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通見到沈溪這邊似乎有人來請,非常驚訝,隨即問明情況。
沈溪不想言及他曾去教坊給碧萱作畫,但那小丫鬟卻主動把來意挑明:“是我家小姐請沈公子過去作畫。”
蘇通眼前一亮,道:“敢問是哪家小姐?”
像這般有女子請男子過去作畫的事情,甚為少見,就算哪家小姐要出閣,找畫師也不可能是小姐親自派人請,而是家人為其張羅。
小丫鬟回道:“我家小姐是教坊司的熙兒姑娘,與蘇公子認得。”
這下蘇通不由皺起眉頭,他疑惑地打量沈溪一眼:“沈老弟,你與熙兒很熟悉?”
沈溪非常尷尬。
蘇通把熙兒當成禁臠,否則當日也不會挺身而出充當護花使者,為熙兒跟高崇等人據理力爭,甚至還因此挨了打。他只得敷衍道:“那日玉娘突然說及讓我作畫…”
蘇通并未多想,要是個跟他一樣的公子哥跟熙兒有這種不清不楚的關系,他或者會心生敵意,但沈溪才是個十歲的少年郎,他就算自問學問不及沈溪,但卻不會在男人的魅力上敗下陣來。
蘇通笑道:“那倒是有趣…這位姑娘,你回去跟熙兒小姐說,今日沈公子與我等有約,等文會結束,我會與沈公子親自前往拜訪。”
小丫鬟不敢違逆,應聲之后匆忙而去。
等人走遠,蘇通對沈溪做出個“請”的手勢:“沈老弟,我等往茶樓一敘如何?”
沈溪看了看蘇通身后,無不是當日與蘇通一起去教坊司親眼目睹他被打的熟人。
照理說蘇通被打,應覺顏面無存,這時候應該閉門自省不會出來舉行什么文會,就算要出來,也該盡量避免跟那日的人照面。畢竟男人的面子很重要。
沈溪有些為難:“我…還要準備月底的考試。”
蘇通笑道:“為兄今日主持的文會,便是商量此事…我聽說城里有機會過院試且才學不俗的士子,想與你在月底的考校中一較高下,他們可不是泛泛之輩。”
沈溪在府試中取得案首,很多人不服氣,而往屆的童生更加不服氣。府試只是過縣試之人為得童生名銜而參加的科舉預備考試,這次月考,只要沒過院試取得秀才功名的童生都會參加,雖然比之府試受眾面窄了一些,但考生的質量更高。
沈溪謙遜地說道:“我剛過府試而已。尚且未有院試的經驗,怎能在一眾師兄面前獻丑?”
蘇通笑道:“自大明開國以來,咱汀州府府試的案首,無一未得生員之名。沈老弟,可不是為兄說你,你府試得案首遭人所嫉,那是才學的體現,為兄羨慕得緊。”
這時候鄭公子鄭謙走了過來:“蘇兄所言極是,我等可都羨慕賢弟能被人所妒。正所謂不招人妒是庸才嘛。”
蘇通又鼓動一番,讓沈溪去跟這些一同參加月考之人照照面,也好提前摸清楚底細。沈溪實在沒辦法拒絕,只能去請示周氏。得到應允這才與蘇通等人一起出發。
路上蘇通心情甚佳,與鄭謙等人言談甚歡。
沈溪驚訝不已,心想:“難道那日蘇通喝得酩酊太醉,第二天什么都不記得了。只當自己摔了一跤?”
快到相約的茶樓,蘇通突然對鄭謙道:“何時再到鄭兄家里一趟,吃杯水酒?卻說前日那頓酒。實在令人回味無窮。”
見到蘇通臉上帶著一股怪異的笑容,沈溪不由吸了口氣,這蘇通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鄭謙眼睛笑彎成一條縫:“蘇兄若愿前往,在下隨時都可,只是…不知幾時能到府上做客?”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等文會結束,且隨我回府,讓內人備好酒菜,你我把酒言歡。”
蘇通說這話時,邀請的對象僅只鄭謙,其寓意非常明顯,這算是他跟鄭謙私下里的“交易”,別人想去也沒份。
沈溪突然感覺一陣惡寒,還好他沒娶妻納妾,不然被蘇通盯上,就算惡心也能把他給惡心死。但在當下士子普遍腐化糜爛的風氣下,偏偏還是“雅好”,連一些歷史留名的大文豪都對此樂此不疲,沈溪沒法用他的價值觀去批判蘇通和鄭謙。
沈溪轉了個話題,問道:“蘇公子,前段時間你所受創傷,沒什么大礙吧?”
