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璉到了歸德府。
按照既定計劃,全軍很快就會開拔,征討叛軍,但有關下一步作戰細節,沈溪根本就沒有向胡璉透露。
為了求證此事,胡璉再次去見沈溪,這回他跟沈溪單獨相處,之前唐寅在時不能說的話,此時也能開誠布公。
胡璉道:“下官之前收到謝閣老的來信,說平亂需以穩為主,不要造成太大傷亡,影響朝廷大局。這是謝閣老的信函…”
說話間,胡璉將謝遷遣人送給他的私人信件拿出來,交給沈溪過目。
沈溪一擺手,皺眉道:“重器兄,你這是何意?難道你說什么,我會不相信?怎要我看謝閣老寫給你的信?”
胡璉為難地道:“其實我也知道,朝中參劾下官的奏疏不少,這次賊人勢大,席卷中原威逼京畿,下官負有很大責任,也讓沈尚書承受不小壓力。”
沈溪微笑著道:“我都說了沒什么,為何重器兄如此介意?還是好好準備來日出兵之事,別多心。”
“那…”
胡璉見沈溪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心思,主動問道,“不知接下來進兵何處?是要繞道叛軍側翼,還是…”
沈溪有些漫不經心:“現在談這些為時尚早,一切都要根據戰場形勢變化制定相應作戰計劃,因此不是在下不肯對重器兄透露情況,實在是戰場上有太多隨機應變的東西。”
“明白,明白。”
胡璉嘴上說明白,但其實根本就不理解,覺得沈溪是有意回避他的問題,似乎已對他失去信任。
有了這種想法后,胡璉沮喪之余,開始為自己的出路謀劃,至于沈溪說什么做什么,他沒有太關心,但有一點他很清楚,跟在沈溪身邊,他得到軍功的概率會大增,只要這場戰事順利完成,他作為河南巡撫自然會分潤到相應的功勞。
反思過往,胡璉非常后悔對韃靼戰時他沒有堅決追隨沈溪,而是去了宣府跟在朱厚照身邊,本想近水樓臺先得月,獲得皇帝賞識,誰想事與愿違。
西北之戰結束,留在皇帝跟前的人基本沒落得好,朱厚照的胡鬧以及張苑等人的阻撓,使得宣府和張家口一線戰局出現很大紕漏,就算事后朱厚照沒有追究責任,但也沒有對哪個大臣看上眼,破格提拔。
出兵之日定在四月二十,頭天晚上沈溪去見了馬憐,這也是馬憐離京南下后,沈溪第一次前去探望。
馬憐本想留在中軍,伺候沈溪左右,但這次沈溪還帶了惠娘和李衿南下,以沈溪心中的重要性而言,馬憐沒法跟惠娘和李衿相比,因而只能在護衛護送下,跟在后軍隊伍中,這一路經歷不少辛苦。
商丘縣城靠近東門的一處旅店。
“爺…”
客房里,馬憐見到沈溪,行了個萬福禮,她花容慘淡,整個人異常憔悴。沈溪趕緊讓她坐下,要為之診脈,卻為馬憐拒絕。
馬憐嬌弱地道:“奴還好。”
沈溪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執意將她手腕拿過,一番簡單望聞問切后,點頭道:“沒什么大礙,應該是旅途勞頓,加上受了一點風寒,致氣虛氣緊,渾身乏力…難道是水土不服?路上一定要記得喝開水,生水一點都不能沾!”
馬憐自責地道:“奴也未料到身子骨如此不堪,以前就算連續策馬狂奔數日都安然無恙,現在…可能是爺太過寵愛,在京城養尊處優慣了吧。”
沈溪道:“或許不該帶你南下受苦受累。”
“是奴自己沒用。”
馬憐低下頭,神色中有幾分失落,“出來后奴本想騎馬而行,臨跨上馬背才發現力不能支,只好選擇坐馬車,誰想待在車廂里也會生病,或許跟之前那場豪雨有關吧…奴不該讓爺費心…”
馬憐偷偷抬頭看了沈溪一眼,發現沈溪正在看她時,趕緊將目光避開,隨即眼角滑出兩行淚水。
沈溪知道,馬憐是個堅強的女孩,如果只是一點痛楚的話很難將她打垮,不過若心中失落,加之受了委屈,自然很容易發生狀況。
如同惠娘跟他置氣一樣,馬憐也很聰慧,能想到沈溪出征在外身邊多半帶了其他女人,揣測沈溪是跟那女人戀堅情熱,才不來見她,否則斷無可能半個多月都見不到人影,她在后軍一路緊趕慢趕,為的就是能在沈溪想見她的時候隨時見到。
但馬憐的努力,卻沒換得沈溪的憐惜,甚至進城后也要過個三四日,直至臨行前才來見她。
女人心思都很縝密,說不爭寵的絕對是圣人,或者說那女人根本就沒有把男人當回事,因為女人越是愛慕一個人,越希望得到那人的關注,而不是受冷落。
沈溪沒有做出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如同惠娘和李衿了解自己的處境一樣,馬憐對自己的身份定位很清晰。
他伸出手,將馬憐臉頰上的眼淚抹去,馬憐趕緊試著收淚,卻發現沈溪起身來到她面前。
沈溪裝作不解人意,道:“旅途辛苦吧?走,到里邊說話,我在你這里停留不了多久,等下還要回營,軍中太多事情等我處理了。”
沈溪隨便找了個借口,非常牽強,他也知道這種話騙不過馬憐,卻不得不這么說。
馬憐知情識趣,明白沈溪過來見她是對她的憐惜,不像惠娘那般冷嘲熱諷,處處針對,而是殷勤地起身,陪著沈溪到內屋,跟沈溪講述她這一路見聞,希望得到沈溪更多的關愛。
夜色凝重。
歸德府城一片安靜祥和,沈溪領軍駐扎,城內百姓非常安心。
沈溪就像個護身符,有他在,城塞絕對安全,叛軍在方圓一百里內沒有任何活動跡象,數月來惶惶不可終日的百姓終于可以睡個好覺。
此時沈溪卻在馬憐這里享受無盡溫存。
因為跟惠娘冷戰幾日,沈溪自己也有些眷戀這種溫柔的滋味,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在即將出兵前來見馬憐,因為他知道一旦大軍開拔,他更沒時間過來,不但自己要多受幾天苦,而馬憐的委屈也會加劇。
云收雨歇!
