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俌是只老狐貍,并不著急出兵應戰。
寧王不進攻青陽縣城,他也就穩坐如山,總歸皇帝那邊沒下令讓他主動接戰。
安慶府城,朱厚照也在等消息,這幾日大雪讓安慶府內外所有活動都停歇了,官兵缺少衣物御寒,只能躲在屋子或者帳篷里,圍坐在火堆旁,瑟瑟發抖。
說是準備充分的一場戰事,但一場大雪下來,什么問題都暴露了。此時很多士兵還穿著單衣,棉衣棉被在之前的撤退中損失不少,安慶府就算再富庶,但一下子要支應四萬多大軍吃穿用度,還是顯得很困難。
“怎么回事,安慶府這樣的上等州府,難道連供應幾萬官兵的過冬衣服和被褥都不能保證嗎?”
朱厚照從張苑口中得知軍中面臨的困難后,火冒三丈。
張苑為難地道:“陛下,現在后方物資無法及時調運上來…安慶府作為長江中游的軍事重鎮,府庫中糧食不缺,只是過冬的棉衣棉被沒有準備太多。誰也沒想過,今年南方的冬天如此嚴寒,一時有些措手不及。”
朱厚照冷笑不已:“朕要你作何?連起碼的軍需物資都不能保證…”
張苑一聽委屈地低下頭,他本想向朱厚照告徐俌和張永的狀,畢竟出兵前南京官員在準備物資上非常不配合。
但話到嘴邊,張苑忽然意識沒憑沒據地告狀對自己不利,還不如什么都不說…反正他只是個太監,準備軍需物資這些事他只是作為協調者存在,并不是他來主導這一切。
最后的結果也是朱厚照未完全遷怒張苑,開始在房中來回踱步,認真思索對策。
過了半晌,朱厚照問道:“安慶官府已在民間發起募集了嗎?”
張苑回道:“陛下,能調的都調了,安慶知府派出官差到各家各戶搜查,能用的被褥和衣物一律借調,但這次咱進城的兵馬實在太多,城內各家各戶沒準備太多過冬的東西,畢竟這里是淮河以南地區,很難遇到如此大的風雪。還有就是這些年大別山地區匪患嚴重,安慶府受災嚴重…”
朱厚照一聽皺眉:“只是聽說中原地區有災情和戰亂,什么時候安慶府的境況也如此糟糕了?”
這問題張苑沒法回答。
事實便是如此,從弘治朝開始看起來大明還算國泰民安,但其實老百姓的日子僅僅是在溫飽線上掙扎罷了。
一旦遇到天災人禍,老百姓實在活不下去,就只能揭竿而起。
安慶府是長江下游地區的門戶樞紐,蔽冀了整個江南。這幾年安慶府雖然沒經歷什么大的戰亂,但中原地區戰亂不休,安慶府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綿延五六百里的大別山是最好的藏兵和用兵地,很多流寇在中原混不下去了,就退入大別山,然后南下劫掠,因此安慶府西北地區一直就不得安寧。
朱厚照見張苑就跟閉嘴葫蘆似的,什么都不說,當即非常不耐煩地吩咐:“趕緊通知南京那邊,讓張永他們籌備衣物和糧食送過來,朕不能讓將士們挨餓受凍。”
張苑苦笑道:“陛下,不是老奴不肯傳話,實在是南京那邊一直在推諉,這場雪下了后,江南各處道路堵塞,若是以大江運輸的話,又易為寧王水師偷襲。最好是從安慶府以北區域籌集物資,但各州府又缺乏有效調度。”
朱厚照怒不可遏:“怎么不打仗的時候沒這么多困難?等到戰事正酣時連幾件衣服都湊不齊?”
