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天亮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營地即將遭遇襲擊的消息傳到朱厚照這里。
朱厚照當晚幾乎沒怎么睡覺,即便他知道黎明時的敵襲不過是一場戲,但還是興奮得睡不著,畢竟這可能是他在草原上經歷的唯一一場戰事,經過此事后他長時間不會再想出兵草原之事。
一次就讓他過足了癮頭,或者說他覺得很疲累,想回宣府過幾天安穩日子。
“錢寧,迎擊之事安排好了吧?”朱厚照還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問了前來通報消息的錢寧。
錢寧笑著寬慰:“陛下只管放心,按照計劃準備妥當,這次管保不會讓韃子亂來。”
換上一身戎裝的朱厚照滿意點頭:“那還等什么?點齊兵馬,準備出擊!”
朱厚照知道這次來犯的“韃靼人”只有數百,且為大明官兵偽裝,但為了體現出這次戰事的隆重,朱厚照準備全員應戰,當然出擊時只能讓錢寧帶領少部分騎兵出擊。
隨著營地即將遇襲的號角聲響起,士兵們從營帳里沖出來,一部分拿上火銃進入塹壕,而其他人則快速集結,用最短時間完成備戰,當然這中間還是有快有慢,胡嵩躍和劉序所在的東營率先列好隊,做好出擊準備。
“老胡,怎么犯這么大的錯誤?敵人殺到門口都不知?”劉序找到正在營門前四處張望的胡嵩躍,語氣帶著埋怨。
胡嵩躍不滿地反問:“你怎么不說你自己沒查到?后半夜是你值夜吧?”
沒等開戰,兩個人倒先互相嗆起來,不過當說完這番話后,他們都感覺到有些不太對頭。
劉序道:“那就奇怪了,為何咱們的斥候都沒傳回消息,到現在沒見韃子的蹤跡,但營中關于敵襲之事已言之鑿鑿?”
胡嵩躍抹了抹鼻子:“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過韃子來犯這種事,沒人敢亂報,或許是陛下那邊有發現…咱只管守好營地之余,出兵迎戰或者支援其他方向便是。”
這會兒二人都沒懷疑這件事跟昨夜營地派出去的大量“斥候”有關,二人積極備戰。
天色仍舊沒有亮開,大明兵馬已整頓完畢,營地里保持著外松內緊的態勢,四下一片漆黑。
朱厚照“身先士卒”,登上營門口搭建的三丈高臺,拿出沈溪給他的望遠鏡觀戰。
“陛下,這里危險。”
小擰子跟著爬上高臺,手腳顫抖個不停。
朱厚照道:“別人怕,你知道內幕怕什么?難道你不想跟朕一起觀戰,見識一下大明將士是如何御敵的嗎?”
被皇帝如此訓斥,小擰子不敢吱聲,只能跟著來到臺子邊上,卻始終跟邊緣的木欄桿保持一段距離,而朱厚照卻倚在欄桿上,拿著望遠鏡望著遠處,可惜什么都看不到。
“韃子在哪兒?”
朱厚照一邊打望一邊問,可是錢寧不在旁邊,畢竟作為這出大戲的策劃者,錢寧要親自帶兵出擊。
小擰子四下看了看,發現除了自己沒人能跟朱厚照對話,便道:“想來快來了吧…陛下,您小心些,這里風大。”
朱厚照沒回頭,語氣不善:“六七月天,又沒有下雨,草原上哪里來的什么風,別瞎說…哎呀,來了來了!”
正說話間,遠處突然有火光出現,意志黑壓壓的隊伍正在往營地靠近,營地外塹壕里準備迎戰的將士緊張起來,畢竟普通官兵不知這是一場“演習”。
這會兒曙光閃現,天地一片朦朧,遠處來的黑壓壓隊伍這時候已可瞧出一絲端倪,朱厚照站得高,手里又有望遠鏡,所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嘴上念叨:“不是說幾百人嗎?這可遠不止幾百…陣仗不小啊。”
越是人多,朱厚照看了越興奮。
“陛下,韃子殺來了!”