屋子內平靜下來,看到沈溪大汗淋漓,馬憐從榻上起來,想為沈溪倒一杯熱茶,誰知沒等走到桌前,就被跟著起來的沈溪從后一把攬住纖腰。
“爺…”
馬憐羞喜交加,能得到情郎的眷顧,這是女人最得意的事情,沈溪對她的欣賞,幾乎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沈溪道:“下來作何?現在雖已是初夏,但不知是不是下過雨的原因,依然寒氣逼人,不如躲在被窩里暖和暖和。”
說來也奇怪,明明已入夏,但天氣乍暖還寒,由于受小冰河期影響,行軍途中冷熱交替非常頻繁,讓沈溪覺得非常辛苦。
馬憐道:“能做爺點事,奴很開心。”
說話間,她彎腰將茶壺里的茶水倒進杯子里,卻發現已經冰涼,趕緊道:“奴這就讓人燒水沏茶。”
“不用了。”
沈溪拿起茶杯,咕隆咕隆將里面的茶水喝了,穿戴整齊后拉著馬憐到榻邊坐下,馬憐望著沈溪的目光中滿是迷醉。
馬憐臉上全都是崇拜和眷戀的表情,這是她日夜牽掛的男人,她心里除了沈溪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
沈溪解釋道:“接下來,我要領兵平中原盜寇,你會暫時跟我分開,在侍衛護送下走大運河趕往南方…你到南京城等我。”
馬憐臉上露出濃濃的失望之色,眼巴巴問道:“那幾時…我們才能再見?”
沈溪道:“用不了太久,短則十天半月,長則…需要月余。”
“哦。”
馬憐沒有抱怨什么,低頭想著心事,雖然很不情愿但她卻不敢表露出來,她希望跟在沈溪身邊,哪怕再危險也甘之若飴。
沈溪嘆了口氣道:“此番平叛事關重大,我很難兼顧兒女私情,心思全都用在行軍打仗上,朝廷對我的期待甚高,接下來至少有兩場大戰要打,中原這一攤子…還有沿海倭寇…”
馬憐抿嘴:“正是因為爺有本事,朝廷才如此信任。”
沈溪笑了笑道:“就你嘴甜…你兄長這次跟著河南巡撫一行過來,我已見過他,人很精神,這次我會留他在身邊聽用,讓他有更多建功立業的機會…你想見他一面么?”
“不方便。”
馬憐搖頭道,“奴還是不見了吧。”
在對待馬家人的問題上,馬憐態度非常堅決,嫁出去的女兒不會管娘家的那些破事,沈溪能主動為馬家謀劃,對她而言便是最好的消息,也讓她感到自己對馬家有了交待。
沈溪點頭:“那你有話帶過去嗎?”
