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漢江,地勢開闊平坦,只有極少數地方微微隆起,形成如饅頭狀的山丘。古往今來,每當有戰爭發生,各方總會在這些地方展開爭奪,激烈搏殺。
小城屬于這類地方中的一個。它依山而建,據山而守,地理位置極為重要。但這座“山”的平地高度不足兩百米,又無陡坡,其實就是個土包子。冷兵器時代,士兵打仗靠的是雙腿與手里的刀槍,這點高度足以幫助守軍占據優勢,但在現代科技的強大力量面前,根本不足為道。
譬如機甲,沖鋒十幾秒就能到達山頂,炮火的覆蓋式轟炸能讓守軍無處藏身,極端情形,現代軍隊憑火力能將這個被看成“山”的事物生生抹去。
如今很少有人將其看作天門要害,帝國在做攻防策劃時也未給予足夠重視。
這是一個算不上錯誤的忽略,帝國因此付出代價,雖不至于傷筋動骨,對整體戰局構不成威脅,但它還是令邊野感覺到憤怒。此外不得不提到的是,連日不克,邊野不得不從周邊抽調兵力火力,數量雖然不多,但因出自邊野之口,知道的人難免會議論、關注、甚至產生非議與流言。小城之戰已在事實上對帝國攻擊天門的計劃造成影響,除了兵力,還有士氣、前途等方面。
這些加到一起,邊野產生比憤怒更嚴重的情緒:屈辱。尤其讓人遺憾的是,他的那個化腐朽為神奇的法子最終失敗,一夜苦候換來徒勞,耽擱進攻時間不說,殿下都因此失了顏面。
在帝國,殿下的顏面常常意味著部下的前途乃至生命。作為提出建議的人,邊野無法再如以往那樣假裝淡定。他在心里發誓,今天不把這件事情解決,自己就 還是,先做了再說吧。
“列隊!”
小城會被攻克,這是誰都看得到的事實,如今邊野要的或許應該說是他需要的不止是勝利,還要把前幾日丟掉的士氣、信心、決心與榮耀等等全部找回,把屈辱還給對方。
邊野沒用炮火摧毀對手,而是命令攻擊部隊排列整齊,昂首闊步前進。
“碾過去!”
原野上響起憤怒的咆哮,聽著仿佛被激怒的雄獅在怒吼 距離龍門客棧五六十米處有座鐘樓,是小城最高的建筑,聯邦少校黎歌站在頂上眺望遠方,禁不住發出感慨。
“壯觀!”
城外,山下,軍容鼎盛,機甲、戰車與步兵排列整齊,總計數千人昂首闊步。要不了多久,這支仿如鋼鐵方塊般的軍隊就會抵達山腳,向已經精疲力盡的守軍平平推過來。
這是裸的威懾,明目張膽的炫耀!
初晴的陽光自東方灑落,被鋼鐵反射后形成刺眼的白芒,似乎連上蒼都感覺到殺氣,想要看個清楚。
“看來那位參謀長被氣得不輕。”
郭名在調侃,但在說話時唇角跳動,臉色有些發白。
“他媽的,這不欺負人么?”
現代軍隊打仗,陣型與節奏都和古代不同,除非閱兵,戰場很少出現列隊攻擊的情況。此時此刻,守軍如有充足火力,一通炮火過去,戰果會比前幾日的總和更大。然而偏偏城內沒有什么辦法,只好干看著對手耀武揚威。
“確實挺嚇人。”唐彬的神情嚴肅,“該做準備了,我去安排一下?”
到這時候才做準備,絕對算不上合格的將領,而且唐彬用的是疑問的語氣,似乎另有所指。與此同時,另一側的郭名也用期待的目光看著黎歌。
“好吧。”黎歌點了點頭,末了忽然問:“幾點了?”
