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關心此案的梁儲去見過刑部尚書張子麟。
張子麟把來日刑部過堂審問的情況大致跟梁儲一說,梁儲為難地道:“現在皇宮那邊已知刑部明日開堂審案,太后怎會袖手旁觀?這案子該如何才能審定?”
張子麟道:“這個怕是只有問沈國公本人才知曉…他對此案似胸有成竹。”
梁儲好奇地問道:“你沒問他明日有何準備?諸如太后親臨,干預審案?”
短暫沉默后,張子麟微微搖頭:“未問,沈國公也未提。”
“那就遭了。”梁儲道,“就怕他沒這方面的準備,明日很可能會出大亂子來。天牢那邊可有安排?”
張子麟繼續搖頭:“之前出現獄卒看管不嚴的情況,刑部亡羊補牢,撤換了很多獄卒將,案犯嚴加看管,明日過堂前出不了事。”
梁儲道:“唉!朝中老出現這種亂子,偏偏都是幾年前遺留下來的事情,真讓人頭痛啊!”
此時梁儲不住抱怨,怪以前謝遷沒把事處理好,使得他來面對這個爛攤子。他也恨自己沒有劉健、謝遷的魄力,不知是該阻攔辦案,還是應該出手幫忙,又或者干脆中立不管…他感覺自己并非一個稱職的首輔。
簡單交談后,梁儲起身要走,張子麟問道:“梁中堂這是要去見沈國公?”
“不見。”
梁儲搖頭,“看明日案子如何進展吧…總歸沈尚書監國,該他傷腦筋,我這邊先靜觀其變吧!”
京城之夜,靜寂無聲。
所有人都在等天明到來,從文武百官到普通百姓都知京城很快就會發生一件大事,為非作歹的外戚張氏兄弟要在刑部大堂受審。
夜色深沉,刑部大牢內,張延齡遲遲難以入睡,輾轉反側,最后索性起來,背著手在牢房內走來走去。
雖然身處天牢,但有人幫他傳遞消息,他知道現在外面是怎樣一個狀況。
“…消息已傳到宮里,相信太后娘娘會在天亮后趕到刑部來,國舅爺請放心,太后肯定會保護您的。”
大約四更鼓敲響,一個中年漢子走了進來,隔著柵欄跟張延齡匯報。
張延齡聽到這話,心里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那漢子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牢門,隨即揮揮手,四名隨從魚貫而入,手里提著食盒,很快便把放在天窗前的一張桌子擺滿。
“國舅爺,您還是先用膳,晚膳你用得很少,明日上堂哪里有力氣?”那漢子屏退隨從,指著桌上一桌子美味佳肴勸道。
張延齡皺眉:“這里環境這么差,連尿騷味都能嗅到…怎么吃得下嘛?干脆你放我出去,等吃飽喝足再回來!”
漢子笑道:“您擔待些,之前您自由出入牢房,驚動上官,現在上面正在查這件事,不少兄弟受到連累。所以,此番不得不委屈您一下,等過了今夜,您出去后,想到哪兒吃飯都成。”
“嗯。”
張延齡本來還想矜持,但肚子不配合地“咕咕”響了起來,終于還是坐下,拿起碗筷便吃了起來。
吃了幾口,發現味道頗佳,尤其是點綴著青蔥的雞湯飯,加上潑了油辣子的酸白菜,酸辣可口,頓時胃口大開,吃得那叫一個狼吞虎咽,而旁邊那漢子只是笑著。
“坐下來一起吃。”
張延齡覺得自己承受眼前這漢子“恩惠”太多,招呼一聲道。
那漢子笑道:“不必了,小人哪里有資格跟您平起平坐,您只管用膳便是。”
張延齡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停下筷子,轉頭問道:“說起來你也真有本事,刑部天牢都能讓本侯自由出入…現在上面查案,風聲那么緊,你也出入方便,你既沒有刑部職司在身,怎么辦到的?”
漢子笑瞇瞇地說道:“因為小人的靠山硬。”
“是太后娘娘給你當靠山?還是刑部尚書?”
張延齡很意外,他此時想的是自己都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卻連對方的底細都沒打聽清楚,有些遺憾。
那漢子突然哈哈笑兩聲:“太后娘娘和張尚書怎會做小人的靠山?小人的靠山,其實就是這里的典獄長。”
張延齡拿起碗筷,繼續吃起來,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凈吹牛,一個典獄長有那么大本事?不過你小子也算識相,對本侯不錯,等本侯出去后重重有賞。”
漢子笑道:“不用了,有人已經賞過了。”
“是太后嗎?”
張延齡斜眼看著漢子問道。
漢子搖搖頭,張延齡微微皺眉,就在他思索究竟是誰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傳來。
他趕緊放下碗筷站起,卻見一個戴著黑色斗篷的人走過來,進入牢房后,摘下斗篷,在微弱燭光照耀下,張延齡驚呼出聲:“沈之厚?!怎么是你?”
