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在惠娘處停留到了后半夜,眼下事情處理完他也該回去了,惠娘親自送他到了院門口。
沈溪心中其實有個構想,若單獨經商,很容易為地痞流氓以及官府的人干擾。經商之余跟黑白兩道勢力搞好關系自然不錯,但若是能夠培植自己的力量那才是最佳選擇。
但惠娘到底是女流之輩,缺乏足夠的號召力,而沈溪自個兒年歲小沒法擔當,回頭只能想個辦法,看看如何在未來經營所得基礎上,把人脈和勢力發展起來。
第二天惠娘就把印刷作坊可能會被書店請人來搗亂的事告訴周氏,但并未提沈溪深夜曾過去與她商談。
周氏知道后很擔心,但惠娘心中有了定計,表現得沉著冷靜。
遵從沈溪的吩咐,惠娘對印刷作坊作出安排,三進院子儲放的原料以及彩色年畫半成品、成品,秘密搬到了別處。每天日落黃昏,由沈明鈞帶人把當天印刷出來的彩色年畫運到新倉庫存放。
這樣做自然是為了最大程度減少印刷作坊遭到破壞時的損失。
惠娘二次整合藥鋪商會的事也在如火如荼進行,她把汀州府城以及包括寧化縣在內的其余七縣所有藥鋪的東家和掌柜召集起來,把之前沈溪所列的商會章程拿出,讓各家藥鋪的東家和掌柜傳閱后商討。
因為沈溪所列章程主要是從商會的壟斷以及排他性入手,主張商會同仁一致對外,利益均占,共同進退,加入商會除了能防止同行之間相互傾軋,也能杜絕像印刷作坊被人搗亂這種事出現。
各家藥鋪的東家和掌柜看完章程后都表示贊同,但在出例銀以及租賃場地建設商會總館方面,頗有微辭,他們認為這是一筆無謂的開銷。
惠娘對此不慌不忙地提出她的意見,商會總館的場地先由她出資租下來,連總館的日常開銷用度,第一年也由她提供,因為場館不需要放在顯眼的鬧市,本身花不了幾個錢。
惠娘作為商會的大當家,推出少數服從多數的表決制度,設立“長老堂”,不是說每家藥鋪在商會都有同樣的發言權,而是根據各家在商會中繳納的例銀,外加推薦、選舉來產生“長老堂”成員。
除了惠娘的商會話事人身份是固定的,“長老堂”按照一年一屆選舉,半年考核一次,若考核中長老不能得到二分之一以上的贊成票,那長老就會被撤掉職務,此時“長老堂”不會再增選新長老,要到年底大會時再統一選舉。
“長老堂”完全按照沈溪指定的商會章程來運行,長老們除了擁有對商會重大事情的決策權外,還可以作為商會的代表負責對外談判事務,地位尊崇。
在目前商會僅僅涉及藥鋪這個行業的前提下,長老的作用主要體現在投票決定藥材的漲價和降價,以及對外與藥材商人進貨談判上,等于是控制了整個汀州府藥材價格。
各家藥鋪的東家和掌柜聽說進入“長老堂”有如此大的好處,自然都想加入,反正按照惠娘所說,在第一年里,就算是長老堂的人也不用繳納多余的會費。
“長老堂”最初定為六人,加上身為商會當家人的惠娘,等于是遇事有七人投票,惠娘有一票否決權,但即便是她的提議如果長老堂半數不同意也不能通過,不過這已經充分保證了惠娘在商會中的地位。
雖然各家藥鋪東家和掌柜對長老之位極為眼熱,但他們沒看清楚商會長老未來所擁有的巨大能量,因而開始只有七八人提出愿意擔任長老,最后沒有經過選舉,而是簡單商量便從中推舉了六個還算德高望重的藥鋪東家和掌柜,成立了第一屆“長老堂”。