“八點多了。”唐彬回答著,欲言又止:“天門那邊已經開打,咱們”
用不著他提醒,八十里外的炮火聲時而傳來,憑著經驗能夠聽出,是總攻的訊號。比這更重要的,約定時間過去一個多小時,絲毫看不出改變的跡象就像何老板說的,這個時候想扭轉戰局,只有召喚天兵天將下來,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
黎歌明白唐彬的意思,沉默片刻,說出兩句話。
“軍神不會欺騙我們。”
過了片刻,他又道。
“我們是軍人。”
前后兩句話,一句源自軍中數十年來的信任,一句涉及軍人本質,無論心里想問的什么,都可以此為答案。
“我明白了。”唐彬說了一句,轉身時,有些刻意地挺起胸膛。
“我也去。”郭名說著,隨后邁步跟上。
“小郭?”黎歌忽然叫道。
“”郭名疑惑回頭。
“你比我們兩個機靈,鬼點子多,興許能溜出去。”黎歌想了想,補充道:“咱們不能做無名烈士,總得有個人出去。”
“呃”郭名眨眨眼睛,先是看一眼唐彬,才揮揮手說道:“知道了,黎少。”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黎歌楞了下,待他反應過來,唐彬郭名已經順著樓梯往下,拐彎后不見身影。
曾經青少輕狂,領著一幫年少輕狂的學員欺負那些同樣年少但不敢輕狂的同學,以為這就是英雄 火中淬煉,郭名不再是當初那個混混,也早已不再唯唯諾諾,狐假虎威。“黎少”,這個稱呼代表的絕對不是什么光輝歷史,此刻聽著卻異常親切,格外讓人懷戀。
嘆息聲中,瞽目老者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身后,沙啞的聲音仿佛從地底傳出。
“少爺,你真的不走?”
少爺,這又是一個讓人“驚喜”的稱呼,黎歌知道,受益于祖上之功,自己得到這位黑榜高手的守護,但其實從來沒有得到過認可。瞽目答應在不危及自身、不違背自身意愿的前提守護自己,只不過是為了償還他認為的債。
譬如當年,飛船之上瞽目原本準備出手,后因一句“有榜上中人參與”主動退出,就此不管不問。不知不覺中事情有了改變,今日之局面,早已過了“危及自身安全”的界限,按照約定,瞽目早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離開。
但他一直留到現在,昨夜更不惜暴露身份對任何一位殺手來說,那都是應該極力避免的事。
“再遲一些,恐怕走不掉了。”
沙啞的聲音沒什么起伏,聽起來只是簡單陳述事實。黎歌背對著瞽目,看不到其臉上的神情,但他十分肯定,老人心里一定不像表面那樣平靜。
這些變化,何嘗不是一種成就。
腦子里轉著這些與戰斗無關的念頭,黎歌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出自豪的神情。
“古叔,你知道霍青嗎?”他忽然問道。
“知道。”瞽目猶豫了一下,回答并且問道。“為什么提到他?”
黎歌說道:“剛剛接到消息,霍青少將重新出山,獨領一方戰區。”
不待瞽目追問,黎歌接下去說道:“軍神老邁難歸,聯邦請霍青出山,誰都不覺得意外。霍青這么快出山,卻讓很多人,包括我在內,一時間難以想通。”
瞽目微微挑眉,渾濁的眼仁動了動:“少爺現在想通了?”
“想通了。”黎歌點了點頭,說道:“原因很簡單,國之戰爭關乎每一個人。既然是聯邦人,無論作為平民、將軍、乞丐還是官員,無論自己是否愿意,都不得不參與其中。既然一定要參與,就沒必要惺惺作態,而是應該選擇自己最擅長的領域,發揮所長。”
稍頓,黎歌繼續說道:“說是愛國當然可以,但我覺得更大原因在于不能逃避,也逃不過去。”
瞽目說道:“少爺的話很有道理,但你有沒有想過,參與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和選擇?”