小擰子站在朱厚照身后,哪怕知道這是一場戲,但還是盡力配合,皇帝喜歡的東西,他作為奴才會盡量附和。
朱厚照眉飛色舞:“韃子都下馬,人含枚,馬銜環…倒是像模像樣…咦?怎么還不出擊?若是到了近前,等這邊陣地里的官兵開槍后…要死不少人。”
小擰子湊到近前,低聲道:“陛下,錢指揮使說了,正營一線陣地里官兵裝備的火銃,只能聽見響聲,打不出彈丸,沒殺傷力的。”
朱厚照放下望遠鏡,道:“只有他帶的人是這樣,但其他官兵可是實彈…再者,火炮也是實彈,不能讓韃子…靠近。對了!讓他趕緊出兵啊!”
說完朱厚照繼續拿望遠鏡觀察前線動態,絲毫也沒意識到在這高臺上傳達命令并非易事,因為沒人配合,事前也沒演練旗語,朱厚照爬上臺子完全是興趣所致,全無準備。
就在小擰子琢磨如何把消息傳遞出去時,錢寧已帶領上千名騎兵發起沖鋒,小擰子見狀稍微松了口氣。
“開戰了!”
朱厚照興奮不已,握著拳頭道,“有好戲看了,這才是真正的作戰啊!”
朱厚照并非沒經歷過戰爭,只是這次他覺得更加直觀,心情也格外放松,因為他知道這場仗根本就是作秀,哪怕聲勢再大,也不可能死人。
這跟看一場戲沒什么區別,而且這算得上是他自己導演的戲,很享受這種親身參與的感覺。
當錢寧帶領騎兵發起沖擊后,營地內外官兵鼓噪起來。
這根本就是放棄大明一貫的優勢,那就是穩固防守,以騎兵對沖的方式作戰,把自己不善騎戰的劣勢完全表現無遺。
就算是沈溪,也沒這么干過,錢寧卻敢帶兵沖擊,讓那些懂行的人覺得錢寧是在玩火。
但錢寧的準備很“充分”,他帶兵沖擊時,自信十足,為了彰顯龍騎兵突擊的震撼效果,他讓人一邊沖鋒一邊放槍,當然都是放的空包彈,反正里面沒彈丸,就是發射響聲,以增加出擊的聽覺和視覺效果。
這就更讓人看不懂了,敵人還在二里外,就這么放槍,肯定打不中,更像是用火槍的響聲把人嚇走,但這么做沒實際意義。
敵人聽到槍響聲,先是吃了一驚,隨即紛紛上馬,或從背上取下弓箭,或拔出馬刀,打馬向出擊的大明官兵迎來。
雙方騎兵距離越來越近。
雖然相比于朱厚照親率的三萬兵馬體量,錢寧的一千騎兵不值一提,但這次是一次短兵相接的肉搏戰,這種小規模的戰事極具觀賞性,至少在朱厚照看來如此。
當雙方騎兵進入一里范圍時,做好了肉搏戰的準備,畢竟在高速沖擊下,雙方很快就要接觸。
朱厚照嘴里念叨:“來了來了,千萬別演砸了,這會兒天色都快大亮了,演得不像沒人相信啊。”
在朱厚照念叨中,雙方人馬進入到二百步射程內,錢寧親率的騎兵先“開槍”,還是只聽見響聲不見效果,對面馬上根本沒一個人摔下來,這不符合朱厚照這個導演的預期。
“怎么回事?這會兒不應該有人裝作中彈墜馬嗎?不抓幾個俘虜,難道還等韃子全身而退不成?”
朱厚照皺起眉頭,就差喊停了。
雙方騎兵還在快速靠近,進入一百步距離內后,對面騎兵開始挽弓射箭,這讓朱厚照很意外。
“放槍可以放空,放箭也能嗎?難道沒有箭頭?”
因為距離有些遠,朱厚照看不清楚對面的具體情況,只知道雙方氣勢十足,真像是一場遭遇戰。
隨著對方放箭,錢寧麾下的騎兵不斷落馬,看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
朱厚照拿著望遠鏡,比別人看得都更清楚,心里“咯噔”一聲,沒明白過來錢寧如此“安排”有何意義。
“殺啊!”