馬憐想了下,繼續搖頭:“兄長一切都好,奴便放心了,他在軍中建功立業,全有賴爺的關照,奴只要伺候好爺便可。”
說話間,馬憐有些害羞,脖子都紅透了,大概想到先前跟沈溪恩愛的種種。
沈溪笑了笑:“果真是個善解人意的丫頭,馬家把你送來,我賺大了。”
次日,大軍離開歸德府,繼續向西行軍,走的是柘城、陳州的官道,過開封府直入劉六、劉七叛軍盤踞的南陽府。
這天兵馬行進速度很快,一天下來足足走了一百多里,不過因糧草和輜重較多,大部隊有點前后脫節。到底糧草輜重太過笨重,行進跟不上前軍的速度,兩軍合并后總兵力超過三萬,糧草輜重運送成為問題。
沈溪本打算讓胡璉殿后,運送糧草,但想了想如此或許會讓胡璉疑神疑鬼,與自己越發離心離德,便臨時指派胡嵩躍領兵保護。
糧草輜重的安全至關重要,與此番交戰成敗休戚相關,沈溪這么做一是對胡嵩躍的能力認可,二則是平衡京營跟邊軍的關系,畢竟這種運送糧草的差事不是誰都想做的,也只有胡嵩躍這種嫡系才不會認為自己是被發配。
晚上扎營時,諭旨傳來,跟沈溪之前預料一樣,朝廷駁回馬中錫招安的提議,要求沈溪先領軍將叛軍主力消滅再談招安。
這旨意是否由朱厚照下達無關緊要,總歸是朝廷的意思,等于是關上了馬中錫跟叛軍和談的大門。
消息傳來,最振奮的要數軍中那班將領,對他們來說這是絕佳的建功立業的機會。
“沈尚書之前不是說,已跟陛下進言以招撫為主,為何會在此問題上出現如此大的偏差?”
胡璉得知這個消息后非常震驚,只有他這樣的職業政客才明白招撫為主的好處,這會讓中原百姓免受大規模戰火波及,避免民生遭受進一步的破壞…畢竟有戰爭就會有死亡,人才是這個世間最大的財富,墾荒生產用得指望勞力,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沈溪搖頭:“你不該來問我,應該問這一政策的制定者,他們比我更清楚內情。或者直接上疏質詢陛下也可。”
之前沈溪對胡璉還算和顏悅色,但涉及招安問題,就有些不耐煩了,說話絲毫也不留情面。
胡璉聞言愣了一下,心想:“難道沈大人覺得我別有用心,以掩飾自己平亂不力?”
唐寅正好在旁邊,相比于胡璉疑神疑鬼,唐寅卻沒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好像早就料到會如此一般,道:“現在叛軍主力尚未殲滅,除了山東那邊戰事頻繁,河南地界近來一片太平,如此情況下便行招安之舉,只怕賊寇未必服氣。等朝廷兵馬一撤,他們很快便東山再起,屆時危害更大。”
胡璉忍不住反駁:“完全可以將賊首拿下,余者派人監管居住,怎么可能讓他們死灰復燃?”
唐寅強忍著翻白眼的沖動,淡淡一笑,道:“那些從逆的匪寇心早就野了,不把他們徹底打痛,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造反而已,誰不能出來挑頭?拿下三五個賊首,他們就不能成事了?”
“完全可以將他們建制打亂,分散到各個地方,甚至可以安排到周邊省份,難道非要用最粗暴的方法嗎?”
胡璉皺眉道,“中原百姓已承受不起戰亂之苦,在下之前平亂不力,也是考慮到會影響地方民生…”
本來唐寅有意爭辯下去,但仔細一想他跟胡璉地位懸殊太大,在軍中不過是沈溪的幕僚,即便擔任著沈溪喉舌的重任,也沒資格跟胡璉爭論。
從某種角度而言,胡璉算不上沈溪下屬,河南巡撫的職責在那兒擺著,一個京官一個地方官,互不統轄。
最后胡璉和唐寅二人一起看向沈溪,等沈溪做出評斷。
沈溪神色平靜:“重器兄的意思,是讓我繼續跟朝廷上疏,堅持招安之策?”
沒等胡璉和唐寅回答,沈溪便搖頭:“朝廷定下來的事情,焉能質疑?該說的話離京前我拜訪陛下時已說過,現在朝廷旨意在此,只能遵照命令行事。本來我還想早些往江南平倭寇,現在看來只能往后放放了。”
胡璉有些急了:“以沈尚書眼下統領的兵馬,很難在短時間內消滅賊寇,就怕這場戰事會進入相持階段!”
沈溪斜眼望向胡璉:“重器兄別太悲觀了,三萬大軍在手,朝廷一舉平息中原盜寇不是順理成章之事?難道你覺得我會在中原戰場來個大意失荊州?”
“這…”
胡璉本來確實有這個意思,但沈溪問話太過直接,大有質問之意,貿然承認的話會顯得對上官太不尊敬。
胡璉還不敢心存芥蒂,畢竟是他先表達對沈溪的不信任,趕忙行禮:“下官絕無此意。”
沈溪點點頭:“我也知胡中丞是出于謹慎,此番交戰我自會小心謹慎,力爭以最小的傷亡打個大勝仗,那時再跟朝廷進言招安,否則會有人以為我沈某人怕了叛軍,不敢跟他們正面交鋒,英名何存啊?”
沈溪突然拿面子和名聲說事,讓胡璉很為難,本來在他看來這不該是沈溪應該持有的立場,但既然給出這樣的理由,他就不能再堅持。
“下官明白…下官這就回去安排,告辭。”
胡璉當即提出離開,不敢再煩擾沈溪。
沈溪揮揮手,沒有挽留的意思,顯得有幾分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