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對沈亦兒的建議言聽計從,這讓張苑心里很不對味。
張苑當然明白有個能左右皇帝意見的人存在對他的影響有多大,他往乾清宮外走的時候心里還在想:“剛走了個大侄子,現在莫非又要多個大侄女跟咱家爭權?這叫什么事兒…難道大侄女也想左右朝局?這不會是我那大侄子精心安排的吧?沈家人可真是能人輩出!”
出了乾清門,張苑還沒找到人傳召謝遷進宮見駕,就見小擰子匆忙而來。
張苑很清楚,現在小擰子晚上基本不會留在乾清宮伴駕,很多時候可以自行出宮或者是留在值班房過夜。
朱厚照不去豹房,最多只是在宮市閑逛,找樂子,小擰子在皇帝跟前的地位隨之直線降低。
“張公公?”
小擰子見到張苑有些意外,這段時間張苑面圣比誰都積極,讓小擰子覺得自己正在把手頭權力拱手相讓。
張苑對小擰子抱有一定期望,笑著打起了招呼:“喲,這位不是擰公公嗎?這是出宮去了嗎?”
小擰子面色稍微沉下來:“陛下有事吩咐辦理,咱家剛從宮外回來。”
張苑以為小擰子這話是在糊弄他。
皇帝不可能會有什么事一清早便讓小擰子出宮,而小擰子急匆匆的模樣在張苑看來也是急于去面圣侍奉左右。
張苑一把將小擰子攔住:“擰公公,這會兒陛下正在跟皇后娘娘用早膳,你還是不要過去打擾了。”
“嗯?”
小擰子面色帶著幾分不解,這跟以前朱厚照與沈亦兒貌合神離,從來不在一起吃飯有關,聽張苑這么一說,小擰子覺得應該是皇帝跟皇后間的關系有所進益。
張苑道:“怎么,你不信咱家的話?這不咱家剛得陛下御旨,要去傳謝閣老進宮面圣,這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呢。”
在這件事上,張苑沒有任何欺瞞的意思,故意把真相告知小擰子,要給對方添堵。
小擰子皺眉:“有此等事?”
張苑笑道:“咱家馬上就要派人去傳謝閣老入宮,事情是否有,你接下來便會看到。你是不知道,皇后娘娘可是能耐得緊,在陛下面前…直言不諱,從今往后陛下可能連朝事都要聽從于皇后,到時候你跟咱家…”
張苑的臉色突然變得陰冷下來,想恐嚇小擰子跟他站在一線。
小擰子卻見怪不怪,道:“陛下平時聽皇后娘娘的地方多著呢…咱家沒時間跟張公公你瞎扯淡,陛下交待的差事得趕緊前去復命,就此別過!”
小擰子說完,匆忙往里面去了,這次張苑再阻攔不得。
目送小擰子進入乾清宮正殿大門后,張苑心里琢磨開了:“這小子,說得就跟真的一樣,不會真是一早他便去辦什么皇差吧?陛下對朝中很多事都明白,我這邊許多事情都隱瞞不報,陛下卻清楚得緊,說明他有別的消息渠道…會不會便是這小東西搗鬼?”
很多事,張苑來不及多想,眼前他得趕緊派人去傳謝遷進宮。
謝遷突然得知自己被傳召面圣,多少有些意外。
之前謝遷的確非常想見朱厚照,但機會就在眼前,他卻不知自己面圣后該說什么,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見駕的思想準備。
入宮在即,來不及找人商議,謝遷只能邊走邊想。
昨夜他住在長安街小院,距離宮門雖然不遠,但走一趟乾清宮對他來說也不是件輕松的事情。
謝遷仔細琢磨:“定是為調撥銀兩南巡之事…張苑可能在陛下跟前將事情抖露出來,不過怪不得他,他領皇命辦事,我沒答應,陛下怎能不過問?”
本來謝遷稍微安定的心思,突然焦躁起來,“見了陛下,我能說什么?難道跟陛下進諫說南巡勞民傷財?陛下能聽得進去?”