“想過。”黎歌認真說道:“以前沒認真想,昨天晚上與何老板談話,我想的很仔細,而且有了結果。”
瞽目嘆了口氣,說道:“所以做了決定。”
“是啊。”黎歌也在嘆息,繼而說道:“那年在飛船上,牛犇踩著郭名的臉對他說:你不過是一條狗。當時我很生氣,后來想想,其實在我眼里,當時的我大概算是個惡棍,郭名就只是一條走狗。”
“這些年,我們幾個經歷不少事情,變了很多。昨天去見何老板之前,我們幾個先商量過,對他的目的進行預判,制訂對策。讓我想不到的是,郭名最先猜到何老板的意圖并表示會拒絕,態度非常堅決。”
“也許是因為當年那件事,郭名受到刺激”
停頓片刻,黎歌接下去說道:“說實話,我覺得自己做不到無怨無悔,所以才從別的角度尋找支撐。因為,我實在沒辦法接受把自己變成異族走狗這樣的事。”
一口氣把這番心里話講完,黎歌的心情輕松不少。身后,瞽目一直靜靜地聽著,等黎歌講完,才淡淡說道:“歷史由勝利者書寫,是人是狗,當時的看法不見得正確。你們華龍的歷史,也曾有過背叛陣營與種族卻被認定為英雄的人物。”
“的確有這樣的事,但是情況與今天不同。”黎歌并未否認,接著道:“國之戰爭,斗的是長遠,比的是堅韌,即便只能勝負,現在下判斷為時過早。”
“我不懂得戰爭,眼里沒有忠奸善惡。”
瞽目并不想進行辯論,一邊說,他望著遠方漸漸逼近的軍隊,神色變得嚴肅。
“但我知道,活著才能見證事實。就眼下而言,留在這里肯定不是好的選擇。不如留待有用之身”
“可是古叔,您只能帶走我一個人啊!”
黎歌打斷瞽目的話,用手指著正在集結的數百名聯邦軍人,有些無奈地聲音道:“過去的這幾年,我們一起訓練,一起生活;過去的這些天,我們一起拼殺,一起求活。突然將要我丟下大伙兒和剛才那件事一樣,我做不到。”
“難道就這樣一起死在這里?”瞽目冷冷說道:“在我看來,越是無法割舍,越是要想辦法活下去,將來才能為今天的事情復仇。”
黎歌并不意外瞽目會有這樣的反應,聽后笑了笑,說道:“您是殺手,我們是軍人。不一樣的。”
“怎么個不一樣?”瞽目冷冷反問。
黎歌說道:“殺手雖強,凡事只能靠自己,無法對抗時只能忍辱偷生,等待下一次機會。我們不一樣,我們有同伴,有國家,有戰友,還有親人和朋友。今天我們打不贏對手,不是因為無能。恰恰相反,正因為我們在這里戰死,才不會被打敗。”
這無疑是一番很有力量的話,尤其最后那句,不僅壯烈,且包含著許多余味。
聽過后,瞽目陷入長時間沉默。
這邊探討時,遠處軍隊不斷前進,僅憑肉眼已能看清人的面孔。
“我要下去了。古叔,您也走吧。”
大戰在即,聯邦少校宣泄萬心中雜念,轉身微笑著,誠懇語氣道:“說實話,您雖然厲害,但在這里沒什么用。”
這絕對是一句大實話。
瞽目停止思考,正面默默看了黎歌一會兒,略略低下頭來。
“那我走了。少爺保重。”
“我會的。”黎歌深深吸了口氣,說道:“古叔,您設法返回聯邦之后”
“我去天門,暫時不回聯邦。”
“為何?”黎歌有些疑惑。
“就像少爺之前說的,我是殺手,與軍人做事的方法不同。”
說著,瞽目抬起頭用手指著前方,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射出光芒:“少爺若在這里戰死,我會找到殺死你的人,和這支隊伍的軍官,還有邊野,一個個殺死他們。”
“可是”黎歌楞了一下,正想講些勸說的話,忽留意到瞽目的神情發生劇變,雙眼瞪大到極致。
“古叔”
能讓瞎子瞪大眼睛,身后究竟發生何事?
懷著疑惑轉身,將至一半,黎歌的身體為之僵硬,仿佛被釘子釘住。
驚天劇變,頃刻間,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