛隱藏在煙霧后,仔細審視梅姑娘的神情舉止,不放過一絲細節。看他的樣子,恨不得把看到的動作分解開,以慢鏡頭重新播放幾回。
對這個讓人很難不去注意的胖子,梅姑娘視如不見,包括見到牛犇,她也沒有什么變化,既沒有撲上去,也沒有張開懷抱,臉上甚至沒有一點激動的樣子。
“沒事吧。”
“沒事。”牛犇的回應也很簡單,樣子如果再冷一些,儼然就是梅姑娘的幼年。
“沒事就好。”梅姑娘伸出手說道:“走吧。”
“等等。”有些失望的胖子站出來,擋在兩人中間。
梅姑娘聞聲轉過頭,與胖子正眼相對。
仿佛有風吹在臉上,胖子的頭發和胡須飄起來,眼神越發明亮,此刻如有人仔細觀察,會發現胖子的身形有細微改變,一側肩頭微沉,肥大的腰身仿佛瘦了一圈,繃得極緊。
“有幾句話......”
“沒興趣。”不等他說完,梅姑娘一口回絕。
“還是聊聊吧。”胖子眼神堅定,側過頭,肩頭沉得更低。“我要說的和牛牛有關,很重要。”
出乎胖子意料,梅姑娘并不打算阻止,連一點作難的意思都沒有。
“牛牛的事,和他自己講。”
“可是......”這句話令胖子錯愕不已,心想你是大人不當家,讓我和小孩說,說得清么?
“先出去吧。”
不理胖子何思何想,梅姑娘朝上官飛燕一家招呼著,示意大家離開,留給胖子足夠多空間。
“好。”
上官英雄抱起女兒走在前面,盈盈收拾好上官飛燕的隨身衣物,與張強一同隨后跟上。自始至終,沒有人對梅姑娘的話提出異議,就連和牛犇最親密的上官飛燕都沒說什么,只是朝牛犇做著手勢,為他加油鼓勁兒。
胖子看著這些,眼睛漸漸瞇起來。
他揮手讓那名護士離開,接著又把目光投向梅姑娘,試探說道:“我覺得還是......”
梅姑娘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徑直走在眾人身后,直到臨出門的時候,她才轉回頭,望著有些孤單的牛犇說道:“不用怕,我在外面。”
“知道了姑姑。”
牛犇舉起拳頭揮舞兩下,接著把目光轉到胖子身上,顯得很有力量。
“什么事?”
......
......
房門關上,胖子首先嘆了口氣。
來此之前,胖子自覺準備充足,要說的都是經過仔細斟酌的金玉良言,相信即使面對的是石頭,也能讓對方動容。沒成想,梅姑娘只是簡單的不理便讓他的苦心化作煙云,計劃也被打亂。
交談對象從一個冷漠理智的女人變成一個沉浸在痛苦中的孩子,其中差別實在太大,望著這個表情一本正經的男孩兒,胖子覺得,自己空有滿身武藝卻得不到施展,感覺極不是滋味。
那也得談啊,不能白做一次好人。
心內一番自怨自憐,胖子用力揉了揉臉,把和梅姑娘有關的念頭放到旁邊,接著艱難地蹲下身來,笑呵呵朝牛犇伸出手。
“牛牛,你好。”
牛犇靜靜望著他,神情漠然。
胖子悻悻縮回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說道:“知道我是誰不?”
牛犇搖了搖頭。
胖子嚴肅說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牛犇再度搖頭。
“不信?”
胖子有些生氣,說道:“沒有我,你怎么能這么快回家......”
“我不會死。”牛犇忽然打斷他的話,說道:“留在這里,其實也沒什么。”
不會死自然談不上救命,不在乎留下,回不回家也就無所謂,說這番話,牛犇心里沒有欺騙誰的意思,他真的不想回家面對樁樁件件與父母有關的事物,起碼現在還不想。
這便意味著,胖子利用權力所做的一切,對他根本毫無意義。
“這樣......”
胖子能夠輕易感受到其中蘊含的誠懇,有些為難、甚至手足無措起來。他想告訴牛犇,不會死并不意味著安全,留在這里看似沒什么,其實是因為那幫廢物懦弱無能,換成自己,早就下手撬開大家的嘴;當然現在情況變了,自己另有打算。
話已經到嘴邊,胖子還是沒能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他望著牛犇的眼睛,看出那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兩個字:不怕。
除非事情重來,將那些恐懼變成現實,否則就只能被看成哄騙的伎倆,徒勞,而且會遭人恥笑。
“小屁孩兒還挺麻煩呢。”
平生踩平無數大浪,胖子頭回發現孩子有時比大人更難對付,心里犯著嘀咕;對面,牛犇看他為難的樣子,又開口說道:“大叔,你究竟找我什么事情,為什么不直接說?”
“呵呵,直接說......好,那我就直接說了!”
一咬牙,一跺腳,胖子站起身來,挺起肚子,居高臨下看著牛犇。
“少年人,看你骨骼清奇,資質極佳,必是不出世的奇才,我有意收你為徒,傳授畢生所學,將來維護世間公義和平,你意下如何?”
“......”
牛犇張口結舌,看怪物一樣望著胖子。
被這樣的眼神看著,胖子非但沒有覺得難為情,相反表情得意洋洋,顧盼自得。他也知道自己的話過于“震撼”,沒有催促牛犇馬上回復,等他慢慢消化其中滋味。
“少年人不要激動,仔細考慮考慮。我要提醒你,這樣的機會,普天之下再也碰不到第二回。”
牛犇望著他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胖子覺得差不多了,問道:“考慮好沒有?”