張苑低下頭,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行,這時候不會逞強。
最后朱厚照完全沒耐心了,開始下死命令:“馬上傳話南京,讓張永他們砸鍋賣鐵也要籌集齊全軍中將士用度,必須十天內運來。再把江彬叫來,實在不行的話,就趕緊開戰,早點結束戰事,將士們也不用再遭罪。”
朱厚照終于感受到什么叫無助。
看起來自己是皇帝,只要一個命令全天下的人都會圍著他轉,但等上了戰場才發現理想跟現實有極大的差別,征調物資和兵員根本不是說句話能辦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朱厚照這次出征身邊沒帶有能力的大臣,沈溪被他晾在一邊,朝中像王守仁、陸完、王瓊這樣有能力的文官也沒隨行,他這次到江南來主要是為了游玩,但因為沈溪搶先平定海疆之事刺激到他,才激發他御駕親征、只憑自己的力量平息寧王之亂的想法。
本來他可以從南京征調一些文臣武將隨行,或者干脆把唐寅帶在身邊參謀軍務,但這些他都沒做,如此一來遇到困難時他就非常被動。
但皇帝郁悶歸郁悶,總歸現在安慶府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遭遇風雪襲擊,寧王那邊日子想必也不好過。
朱厚照叫江彬來,商討對策,最后還是無奈地選擇放棄主動跟寧王兵馬交戰的心思。
因為朱厚照自己也很害怕失敗,由于軍中情報獲取一直都很滯后,在無法確定對手動向前,朱厚照不想以身犯險。
江彬就更不想冒險了,寧可在皇帝跟前當個佞臣,也不想立什么大的功勞,所以在主動出擊問題上一直采取推諉的態度。
江彬向朱厚照提出一個建議,那就是敦促徐俌帶兵跟寧王交戰,由此來試探寧王的虛實。
朱厚照思來想去,確實沒什么好辦法,于是派人去青陽縣城下旨,讓徐俌帶兵跟寧王兵馬交戰。
你徐俌不是經歷戰敗,現在想當縮頭烏龜嗎?寧王不能讓你把頭伸出來,朕卻可以,這個時候你不犧牲誰犧牲?難道讓朕在這里守他個一年半載,讓寧王在外面風光馳騁?
軍令一天后傳到青陽縣城,當徐俌見過皇帝的使節后,整個人近乎癱坐在椅子上。
“這鬼天氣,到處都是冰雪,也能出城去跟敵軍交戰?”徐俌突然感覺自己命不久矣,整個人陷入一種絕望的狀態。
徐程趕緊把不相干的人屏退,等回到徐俌跟前時,只見徐俌失魂落魄,雙目無神,嘴里喃喃自語:“不知誰出的餿主意,這不是硬逼老夫去送死嗎?”
徐程上前寬慰:“公爺莫要著急,其實陛下可能是考慮到軍中沒準備那么多過冬被褥和衣物,想速戰速決。”
徐俌嚷嚷道:“要速戰速決,陛下怎么不親自帶兵來援?就算陛下不來,讓江彬或者王陵之等人帶兵來也行啊,作何讓老夫出城去跟寧王兵馬交戰?在不明敵情的情況下,這樣做跟送死有何區別?”
徐程苦著臉道:“肯定跟陛下身邊佞臣進了讒言有關,不然陛下絕不可能如此強人所難…”
徐俌道:“你趕緊說說,現在該如何是好?總不能讓老夫葬送在這里吧?”
“這…”
徐程考慮再三,試探地道,“皇命不可違,既然陛下下旨讓咱出兵,咱出兵便是,但不可傾巢而出,只是派出兵馬試探一下寧王營中虛實,只要完成陛下御旨,哪怕有小敗也可以接受。”
徐俌得到啟發,連連點頭:“對對,出兵就出兵,大不了折損一些將士,把陛下那邊應付過去就行。”
徐俌準備派兵出城。
他沒打算親自帶兵,只是按照徐程的建議,派出部分兵馬做試探性攻擊,能取得戰果固然是好,若發現敵人強大也可以選擇撤退,至不濟干脆折損掉出擊的這部分兵馬,幾種結果在徐俌看來都可以接受。
上位者自然不會關心中下層將士的死活,以能對皇帝交差為先。
不過就在徐俌準備派兵出城的前夜,青陽縣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當徐程氣喘吁吁把來者的名字跟徐俌一說,徐俌嚇了一大跳。
“你再說一遍,來的是誰?又是誰派來的?”徐俌生怕自己聽錯了,立即跟徐程求證。
徐程道:“回公爺的話,來者叫唐寅,系受沈國公委派,此人曾在西北對韃靼、中原平亂和江南剿滅倭寇的戰事中發揮重要作用。”
徐俌驚訝地道:“莫非是那個詩畫雙絕唐伯虎?”