謝遷進言次數多了,發現朱厚照聽不進人勸,或者是聽不進他這樣的忠直老臣勸諫之后,他便覺得進言根本是自取其辱,還不如采取一些相對變通的方法,但可惜他的腦筋瓜不如沈溪那么靈活。
“現在跟之厚鬧了點別扭,以至于不能去問他的意見,若是換作當年先皇時遇到什么疑難,找他一下子便解決了。這小子把心思全用在對付我,以及如何應付新皇身上,眼看路子走偏了啊…”
本來對跟沈溪鬧翻還有些許懊惱,但轉眼謝遷便找到正義的基點,把沈溪歸在“走歪路”的年輕人上。
謝遷快步過了奉天門,只見張苑已在丹陛下等候,沒等謝遷靠前那邊張苑已主動迎過來。
“謝閣老,這可是陛下傳您來的,不是咱家。”張苑仿佛先打預防針一般,把這次事情的原委跟謝遷說清楚,“皇后娘娘聽說謝閣老您一口回絕陛下調撥銀兩的御旨,便對陛下提出建議,要跟你當面理論。”
張苑生怕旁人不知沈亦兒干政,故意在謝遷面前強調這件事是新皇后的主意。
謝遷對張苑的話缺乏基本的信任,心里琢磨開了:“沈家小女不過是個稚子,能懂什么?張苑這栽贓陷害的手法并不高明。”
謝遷冷聲道:“無論何時,老夫的意見都是如此,陛下南巡本就是勞民傷財,會給大明江山社稷帶來不安定因素,老夫絕對不同意陛下南巡。”
張苑笑道:“謝閣老這是氣惱咱家將此事告知陛下…不過沒辦法,咱家被催得緊,事情辦不成只能跟陛下如實匯報,若謝閣老同意此事,何至于此?謝閣老反對的話莫要對咱家講,只管去跟陛下提出來,或許陛下對謝閣老的意見會贊同,取消南下的計劃呢?”
謝遷輕哼一聲,對張苑的態度極為冷漠,但他不著急走,想要從張苑這里探知皇帝跟前的一些事。
張苑再道:“以前咱家不明白為何沈大人應允自家妹子入宮,現在終于醒悟了…就算沈大人不在,也會有人在陛下面前進言,讓陛下時刻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謝閣老,咱家不攔著您,您老請吧。”
本來謝遷的心情沒那么糟糕,在跟張苑一番對話后,發現自己心境亂了。
張苑最后那番話對他觸動很大,沈溪不在京城,卻讓自己的妹妹進言,這跟后宮干政沒什么區別,這也是歷來王朝最忌諱之事,謝遷當然怕沈亦兒年歲小沒人規范,將來會胡作非為。
謝遷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進入乾清宮,往四下看了看,除了皇帝坐在案桌后外,只有小擰子侍立御座旁,不見沈皇后的身影。
“老臣見過陛下。”謝遷拱手行禮。
朱厚照一擺手:“謝閣老多禮了,多日不見,身體還好吧?”
謝遷沒有抬頭,恭敬地說道:“老臣身體還好,勞陛下掛心了。”
朱厚照道:“謝閣老,有話便直說,朕跟戶部提出調撥一百萬兩銀子作為南巡費用,還有沈尚書的軍費,聽說你那邊直接回絕了,可有此事?”
皇帝一上來問話就很直接,讓謝遷稍微有些不適應,稍微遲疑之后才道:“老臣對于戶部之事不太了解。”
雖然現在朝中包括皇帝在內都知道謝遷左右朝局,但有些事謝遷自己卻不能承認,他作為內閣首輔實質上只是皇帝的顧問和秘書,如今卻僭越管理朝政,讓朝中大臣都聽從他的吩咐辦事,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宰相,這是違背大明祖制之事。
朱厚照道:“就當你不了解,朕問你,現在朕要跟你要一百萬兩銀子,謝閣老給還是不給?”
此話依然問得非常直接,謝遷鎮定自若地回答:“陛下,您離開京師,難免會造成朝廷亂局,實非上上之選。”
朱厚照語氣顯得有幾分不善:“正面回答問題吧。”
說話時,朱厚照側目往遠處一處屏風后看,顯然那邊有什么文章,謝遷雖然留意到這點,卻不認為此時有誰會站在屏風后,并未多想,直接道:“老臣沒有資格決定戶部是否要調動府庫銀子,不過想來年初預算和年底結算時,早就將銀兩歸了用途,不能輕易挪用。即便此時有富余,現在調動了,年底時也會在某些方面出現虧空。”
朱厚照顯得有幾分不耐煩,拿起桌上的賬本一摔,瞪著謝遷道:“這是今年戶部府庫存銀情況,足足有一千六百多萬兩銀子…若是沒人跟朕說,朕都不知原來朝廷如此富裕。”
“陛下…”
謝遷沒料到深居皇宮平時不問朝事的朱厚照,此時如此“睿智”,居然把戶部府庫的賬冊都找來了。
朱厚照道:“朕不想聽謝閣老解釋,朕也知道,這批銀子是這兩年朝廷跟佛郎機人做買賣,還有便是鹽茶鐵改革帶來的收益…這其實都是沈尚書的功勞。”
“現在沈尚書在江南準備跟倭寇作戰,可惜手頭經費不足,難道朕就眼睜睜看著他在江南徒勞無功?朕作為皇帝,又是朕親自委派他去平靖海疆,若不做點事情,那朕枉為人君。此事便如此定了,不得再議!”