牛犇依然保持沉默。
“到底答不答應?”胖子再問道。
“......”牛犇的初看樣子像在思考,仔細看會發現,他其實是在發呆。
漸漸地,胖子意識到自己可能鬧出笑話,神情不再那么得意,內心有些惱火。
“小家伙,到底想好沒有。”
心里已經不指望這次談話能有好結果,胖子準備另謀打算,不再給對方好臉色;沒成想,牛犇這個時候忽然開口,質疑、但是誠懇的語氣問:“你能教我什么?”
“嗯?呵呵。”
和剛才上官飛燕一樣,胖子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有些難以置信。
問自己能教他什么,這話要是傳出去,笑聲能夠掀起一場八級風暴。自己只要隨便露兩手,休說一個八歲的孩子,即使把特種戰隊的人叫來,也得佩服到五體投地,管我叫一聲爺。
他只怕牛犇像梅姑娘一樣不理不睬,那是真沒轍。
想著這些難免得意,沒等開口炫耀,忽聽牛犇說道:“機甲我不學。”
呃?胖子感覺有些意外,因為資料中明明寫著,這個孩子的夢想是成為機甲戰士。
“有些東西對我沒用,說給你聽。”心里暗自盤算,牛犇掰著手指一一列舉:“武技,不學。醫術,不學。賺錢,不學。此外還有......”
“等等!你先等下!”
匆忙叫停,胖子詫異的目光望著牛犇,腦門陣陣發寒。
寥寥十幾個字,牛犇已經把胖子的籌碼抖落大半,快要沒什么存貨;比如“武技”,包藏多少汗水和知識,這可好,一句簡單的不學就給刪除掉,再如機甲,醫術,賺錢,哪一門不是學海無涯,怎么到他這里,全都成了廢品?
再這樣說下去,自己別考慮什么傳藝了,根本是誤人子弟。
一口叫停,胖子重新蹲下來,問道:“直接告訴我,你想學什么?”
牛犇反問道:“我想學的東西,你一定能教?”
這次胖子沒敢大包大攬,謹慎說道:“你只管提,能教對我自己教,真教不了,我會找到能教的人。”
“找人?”牛犇遲疑了一下,懷疑的目光望著胖子,“一定能找到?”
“當然。”胖子心情憤怒,暗想熊孩子咋這樣,當我真的教不了他?豈有此理!
正想著是不是給他點顏色看看,卻看到牛犇輕輕挑眉,說道:“那我就學這個。”
因只有一邊眉毛,牛犇挑眉時樣子很是滑稽,胖子看的呆了一下,茫然道:“學哪個?”
“找人。”牛犇望著他,“是你說的,只要是你想找的人,都能找到。”
“這......是這樣嗎?”胖子暗想我幾時說過這句話,記不得呢?
“不是嗎?”牛犇反問一句,神色黯然。
“是,當然是。”胖子咬了咬牙,“我的意思是說......差不多都能找到。”
“那就可以了,我的要求不高。”牛犇挺滿意,目光重新變得明亮:“好吧,我答應你了。”
胖子有些無語,心想我是當老師還是做奴才,感覺咋這么奇怪。
“大叔,有幾件事要提前和您說。”
對牛犇而言,自己答應了胖子的“請求”,這件事情已經談妥,接下來應該把細節商量一下,具體到學藝,倒不用急于一天兩天。
“我要上學,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總和您在一起,到時候看吧,每周總能抽出一點時間。對了大叔,我該怎么找您?”
終于想起來要找我了嗎?胖子為自己感到悲哀。他知道牛犇心里并不存在戲弄的念頭,正相反,這個孩子的態度嚴肅而且異常端正,盡他最大的能力考慮周全。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甚至可以說,這一切都是自找的,天推動;或者正因為是這樣,胖子開始覺得自己這個計劃的前景并不美妙,嘴里卻說道:“別擔心這個,我會去找你。”
“哦。”牛犇沒就此多問,想了想,他覺得既然自己都要和對方學本事了,就應該注意禮貌,以便將來問候。
“大叔,您叫什么?”
“我?”
宛如條件反射,一聽人問到自己的名字,胖子立馬換了模樣,頹喪盡去,變得意氣風發起來。
“聽好了,我就是,玉面閻羅俏郎君,洪飛!”
和別人一樣,牛犇聽罷滿臉黑線,根本不知其所云。
“你是學生,應該叫我:尊敬的郎師。”胖子連忙補充。
有這種稱呼?可真夠別扭。
牛犇不以為然,想了想,覺得至少比之前那個好,也就沒必要再爭論什么。
“尊敬的......朗師,我要學多久能達到您這種程度?”
“這個么?”
胖子想說算了吧你,下輩子都沒指望,話到嘴邊卻變成這樣。
“估計,怎么也得個七八年的樣子。”
有七八年時光,別說這點事情,就是修仙,也該能弄點名堂出來。抱著這樣的念頭,胖子心情轉好,隨即板起面孔,對“弟子”進行第一次訓誡。
“學本事不能著急,有道是......”
“我不急。”牛犇很快回復道,一邊在心里思量:“七八年,是太長了點。”
問與答之間,胖子與牛犇都很滿意,心里覺得八年時光漫長,足夠完成想做的事;他們誰都沒預料到,此次陰差陽錯接成的師徒關系,竟然真的如商量的那樣持續了八年;而且,隨著時間流逝,牛犇與胖子漸漸發現,彼此間不再是簡單的師徒,世界也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世界。
未來的事情誰都看不到,只能一步步走著去看,時光匆匆,歲月無痕,不經意間,春秋反復交替八次。
仿佛輪回,年輪再次轉到炎夏,熱火朝天的季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