雖然徐俌對于附庸風雅的事不太了解,但唐寅名聲在外,他還是有所耳聞的。
而且隨著唐寅在沈溪跟前地位飆升,在朝中也有了建樹,唐寅的詩畫提前出名,在江南乃至整個大明形成一股收藏的熱潮。
徐程點頭道:“正是他。他帶了沈國公的命令而來…據他話里透露的意思,沈國公為避免形勢惡化,于九華之戰當晚派遣唐伯虎前來助戰…要不您見見他?”
“這個…老夫見還是不見呢?”徐俌猶豫起來。
唐寅這個人的能力如何還不知道,但如果此人一來就欣然接見,直覺告訴他很不妥,因為現在皇帝有意避忌求教沈溪,會見唐寅很可能成為一顆定時炸彈,就算作戰取勝也可能會被皇帝遷怒。
徐程道:“公爺,還是見見吧,看看沈國公有何見地,哪怕咱不采納,聽聽意見也是好的。”
徐俌仔細想了想,微微頷首:“也是,這又不是沈之厚親自前來,不過派了個謀臣來罷了,看看他有何妙計…哦對了,唐伯虎帶了多少人前來?”
“就幾名隨從。”
徐程道,“看樣子不像是來接管軍權的…而且就算沈國公本人前來,也沒法調遣公爺您不是?最多是給予一點建議。”
徐俌這下滿意了:“所言極是,只是幫忙出謀獻策的話,那老夫還是聽聽唐伯虎的意見。正好明天要派兵出征,叫唐伯虎連夜來拜會,記得避著點外人。”
唐寅奉沈溪的命令,風塵仆仆到了青陽縣。
本來唐寅最想去的地方是安慶府城,但他非常清楚,皇帝愛面子沒找沈溪輔助他統兵,以現在的狀態他去給皇帝參謀軍機,基本上難以如愿,甚至可能連朱厚照的面都見不到。
如果朱厚照真有意要用沈溪來平叛,就不會到現在還把沈溪死死按在新城不讓出來,哪怕戰局發生不利于朝廷的變化也一如既往。
唐寅到青陽縣城來頗費周折,畢竟寧王兵馬將城池團團圍住,好在有條大河通江達海,寧王根本無法時刻監視河面的情況,所以唐寅乘船有驚無險便直抵青陽縣水門,然后以沈溪所發手諭叩開城門。
經過一番周章,唐寅在縣城內見到灰頭土臉的徐俌。
唐寅趕緊上前行禮,徐俌顯得很熱情,招呼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久仰久仰。”
唐寅可不認為自己的名聲能到被魏國公“久仰”的地步,趕緊還禮:“公爺見外了,在下不過是奉沈尚書之命,前來協助您破賊。”
徐俌沒料到唐寅把話說得如此直接,頗有點上來就給他下馬威的意思。
徐程在旁笑道:“沈大人有心了,不過現在青陽縣周邊形勢不太妙,這不,寧王兵馬遲遲沒有退去之意,這兩日又連續下雪,將士們厭戰心理嚴重,接下來的仗不好打啊。”
唐寅看了看徐程,再看了一眼徐俌,明白魏國公不可能一來就把他當成自己人。
哪怕他是沈溪派來的,甚至真的帶來了退敵之策,但始終這里是徐俌的地盤,調兵遣將非要徐俌來做主,他的建言有時候會起反作用。
唐寅道:“公爺,在下出來前,沈尚書給出的意見是,暫時不要跟寧王兵馬糾纏,若是能派出一路奇兵襲擊寧王后方,或許會收到奇效。”
徐俌臉上本來有期待之色,但聽到唐寅的建議后,臉色突然僵住了,神色的快速變化好像在說:“沈之厚不過如此。”
徐程則好奇地問道:“如何派兵奇襲?奇襲何處?”
唐寅正色道:“目前寧王在城外的兵馬數量,大概有六七千之數,而在西邊和北邊幾座城鎮,寧王兵馬數量大概在一萬五千到兩萬之數,這便是寧王主力數量,此外在九江府、南康府等地,寧王大概布置有七八千兵馬,最后在南昌府,留有大概一萬余眾…”
徐俌和徐程對視一眼,之前徐俌對唐寅和沈溪還很輕視,但在唐寅把寧王麾下兵馬如數家珍一般說出來之后,徐俌不敢再有所怠慢。
徐俌道:“伯虎,你跟之厚一樣是年輕人,年輕一代中算是頗有建樹的,想來不會信口開河,這寧王兵馬數量…你是如何得知?”