即便這次朱厚照聽了沈亦兒的,要對謝遷有耐心,但是他著急蠻橫起來,什么道理都不記得,只知道用自己皇帝的身份去壓謝遷。
謝遷老成持重,還是朱厚照老爹的老師,大明有尊師重道的傳統,但這不是朱厚照的風格。
謝遷面對皇帝如此壓力不為所動,道:“陛下做任何事當以守規矩為先,若規矩不立,如何能立國?”
朱厚照這邊對謝遷沒轍,謝遷也無法規勸說皇帝,二人只能互相想辦法消磨對方銳氣。
朱厚照怒道:“朕是皇帝,難道決定有關社稷之事,還要聽從你這個臣子的?”
或許是太過氣憤,朱厚照從御座上站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謝遷,就差沖下去掐架了。
便在此時,只聽“砰”一聲悶響,卻是屏風后丟出只鳳頭女屐來。朱厚照一怔,隨即坐回椅子上。
謝遷聽到一聲怪響,不由側頭瞥了一眼,發現不遠處那只鳳頭鞋時,臉色一變,心里開始琢磨開來:“莫非真是沈家小女在里面?”
朱厚照一下子沒了脾氣,等他再次從御座上站起來時,神色變得異常平靜。他走下御階,看樣子是想到近前跟謝遷理論。
謝遷心里有些不安,但作為臣子只能低著頭。
不想朱厚照并未徑直到謝遷跟前,而是折道往屏風后去了,隨即里面傳來嗡嗡的說話聲,可惜因為距離有些遠,謝遷聽不清里邊在說什么,甚至具體是什么人謝遷都不好去下定論。
“這是怎么回事?”
謝遷非常費解,以前每次跟皇帝談話都沒這么麻煩,不過基本是以不歡而散收場,好像這次起了沖突后,朱厚照未像以前那樣直接丟下句話便甩袖而去,這次耐心比以往強多了。
過了半晌,朱厚照從屏風后出來,在小擰子的攙扶下坐回龍椅上。
朱厚照道:“謝閣老,一百萬兩銀子,就當是朕借你的,回頭還到戶部賬上,你看如何?”
謝遷聽到這話不由大跌眼鏡。
皇帝用威嚴逼迫不得,居然提出借錢,這也算是開創歷史先河,若皇帝只是跟臣子借或許不算什么,現在是跟戶部借錢,等于說天下之主要跟他的臣子商量從自己府庫拿銀子不得,只能跟臣子商量從府庫借錢。
從這點上,謝遷便感覺朱厚照態度的轉變,雖說聽起來很荒唐,但謝遷的執拗顯然不如之前強烈。
謝遷心想:“難道說對皇帝和沈之厚來說,這一百萬兩銀子太過重要,要到非借不可的地步?”
朱厚照見謝遷不回答,以為謝遷不會同意,只好耐著性子將從屏風后討來的“絕招”繼續用下去,道:“若是謝閣老怕朕不還的話,那朕就先以內府明年的開銷作為抵押,朕還可以給你打欠條,保證明年今天之前將銀子全都歸還戶部。這樣總沒問題了吧?”
謝遷黑著臉道:“陛下身為九五之尊,何必如此?”
朱厚照也有些氣惱:“謝閣老,若是你肯痛快答應調撥銀子的話,朕何至于如此?現在誰都知道戶部有錢,而朕現在南巡還有沈尚書出兵平息倭寇都需要銀子,沈尚書那邊甚至還要造大海船,這沒銀子能打贏這場仗嗎?”
“朕難道是用來揮霍無度的嗎?這些都是必要的開支,朕現在跟你商量,若是你不同意的話,朕就開朝議商量,若是朝議也不同意的話,朕就去跟京師的士紳借,以朕的名譽作為擔保,就不信他們不借!”
面對皇帝如此蠻橫的態度,謝遷感到很無語。
謝遷當了多年首輔,根本就不怕朱厚照跟他發脾氣,最多互不干涉,而朱厚照又沒那么大的耐心管理朝事,最后很多事還是順著他的意思發展,就算偶爾有執拗不過的,謝遷也會在其他方面找補回來,連對韃靼之戰,朝廷都沒調撥太多銀兩,最后反而有賺。
不過現在朱厚照來耍渾這套,謝遷就有點招架不了。
謝遷心想:“陛下若跑去跟士紳借錢,朝野知道因為我僭越阻礙戶部調撥銀子而拖欠沈之厚軍費,讓陛下非要到向外借錢的地步,臣僚會怎么想?他們會覺得陛下胡鬧,還是覺得我這個首輔大臣一門心思跟陛下作對?”