惠娘僅僅只用了三天時間就做上了真正意義上商會大當家的位置,她馬上找人租下地方,位于城西一處民巷口不遠的二層小樓,雖然地方偏僻且不怎么寬敞,但勝在租金便宜,惠娘把商會總館地址設好,馬上開始走官府的關系,通過商會內的人脈給知府衙門送禮。
之所以沒有走長汀縣衙的門路,在于縣衙和府衙同在府城,哪怕縣衙這邊關系再好,府衙那邊一紙公文下來,就有可能翻臉不認賬。相反只要和府衙關系良好,即便縣衙這邊有什么小動作,府衙那邊也可以壓下來。
所以這個時期的人們有句非常貼切的俗語,“三生不幸,知縣附郭”,意思就是縣城和府城或省城同在一處的縣,亦即知縣與知府或巡撫同在一城,知縣的一舉一動都要受到牽制,“疲于奔命”,完全沒有“父母官”的威風。
成立商會的初衷,主要是為了改變商人有錢但社會地位低下的現狀。經過一番努力,惠娘雖然沒辦法聯絡到知府大人,但好歹在同知和通判那里塞了錢,兩位大人也算是給面子,給官署、有司和吏、戶、禮諸房都打了招呼,商會算是正式在汀州府衙掛了名。
雖說此舉實際意義不大,卻讓商會的人感覺惠娘辦事能力非同小可,為商會爭取到了官方支持。
臘月初二這天,惠娘把商會總館事務處理好,雇了知客在里面負責招待賓客,二樓設置幾間客房,作為來往商人的住所,雖然眼下商會只是個空殼子,但惠娘經營起來還是非常用心。
也就是這天下午,城中書店找來的地痞流氓到印刷作坊尋釁滋事,將作坊內正在印刷的年畫毀掉一批,搶走一批,連工具都搬走不少。
好在惠娘早有交待,在事情發生后沈明鈞沒有帶人與這些人械斗,而是掩護女工撤退,這就避免了人員傷亡。
畢竟是一府首善之地,歹徒也不敢把事情鬧大,只是打砸搶一番,并未縱火。
惠娘問明情況后急忙帶著周氏、沈溪過去查看情況,最后一合計,損失乍一看似乎挺嚴重,大部分器械和加工材料都損毀了,剩下的則來自成品彩色年畫的溢價,但如果按照成本計算真正損失不到十兩銀子,完全在可接受范圍之內。
被人打砸搶,就算早有心理準備,惠娘依然氣不過,恨恨地道:“去報官。”
有了惠娘的吩咐,沈明鈞去了長汀縣衙,過了半個時辰,縣衙那邊才派來幾個衙差。
這年頭,官匪一家,城里的地痞流氓在官府也有一定背景,縣衙那邊不太上心,來的衙差看過后,輕描淡寫地把事情記錄下來,說是日后自會處理,簡單糊弄過去便算了事。
等縣衙的差役走了,惠娘原本想去府衙求助,但卻被沈溪所阻止。
雖然明面上府衙確實可以管縣衙的事情,但說到底官官相護,府衙不會輕易干涉縣衙的事務,要是因此把縣衙方面得罪了,以后天天來找麻煩,總不可能事事去找府衙出頭。到那時候沒從官府借到勢不說,反倒會影響商會的威信。
印刷作坊里,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沉默不語,氣氛極為壓抑。沈溪拉了拉惠娘的衣袖,使了個眼色,惠娘會意地點點頭。
到了晚上,又是夜半三更的時候,沈溪偷偷摸摸到了藥鋪,跟惠娘到她房里商量事情。
“…小郎,你說現在商會整合了,但事情發生告到衙門卻是徒勞,怎生是好?回頭要是他們拿我們的年畫低價傾銷,誰肯來進我們的貨?”惠娘急切地問道。她心急如焚,加之總喜歡把事情往壞處想,越想就覺得前景黯淡無光。
沈溪冷聲道:“就怕他們不出手賊贓…若他們明目張膽把彩色年畫拿出來低價出售擾亂市場,那商會是吃素的?”