錢寧被裹挾在隊伍中,不知其中門道,雖然跟預期不同,但現在箭在弦上由不得他撤退,雙方很快進入五十步以內,馬上就要短兵相接。
因為這場交鋒發生在大明營地外大概兩里的地方,使得錢寧陷入孤軍奮戰的地步,完全沒法得到后續援軍,而在交兵后,錢寧身邊的士兵開始陸續墜馬,而韃靼人那邊卻未有太大損失。
“陛下,情況不對啊。”
小擰子看得不是很真切,但隱約覺得對面的韃子沒見減少,倒是大明官兵墜馬無數,到底死沒死無法看明白。
而朱厚照基本看清楚了,因為他發現大明墜馬官兵,很多直接被馬匹踩踏,遠遠地也能看到猩紅的鮮血濺出,這讓朱厚照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他導演出的那場戲,好像真遇到敵襲了。
“鳴金收兵!趕緊鳴金!”
朱厚照對著小擰子咆哮。
小擰子嚇傻了,這會兒他不知該如何傳遞消息,只能對木臺上一排侍衛喊著:“傳令收兵!”
朱厚照暗自嘀咕:“情況不對,看來來不及了,帶的是沒有彈丸的火銃,怎么打韃子?馬上傳令胡將軍出擊,設法營救錢寧!”
小擰子提醒:“陛下,胡將軍在右軍。”
“啊?”
朱厚照這才意識到,因為他壓根兒就沒覺得會遭遇戰事,沒想過把胡嵩躍和劉序這些有能力的將領調到身邊,還有意把人支開。
小擰子道:“陛下,現在去傳命嗎?”
“趕緊!”
朱厚照吼道,“兩翼出擊,讓韃子插翅難飛!”
隨著明軍營地鑼鼓聲敲響,出擊將士一窩蜂撤退,回撤中有大量士兵落馬,踩踏的情況非常嚴重。
戰場如同煉獄一般,朱厚照拿著望遠鏡都不忍心去看。
不過令朱厚照稍感寬慰的是,此番前來襲營的韃靼騎兵數量并不多,充其量不到三千,并不足以對大明中軍營地形成實質性的威脅。
隨著胡嵩躍親率兩千荷槍實彈的龍騎兵前去解圍,遠距離上三輪火銃射擊下來,就有上百韃靼人落馬,其余韃子見勢不妙,狼狽撤退。
胡嵩躍也不敢貿然追擊,因為敵人后方情況如何沒人知曉,在完成援助錢寧部的任務后,便匆忙撤下來。
韃靼騎兵往后方撤走,朱厚照嚴令不得追擊,這場戰事便在大明先敗后“勝”中宣告結束。
中軍大帳,朱厚照火冒三丈,來回踱步,等候人把錢寧給押回來,旁邊站著的幕僚和將領都戰戰兢兢。
過了小半個時辰,錢寧才被押了過來。
此時錢寧灰頭土臉,身上的甲胄都被人剝去了一半,卻是他已被韃靼人俘虜,若不是胡嵩躍后續趕來的話,他早就被韃靼人給抓走了。
“你們先退下!”朱厚照要質問錢寧,還不能當著外人的面,先把周圍的人給屏退。
整個中軍大帳內只剩下朱厚照、錢寧和小擰子三人,小擰子站在旁邊擔驚受怕,全身顫抖個不停,因為他記得朱厚照說過,若這場戲做不成,他要跟錢寧一起被問罪。
“怎么回事?你不是跟朕說一定行嗎?怎么會有韃子突然殺出來?”朱厚照怒火中燒,這會兒終于不需要再掩蓋,找到撒氣的人便上去一頓拳打腳踢。
錢寧被五花大綁,此時跪在那兒只能忍受朱厚照的暴力對待,還不能多做解釋,免得惹怒朱厚照,受到更大懲罰。
一直到朱厚照累了,坐在一邊休息時,錢寧才把身體跪正,道:“陛下,并非臣不會辦事,實在是計劃…出了偏差,這些韃子好像把咱們派出去的人馬給…臣完全不知外邊的變故…”
錢寧覺得自己很冤枉,一切都是按照計劃進行,甚至讓出擊將士放空槍來做戲,卻不知對面是真的韃子兵,若非帶了空槍,真槍實彈或許能跟韃靼人較量一番,不至于敗得如此徹底。
朱厚照道:“韃子怎么來的?情報是怎么調查的?韃子到底來了多少人?這些不都該由你負責嗎?”