就在張延齡意外沈溪于此時來的時候,剛才還對他畢恭畢敬的漢子,走到沈溪面前恭敬行禮:“小人參見沈大人。”
“嗯。”
沈溪微微頷首,顯然對這漢子很熟悉,因為這漢子不是外人,正是他派來辦事的彭余。
張延齡看到沈溪后呆若木雞,當看到彭余行禮后直接站到沈溪身旁,更覺大事不妙。
“沈之厚,你這是什么意思?”
張延齡指著彭余,“他…也是你派來的?”
沈溪走到桌前坐下,看了一眼滿桌菜肴,再抬頭打量張延齡,道:“不然呢,你以為誰會給你如此好的招待,讓你自由進出牢房,讓你過神仙一樣的日子?”
張延齡突然意識到什么,低下頭,伸出手要去摳喉嚨。
旁邊彭余笑道:“國舅爺,您別忙活了,這飯菜里沒下毒,若是有毒的話,您能活到今天?”
張延齡這才直起腰,氣喘吁吁望著沈溪和彭余,還有外面一幫侍衛,臉上的震驚神色仍未消減,不過他意識到彭余說的沒錯,若這一切都是出自沈溪安排,要讓他死簡直太容易了,出了刑部大牢,在哪兒找個人把他除掉,那是神不知鬼不覺,而事后還可以被追究越獄的罪責。
張延齡道:“沈之厚,你到底要做什么?案子馬上就要開審了!你以為老子會屈服?”
意識到沈溪“不敢”對他下手后,張延齡又硬氣起來,拿出高傲的姿態,好像他才是上位者,正將沈溪的生死捏在其手。
沈溪道:“你還真是硬氣,到這會兒還有膽量這么跟本官說話!現在打開天窗說亮話,這里有一份供狀,你照著寫,保你一條命。”
張延齡哈哈大笑:“你這小子是瘋了還是傻了?哈哈,這種鬼話也跟老子說?吃錯藥了吧?”
沈溪一擺手,后面有侍衛將一份供狀呈遞到他面前,張延齡也不去看,知道這是沈溪讓他認罪的供狀,就像當日讓他承認在徐俌協助下跟倭寇做買賣一樣。
沈溪道:“你可以不認,但你絕對不可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你什么意思?”
張延齡瞪大眼看著沈溪,“你小子不會真在這飯菜中下毒吧?毒殺老子,你也要陪葬!不對,是你滿門都要抄斬!滅你九族!”
沈溪從懷里拿出一封書信,道:“小魚兒,讀給他聽聽!”
張延齡瞪大眼看著那份信,只見彭余將書信接過去之后,念道:“先生,有關國舅案,朕苦思冥想…大人,小人不敢讀…”
彭余只讀了一句,便意識到這是正德皇帝寫給沈溪的私人信函,手顫抖個不停。
不過張延齡那邊身體也跟著劇烈顫動,此時他也意識到這封書信對他極為不利。
“繼續念,你沒有任何罪過。”沈溪道。
“是,大人。”
彭余這才顫顫巍巍地讀道,“有關國舅案,朕苦思冥想,若再讓二人為非作歹,必定令朝中人心不服,如你所言,若公堂審案,母后必會干涉,朝野不寧。既如你言,二舅罪大惡極,秘密練兵、通番、刺殺大臣,皆十惡不赦之罪,不殺不足平民憤。您酌情,若他迷途知返,可留他性命,若執迷不悟,不用過堂,令其死于獄中,對外宣稱畏罪自盡,定無人知曉,朕也能對天下人交待…”
“…至于大舅,若查明他跟二舅之事有關,也可殺之。但希望不要牽累張氏后輩,當朕對太后有所交待,張家不至斷了香火…”
到最后,朱厚照還不忘強調:“…朕對先生萬分信任,相信先生定能處理好此案,先生隨意作為,無論如何處置,朕不會干涉。欽此。”
張延齡越聽越吃驚,到最后他近乎癱坐在木床上。
“大人,小人念完了。”
彭余趕緊將信函交還沈溪。
沈溪打量張延齡,問道:“陛下的意思,你可明白?”
“你…你這是威脅我?”張延齡道,“老子絕對不會畏罪自盡…你殺了老子,太后不會放過你的。”
沈溪道:“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敢威脅本官?先想想如何保命吧!說,你是想畏罪自盡,還是老老實實寫供狀,選擇權在你,總歸本官要對陛下有所交待,不能半途而廢。”
“老子不選…你有本事能奈老子何?”