謝遷突然覺得這招很陰損,朱厚照把自己擺在一個受害者的立場上,讓他下不來臺。
謝遷再一想:“就算臣僚會站在我這邊,百姓會怎么想老夫還有滿朝大臣?那時候怕是沒人覺得皇帝是在胡鬧,反而覺得我們這些兢兢業業的臣子逼迫太甚,帶頭違背三綱五常…”
因為被皇帝借錢的舉動震懾,謝遷半晌沒說出話,一句拒絕的話都沒法出口。
而朱厚照卻沒想那么多,他只是聽了沈亦兒借錢的建議,為了哄沈亦兒開心,才到謝遷面前低聲下氣說話。
若非沈亦兒在旁,他才沒耐心跟大臣借錢,當然朱厚照會覺得借錢是“餿主意”,哪里有皇帝跟臣子借錢的?
這得多掉價?
所以朱厚照不知道這一招對謝遷的沖擊是有多大,朱厚照自己也帶著幾分不解:“謝閣老這是怎么了?他不想借就明說,連話都不說,這是準備對朕無聲抗議?”
朱厚照實在等得不耐煩,道:“謝閣老若是不借就算了。”
這下等于是讓謝遷再沒有任何退路,謝遷苦著臉道:“陛下,若您是實在需要這一百萬兩銀子,也并非不可…”
“嗯?”
朱厚照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怎么回事,你不同意給銀子,我說要跟你借,你不用我借了,要直接給我?
這算什么意思?
謝遷道:“若這一百萬兩白銀是用在軍費以及必要用度上,老臣認為有必要,但就怕有人會私下挪用這批銀子。”
朱厚照聽到這話后不由覺得謝遷有幾分通情達理。
連固執的謝老頭都妥協了,朱厚照也是個明理之人,自然不會再用強硬的態度去跟謝遷說話,笑著道:“這是當然,朕都打算借銀子了,怎會胡亂花錢?所有錢都用在必要的開支上。”
朱厚照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琢磨:“什么是必要開支?朕給人打賞個幾百兩銀子算不算?”
謝遷并不知皇帝只是糊弄他,繼續道:“若陛下取消南巡之事,戶部可以調撥一百萬兩銀子作為軍費。”
謝遷已感覺到阻礙朱厚照調撥一百萬兩銀子不太可能,所以盡可能通過答應這件事來交換更多條件,而最優先的當然是阻止朱厚照離開京城。
朱厚照一擺手:“這個可不行。朕已準備好南巡之事,取消的話太過突然,也會讓人覺得朕言而無信,定好的事豈能說取消就取消?不過朕可以答應謝閣老,南下途中絕對不會有任何鋪張浪費和擾民的情況出現,至于銀子用度,戶部可以找專人陪同南下,監督這批銀子的使用情況。”
謝遷本來看不起朱厚照,但聽了這番話后,卻發現朱厚照說話條理有度,很多事考慮周全,并非是他印象中一個胡鬧昏君應該有的形象。
朱厚照再道:“若謝閣老實在不放心,可以一同南下,不過以朕想來,京城應該有能替朕做主之人主持大局,朕準備帶司禮監掌印張苑一同南下,而謝閣老可以留在朝中,全權處理天下事務!”
又是一個讓謝遷覺得沒法拒絕的條件。
之前皇帝御駕親征,謝遷被調到三邊當苦役,什么事要先送到宣府交給張苑和朱厚照處理,造成了張苑一手遮天的情況,以致后來戰局陷入被動。
當時謝遷便在想,若是一切事務都交給他來處理,朝中事務不至于發生混亂,或許中原災禍也不會蔓延。
現在朱厚照提出南下,仍舊要帶張苑同行,卻讓他留在京城處理所有事務,等于說謝遷變相成為監國,如此一來謝遷基本不用再受司禮監和皇帝牽制,謝遷處理起朝事也會更加得心應手。
現在就好像讓謝遷做一個選擇,花原本屬于朱厚照的一百萬兩銀子,完成一場對家國有利的戰事,還能換到自己未來半年甚至一年的朝政管轄權限,讓朝廷一切政策按照自己的想法發展。
謝遷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但就算謝遷此時被說動,但還是有些不甘心,想交換更多的條件。
但就在謝遷準備開口時,朱厚照有些不耐煩了:“是否同意,謝閣老請給個痛快話吧?再多說也無益。”
這下謝遷反而陷入被動,難得皇帝轉性跟他商議,過了這村沒這店,謝遷不再拒絕,直接行禮:“老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