錢寧道:“陛下,臣只負責照顧您的周全,情報上的事,都是軍中專門的將領負責,臣只是偶爾將他們調查到的情況帶來稟告您。敵人到近前依然一無所知,定是有人玩忽職守,必須徹查…”
錢寧可不想死,他知道要逃脫朱厚照的遷怒,唯有找個替死鬼。
朱厚照上去又踹了錢寧幾腳,顯然還沒消氣,不過他到底是明理之人,知道并非是錢寧安排不周詳,完全是韃靼人突然冒了出來,讓計劃從一開始就胎死腹中。
“朕不殺你,不足以平民憤啊。”
朱厚照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道。
錢寧低下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臣還想找機會戴罪立功…再者,或許歪打正著,若非臣安排人馬喬裝韃子襲營,營地里嚴陣以待,韃子偷襲或許就成功了…最后,此番戰事外人并不知情,且我軍出擊人馬最終還是將韃子殺退,將士必定軍心振奮…”
朱厚照怒道:“就算后面斬獲一些韃子的首級,但那是你的功勞嗎?要不是胡將軍統兵解圍,你他娘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這一來一回,你說折損了多少人馬?”
恰在此時,傳令兵將戰果送至皇帳外,朱厚照擺擺手讓小擰子去把總結清單拿過來,小擰子手顫抖著把清單遞到朱厚照面前,朱厚照看過后直接丟在地上。
“念給他聽!”
朱厚照喝令道。
小擰子趕緊從地上把清單撿起來,小心翼翼將上面的統計數字說出來:“…我軍將士共計出擊三千一百二十人,陣亡四百六十人,傷四百九十人,另有一百一十五人下落不明,基本為前軍折損…計殺賊兩百一十九人,俘虜一百二十六人,多為胡將軍所部獲得戰果…”
朱厚照怒道:“你領兵一千一百多人,死的死,傷得傷,那些失蹤的不用說都被俘虜走了,這還不算先前派出的人馬!你之前派出多少人?”
錢寧想了想,趕緊回道:“陛下,派出的人馬不多,也就三百二十六人,現在他們下落不明。”
為了讓自己的罪責輕一些,錢寧只能壓低自己派出人馬的數量,他覺得朱厚照應該查不出來,所以敢胡亂報數,而且他覺得這些人馬未必就是全數遭殃,韃靼來襲的人馬并不多,無法形成天羅地網,總有漏網之魚…
朱厚照道:“若他們沒事,超出預定時間,怎沒人回稟?就算沒全軍覆沒,也該有一兩個活口回來報告吧?”
朱厚照這邊話音剛落,門口又有情報傳來。
朱厚照讓小擰子出去接,等小擰子回來時手上并未帶什么清單,只是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真有活口回來,派出六百五十二人,只有二十三人殺出重圍逃回,其余的人…非死即被俘…”
“混賬!”
這下徹底激怒了朱厚照,上前去對著錢寧又是一通拳打腳踢,錢寧還是只能干受著。
這次朱厚照很快便罷手,站在那兒呼“哧呼”“哧喘”喘著粗氣,臉色陰晴不定,似要定錢寧死罪,但也沒下定決心,因為他知道這件事自己也負有責任,朱厚照并非那種喜歡讓別人背鍋的皇帝。
“暫且留你一條狗命,怎么處置朕還要再想想,今天對朕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但繼續出兵顯然不合適,這里是韃子的地盤,他們隨便找個地方一藏咱們的斥候就發現不了,來無影去無蹤,暫時駐兵,等候前鋒兵馬撤回…”
朱厚照終于決定下一步軍策,原地等候江彬所部人馬撤回。
小擰子提醒:“陛下,這里不安全啊。”
“朕還用你說?”
朱厚照怒視小擰子一眼,語氣著惱,“但朕不能放棄那些將士,統一撤退,相信韃子不能亂來,我們的兵力優勢在這兒擺著,營防做好即可高枕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