惠娘不解地看著沈溪:“小郎,你說得明白些,姨不太懂你的意思。”
沈溪一臉自信地道:“他們拿年畫出來賣,你就通過商會對藥材漲價,而且張貼告示,就說因為城中書鋪無良,所以不得不通過給藥材漲價的方式來回擊。到時候官府為了平抑物價,肯定會出面說和。”
惠娘有些發怵:“如此公然跟官府作對,怕是不妥。”
“姨,這種事絕不能退縮,咱們又不是正面跟官府為敵,咱們針對的是那些書鋪,市面上出現賊贓,誰都知道是書鋪的人干的,我們憑什么不能回擊?”
惠娘一咬牙:“好吧,反正咱早有準備,被搶的年畫也不多,他們真要這么做,那就跟他們硬來。”
惠娘終于下定決心要跟城里的書店死磕到底。
第二天,城里各個書店果然出現了賊贓年畫,售價只賣二十文,擺明了是要壓價。因為還沒到年底,本來市面上年畫的行情就不冷不熱,這批年畫一出現,很多小商販見零售價都遠遠低于批發價,立即提出要退貨。
本來這個時代退貨基本上不可能實現,可惠娘宅心仁厚,咬咬牙便應承下來,但每張扣下五文錢的折舊費,其實也就是把成本收回來,這樣就算爛在手里也沒什么損失。
可在那些書店掌柜看來,他們的陰謀得逞了,不懂行的人都以為,既然普通黑白年畫成本都要四五文,這種描彩鎏色壓粉的精美年畫,成本怎么也要二十文錢以上,他們搶走一批,再加上市面上退回到印刷作坊的數量,足以讓印刷作坊因為入不敷出而倒閉,回頭他們就能把技術撈到手。
但這些人顯然大大高估了批量化印刷彩色年畫的成本,一來一回,印刷作坊這邊根本沒什么損失,但市面上便宜的彩色年畫卻越賣越少。
隨后就是按照沈溪提出來的,藥鋪商會“長老堂”經過商討后,決定對全府所有藥材進行漲價,對外廣而告之說明是城里書店仗勢欺人,聯合打壓商會成員,商會方面不得已之下予以回擊。
目前商會雖然僅僅限于藥鋪行業,但商會的宗旨是但凡入了商會,一律對會員實施保護,共同進退。
對于全府八縣生意不好做的藥鋪來說,漲價是好事,以前不敢漲是因為你漲了別人不漲,肯定銷售不出去,只能走薄利多銷的路子。但現在由商會出面,要漲一起漲,有本事你別生病,否則只要是汀州府境內,所有藥鋪都是這價。
藥材是百姓的必需品,漲價后民怨沸騰,加上藥鋪商會輿論做得好,讓百姓把矛盾轉嫁到那些無良書店身上。
臨近年關,官府知道民意沸騰不能不作為,否則考察民生風聞言事的官員會把地方上的事上告朝廷,官員們便要斷了升遷之路。
尤其是除了府城長汀縣之外的其余七縣,純屬殃及池魚,立即把事情反饋到府衙這邊,這就給了府衙插手事件的借口。
為了趕緊平抑藥價,解除百姓怨言,在知府大人的首肯下,汀州府同知、通判趕緊召集長汀縣令協商。
事情明擺著是城里那些書店先去招惹別人,但縣衙卻不可能承認自己不作為,于是一合計,叫來各家書店掌柜簽訂承諾書,不得對商會商家有所侵犯,同時私下里賠償給陸孫氏印刷作坊的損失。
印刷作坊被打砸,損失不到十兩銀子,得回來的賠償卻足足有四十兩之多。也是兩級官府都出了面,那些書店掌柜不得不吃這個啞巴虧。
在得到賠償之后,惠娘等于是獲得了官府的背書,于是承諾將藥材價格下浮,事情才算暫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