蘇通恨恨一嘆,拳頭握得緊緊的:“姓高的對我之辱,來日必當加倍奉還!”說完臉上不見了笑容,連剛才談及酒色風月的自在也消失不見,換上的是兇戾之色。
相約之處,乃是一處名為“翠云茶坊”的茶樓,府城城東汀江之畔的一處二層木樓,登上樓臺,青山綠水以及城市的喧囂盡皆呈現眼前。
這次的文會,算是一次學術交流,參加之人未必需要之前就認識,可以由中間人來作為引介。
同一個學塾和學館出來的,又或者是同地域、同宗之人,都可以成為小團體。
蘇通交游廣闊,他先喪母后喪父,耽誤了好幾年才參加縣試,等于是留級生,這幾屆城里稍有名望的考生,跟他多少都有來往,也因為他學問好性子豁達,舍得花錢,別人也愿意跟他親近。
整個翠云茶坊的二樓被參加文會的一眾士子包了下來,坐了七八桌三四十人,其中以往屆考生居多,蘇通跟這些人交情反而更好。
作為文會的發起者,蘇通從中代為引介,也與會的士子都知道沈溪就是如今在汀州府被人談論最多、以兩句詩拿下府試案首之位的“小神童”。
禮節上,這些人對沈溪還算客氣,但等照面時的笑臉過去,換上的就是質疑與不屑了。
沈溪早就料到會被人所嫉,等引介完,沈溪自顧自地坐到了靠窗的位子,優哉游哉看向窗外,欣賞青山綠水。出來走一趟全當消遣。
接下來就是坐而論道,論的是才學文采,就好像是一場辯論會,但沒有確切的辯論題目,可以各抒己見,無論是對于歷史人物的看法,又或者是對于學問上獨到的見解,都可以說出來。
就比如說,有人開了個頭:“在下前日重讀《公羊傳》,偶有所得…”然后論述一番云云。別人可以發表見解,也可以另起話題。
這種文會,在明朝中期沒有大的內憂外患,國泰民安士子風氣高漲的年景,可以說比比皆是。
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種文會,基本是同一階層的人參加,童生跟童生文會,生員跟生員文會。彼此學識水平差不多,讓你不會在一群博儒面前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也不至于在一群白丁面前感覺對牛彈琴。
在歲數上,也會形成群體。比如這次文會,大致就是二十歲左右的童生,來年要參加院試的人湊在一塊兒。
沈溪在旁邊默默聽著,感覺有些不太適應。
旁人不會主動跟他搭訕。他只需要傾聽就可以,而很多時候,就算他有機會搭話也不愿意發言。因為他的見識跟這些人有所不同,這些人對學問的認知,局限性太大,他們被程朱理學荼毒很深,所持主張,很多都不能為沈溪認同。
一場文會,沈溪前前后后也就是剛開始說了幾句“景仰”、“幸會”之類的場面話。
倒是蘇通侃侃而談,連鄭謙等人也爭相發言,他們都是應屆考生,需要名氣來為自己來年院試添磚加瓦。
考場上,考官還是很注重考生的“修為涵養”,而對于“修為涵養”好壞的辨別,考官總不會親自一個個考察,要說識人沒有三年五載很難明了,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從此人的名氣和口碑上探知。
若是遇到那種風聞不好,甚至被人譽為“癲狂傲慢”之人,就算學問再好,也不會通過考試。
歷史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沈溪雖然不想跟這些人搭話,但也不能表現得太過無禮,否則惡名傳出去,對他科舉之路不利。
文會在一種相對友好的氛圍中結束,有的考生要回去備考,有的則要為生計奔波忙碌…考生就算再清高孤傲,也要面對吃飯的問題,光靠做學問養活不了自己和家人。
普通的寒門士子,做不了力氣活,只能幫人寫寫書信,甚至是抄錄邸報賺上幾個零花錢,運氣好的,或者能得到大戶人家賞識,去教蒙學孩童讀書認字,但作為童生本身無功名在身,最多是教教鄉舍、義學,所賺錢根本無法跟秀才辦的私塾相比。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蘇通才看著沈溪:“沈老弟今日怎不發言?就像剛才論述文景漢武治國之道,各有所見,或者這不太適合沈老弟吧…”
鄭謙笑道:“也是,下次還是多說說春秋之事,免得沈公子不好應話。”
在蘇通和鄭謙看來,沈溪雖然才學不錯,但僅限于《四書》、《五經》的知識,對于書本之外的歷朝歷代歷史和實行的政策,并不精通。
比如剛才眾人論述的漢朝文景漢武治國,究竟是文治好還是武治好,對于士子來說,自然是崇尚文治,認為漢武帝窮兵黷武令國力損耗過甚,殊為不智。
但沈溪卻覺得,若非漢武帝有魄力對匈奴一戰,或者不會帶來漢朝幾百年國祚江山穩固。但若無文景之治國力的積累,漢武帝時也不會有對外擴張的國力。
涉及到歷史問題,很多是各有爭議,全看個人的認知和理解,不能強求他人認同。
蘇通將走之際,躊躇徘徊,猶豫不決。
到底是跟沈溪去教坊見熙兒好,還是帶鄭謙回家共話風月更佳?
蘇通掙扎了好一會兒才道:“沈老弟,要不這樣,你我加上鄭兄,我們先往熙兒姑娘那里拜訪,再一起隨我回府飲宴如何?”
沈溪心想:“你們去教坊司,那是花錢消費,我去則是畫畫掙錢,性質截然不同。”見蘇通和鄭謙都在看著他,沈溪笑了笑回道:“蘇兄,鄭兄,我這次去純粹是為人作畫,并非消遣娛樂。若到了地方,熙兒姑娘不肯通融,那豈不是對不住?”
蘇通并非不識趣之人,他看出沈溪不想讓他二人同行,擺擺手道:“無妨,下次飲宴之時,為兄再請沈老弟同去。既然各有事忙,那今日,就此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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