張延齡意識到大難臨頭,突然站起身,就往牢門外沖,卻被幾個人高馬大的侍衛攔住去路,仿佛老鷹抓小雞一般,屁股向上,額頭貼地按倒在冰冷的地上。
沈溪走過去,看著扭動身體大呼小叫的張延齡,冷笑不已:“當初你貴為皇親國戚,執掌軍權,本官要捉你綁你,都不在話下。如今本官位遠在你之上,又得皇命,可以隨意處置你,你還在本官面前來這套,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張延齡一聽頓時兩眼一閉,氣勢立馬軟了下去,道:“要殺便殺,何必啰嗦?”
“那好。”
沈溪道,“本官佩服你是條漢子,那就賜麻繩一條,讓國舅爺在天牢里死得體面一些。”
張延齡本來還想死撐,但在聽到沈溪讓人準備麻繩時,心中那股氣突然泄了,大喊大叫:“你這是草菅人命!不能殺我,我是皇親國戚,我是皇帝的親舅舅,你們殺我,要被太后誅九族…”
沒人會理會他的抗議,等繩子送進來,幾名侍衛準備過去勒住他脖子,“幫助”他自盡時,他已徹底沒了脾氣。
“別殺我,什么我都承認,留我條命吧。”
張延齡本以為自己答應招供,就不再被人逼迫,可惜進來的人沒得沈溪的吩咐,根本沒有停手的意思。
張延齡緊張起來,扯著嗓子喊,“你們干什么!我答應招供了!沈之厚,你趕緊阻止他們。”
沈溪仍舊坐在飯桌邊,右手拈起一顆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咔嘣脆。
辣椒和花生這些年通過佛郎機人傳入大明,如今在南方廣為種植,但在北方還是稀罕物。
此時張延齡已被人架住手腳,按到椅子上,正有人將麻繩打成環,扣在他脖子上,只等沈溪一聲令下,就要將其吊到屋梁上。
彭余走到近前,笑著道:“國舅爺,對不住了您吶,這是陛下吩咐的,也是沈大人的交待,我等不過是奉命辦事。”
張延齡嚇得六神無主,拼命扭頭,看向沈溪:“沈大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放過我一馬,我…我不想死啊…哇哇…”
到最后,也不知張延齡是在哭,還是在笑,牢房里鬼哭狼嚎。
繩索套住了張延齡的脖子,然后繩子一緊,他整個人突然從椅子上提了起來,全身的重量都用在了脖子上,張延齡被人按住雙臂,只能使勁扭動身體,脖子越勒越緊,叫聲逐漸增大,卻戛然而止,顯然繩子已勒住他氣管,再也發不出聲來。
不知不覺間,張延齡屎尿俱下,前襟后襠濕了一大片。
恰在此時,一聲嚴厲的聲音傳來:“住手!”
正是沈溪發出,行刑的人立即繩子松開,張延齡整個人萎頓在椅子上,雙手重獲自由,捂住脖子直喘粗氣。
良久,張延齡稍微緩過來些,聲音虛弱:“你們…不能殺我,我姐姐…是太后,你們殺我,不能跟我姐姐交待,咳咳咳…”
彭余問道:“大人,要繼續嗎?”
沈溪擺擺手,讓行刑的侍衛退開,張延齡得脫自由,直接跪下來:“沈大人,你別殺我,我什么都聽你的。”
經歷“被上吊”,生死不由自主后,張延齡徹底慫了,不敢計較以前跟沈溪的恩怨,直接下跪求情。
沈溪語氣冷漠:“你這又是何必呢?大丈夫應該死得其所,也不是本官想殺你,而是陛下想用你的命來平息朝中紛爭。”
“不一定要我的命,可以將我流放,或者坐個十年八年牢,有很多辦法可想。”張延齡這會兒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之前的傲慢囂張早就不在,此時的張延齡還沒有一個普通人有骨氣,接連向沈溪磕頭,儼然把沈溪當成救命恩人。
沈溪心想:“越是狐假虎威、囂張跋扈之人,到臨死關頭越膽小,這種人不過是仗著靠山,在規則中橫行,一旦別人也跟他一樣不守規矩,要置其于死地,他便卑微得連螻蟻都不如。”
沈溪道:“本官想讓你明白一件事,現在你的生死不由你自己做主,若是你不按照本官說的辦,就算今天你能僥幸保留一條命,明日你也要死,而且會連累你的家人!”
“不會,不會!”
張延齡這會兒就像哈巴狗一樣,只要能留一條命,讓他做什么都可以。
沈溪對旁邊的人示意一下,道:“收拾一下,然后把紙筆給他。”
頓時有人收拾桌子,把飯菜撤下,擦拭干凈后增添了幾盞燭臺,把牢房內照得透亮,這才給張延齡送上文房四寶。
張延齡坐下,把白紙攤開,拿起筆迫不及待就要寫,沈溪卻一擺手:“別急,工工整整寫好了,最后簽字畫押。這是你最后的活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