唐寅知道跟徐俌繞彎子沒用,直言不諱道:“這些都是前線斥候調查得來的數字,消息非常準確…以在下路上所知,陛下應該是下達御旨,讓徐老公爺近日出兵,而以在下進城后觀察,公爺明日一早就要出兵吧?”
盡管徐俌很想否認,但在這種境況下,他覺得否認實屬徒勞,便點頭:“你消息倒是很靈通,的確如此。”
唐寅道:“公爺明日可以直接從城北派出一路兵馬,最好是以騎兵為主,繞行前往墩上,一舉切斷寧王糧道。這一場風雪下來,寧王那邊也暫時處于缺衣少糧的狀態,只要能打斷他們的糧草補給,就可以讓城外這六七千兵馬撤軍。”
徐俌搖頭苦笑,顯然是不相信唐寅的話。
而徐程則眨眨眼,問道:“唐大人,您沒說錯吧?難道這些都是沈大人提前算好的?”
唐寅知道對方不相信自己,這會兒只能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不屑于做更多解釋。
唐寅道:“寧王現在想以這六七千兵馬拖住公爺您,而他則調遣主力,配合從九江府順江而下的兵馬,全力進攻安慶府城…寧王猜忌心很重,生怕這六七千兵馬臨陣投靠公爺,所以糧草只準備五日份的,而后每五天運送一次…現在因為下雪,路途不暢,寧王已有多日未曾給這路兵馬運送糧草,只要能趁其不備斷一次糧道,這一戰主動權就會盡歸王爺之手。”
徐俌呆在那兒,對于唐寅好似天書一樣的陳述覺得很不可思議,半天沒回過神來。
徐程則聽出唐寅建議中的優點,雖然他自己也不能確定唐寅假設的前提是否成立,但他還是對徐俌說道:“公爺,若真是如此的話,唐大人所提真是妙計。”
徐俌黑著臉道:“要斷敵人糧道談何容易?難道寧王不會加以防備嗎?再者現在城里哪兒還有多余騎兵去斷糧道?就算有的話,現在城外大雪封山,騎兵怎么過去?”
徐俌的話更像是在挑刺。
唐寅道:“徐老公爺固守多日,寧王不會料到您會突然派騎兵奔襲數十里,還越過他們的防線…若您怕兵馬出擊后被寧王的斥候發覺,可以夜里悄悄出城,下雪天人會變得懶散,敵人絕對不會發現我們的舉動。公爺,這是退敵的最好機會,請您三思。”
徐俌想了想,一時間沒法定奪,但顯然他不想輕易便聽取唐寅的意見。
唐寅繼續道:“至于公爺您說騎兵數量有限,但以在下所知,您手頭仍舊有兩千多正規騎兵,且是常年跟著公爺的精銳,這是他們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啊。”
“你…”
徐俌正想說,你怎么知道我手頭的兵馬情況?
但想到對方對自己的情形了如指掌,便有種身無寸縷站在唐寅面前的自卑感,這會兒不想再接受這份難堪,一擺手:“伯虎的計劃很好,也是之厚這孩子有心了。這樣吧,老夫讓人安排好住所,你先入住休息,明日有事的話老夫再叫你。送客!”
徐俌很窩火,他自己對軍中情況都不太了解,結果唐寅遠道而來,卻能如數家珍一樣把他麾下兵馬,連同寧王的家底都跟他細數一遍。
徐程送唐寅離開后,馬上回到徐俌跟前,進言道:“公爺,聽這個唐伯虎的意思,這一切都是沈國公計劃好的…沈國公果然非常人也。”
徐俌道:“難道那小子還三頭六臂不成?”
徐程也知道徐俌是嫉妒沈溪的本事,提醒道:“公爺,既然沈國公派人給咱指了一條明路,如果咱不這么做的話,等于是放棄一條建功的好途徑啊,何不就聽唐伯虎的,一邊派出人馬于城西敵營外騷擾,一邊派出騎兵出北門去阻斷他們的糧道呢?”
徐俌黑著臉道:“那就先試試吧,若是出了問題,看老夫不把那唐伯虎剝皮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