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生病不出,沈溪也不知所蹤,朝廷的事眼看又沒人做主。
不過跟以前不同,現在朱厚照開始變得活躍,雖然不露面,但他親口下達的命令卻一個接著一個,很多命令在中立者眼中可行,卻遭到謝遷和楊廷和等人的反對。
一旦態度有了偏狹,對很多事便會形成截然不同的看法,很難說謝遷和楊廷和等人在關于朱厚照調兵平叛之事上沒有私心。
沈溪看來也是如此,你謝遷只是反對皇帝提出的平叛構想,卻拿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只是一味讓沈溪領兵出征,好像所有難題都可以迎刃而解。除此之外,謝遷擔任首輔后在打理朝政以及對外用兵方面毫無建樹,卻不斷試著進言,讓皇帝屈從于他的意志。
朱厚照和謝遷孰對孰錯,沈溪不想評價,作為一個文官他本應站在謝遷的立場上看待問題,但從臣子的角度來說,卻應該義無反顧地站在朱厚照一邊,畢竟儒家核心思想中忠排在了孝前面。
如此一來,沈溪干脆不選擇站邊。
皇帝跟謝遷發生矛盾,朝中人苦尋解決良方時,沈溪卻依然在惠娘處養病,倒不是說他故意裝病,而是的確感染風寒,本身他也不想牽扯進朝廷紛爭,借機放松兩天,對于沈溪來說是個無奈之下的決定。
入夜后,熙兒再次到來,于病榻前將當天發生的事告知沈溪,甚至連朱厚照給沈府送去一千兩銀子的事情也說了。
本來惠娘和李衿沒資格旁聽,但當時惠娘剛好來送湯藥,沈溪沒讓她出門暫避,惠娘便在旁聽了一耳朵,等熙兒走后,惠娘打量沈溪,見沈溪猛烈咳嗽,趕緊上前為沈溪輕撫后背,理順氣息。
“老爺,朝中發生大事,您不現身,真的可以嗎?”惠娘很擔心,生怕沈溪留在她這里耽誤大事。
沈溪平順氣息后說道:“遇到事情難道一定要我出面?我乃部堂,現在是陛下跟閣臣間產生矛盾,許多人卻希望我站出來承擔后果,有這本書賣嗎?”
惠娘道:“那是因為老爺在朝地位日隆,朝中文武大臣以老爺馬首是瞻。”
“呵呵。”
沈溪笑了笑,自嘲地道,“有事的時候以我馬首是瞻,沒事時卻說我亂規矩,總是以雙重標準來要求我…謝閣老對我的偏見到現在都未解除,讓我如何出來承擔責任?”
惠娘本來還想說什么,但見沈溪態度堅決,也就緘口不言,開始服侍沈溪喝藥。
沈溪很平靜,服完藥后,惠娘將碗放到一邊,剛回來坐下,便被沈溪擁入懷中。
“老爺?”
惠娘有些不明白,為何沈溪會突然對她多了幾分癡纏。
沈溪道:“生病時有關心的人在身邊,真好,真希望惠娘你一輩子都陪伴在我身邊…”
惠娘沒好氣地道:“老爺有衿兒,家里姐妹也都把老爺當作天,你說這話把她們置于何地?”
“我只在乎你。”
沈溪說了一句,幾乎是脫口而出。
惠娘先是一愣,隨即掙扎著要站起來,卻發現被沈溪摟得很緊了,蹙眉道:“妾身要出去為老爺更換湯藥。”
沈溪笑道:“我說的是實話,我最在乎的人是你…或許這話聽來很荒唐吧?從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想保護你,雖然那時很弱小,但我…的確做到了。”
這已算是這個時代最好聽的情話,惠娘側過身不跟沈溪正對,但沈溪知道這話對惠娘有很大觸動。
“老爺是做到了。”
惠娘幽幽道,“妾身從來沒見過誰比老爺更頂天立地,老爺值得這世間所有女子托付終身,但卻不是妾身。”
惠娘的話聽起來沒來由,更像是有感而發。
就在沈溪思索惠娘話里蘊含了什么東西時,惠娘已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出門去了,很久都沒回來,沈溪以為惠娘生氣了。
“唉!不過是有感而發,不想卻開罪她,早知道的話不說也罷。”沈溪自嘲地笑笑,對他而言,眼前的事帶著幾分美好,好像惠娘因此生氣也是溫馨的,因為這意味著回頭他可以好好哄一哄佳人。
晚上沈溪從榻上下來,他的病沒看上去那么嚴重,不過是小感冒罷了,放到后世多喝點熱水就對付過去了。
到了前面客廳,沒見到惠娘,只有李衿正在大圓桌前伏案翻閱賬本,旁邊有東喜和隨安探頭觀看,像是在學習算賬,這對她們而言有些困難,兩個小丫頭面前各有個寫滿字的大張白紙。
沈溪湊過去,只見紙上所寫并非一般文字,全都有關算數和賬目,惠娘和李衿有針對性地教導兩個小丫頭識數和識字。
“老爺?”
東喜側頭一看,發現沈溪到來,等她喊出聲后,李衿和隨安才抬頭看向沈溪。
三女正要站起來給沈溪行禮,沈溪一擺手:“惠娘呢?”
李衿道:“姐姐進東廂歇息去了…姐姐昨晚沒休息好,今日又給老爺換湯藥,估計累了吧。”
沈溪點頭:“那我去廂房找她。”
李衿趕緊放下手頭的賬薄,扶著沈溪的胳膊,道:“老爺病還沒好,應該在榻上休息才是,若是老爺因此而有什么…沒法跟姐姐交待。”
沈溪笑道:“我身體沒那么羸弱…下地走走也好,不過是一點小小的風寒,對我沒那么大的影響。”
李衿點了點頭,沈溪睡了一整天,如今燒已經退卻,身體應該沒什么大礙,但她依然沒放手,用力地扶著沈溪,嘴上道:“姐姐進房不久,心情好像不太好,可能累了吧。”
本來只是無心一說,卻讓沈溪多了幾分想法,“終歸還是觸動惠娘心弦了。”
沈溪多少有些感慨,在李衿攙扶下二人一同來到廂房,沒等進去,便聽里面傳來惠娘的聲音:“…不用進來,我要休息了。”
李衿道:“姐姐,是老爺過來了。”
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即門打開,惠娘帶著一臉倦容從屋里出來,沈溪發現惠娘眼睛有些紅腫。
哪怕惠娘掩飾得很好,沈溪也能從她憔悴的臉上明顯感受到倦意,還有傷心難過后留下的痕跡,眼前的惠娘有些陌生,卻深深銘刻在沈溪內心深處。
“老爺在養病,作何過來了?”惠娘說了一句。
盡管李衿正扶著自己,沈溪依然伸出手,一把將惠娘攬了過來,惠娘本想掙扎,最后終歸放棄了抵抗,讓沈溪左擁右抱…不過她需要調整一下身姿,才能跟李衿一樣扶著沈溪。
沈溪道:“房間里有些悶,想過來找你說說話,你一聲不響出來,我還以為有什么事情呢…”
或許是意識到沈溪要把一些“秘密”說出來,惠娘用著急的目光望了沈溪一眼,沈溪這才住口。
在兩女攙扶下,沈溪進屋到桌前坐下,他側頭對李衿道:“衿兒,你去拿壺熱茶來,我有些渴了。”
“是,老爺。”
李衿很賢惠,施禮后出門,等房間內只剩下沈溪跟惠娘時,惠娘坐到了桌對面的椅子上,一語不發。
沈溪道:“惠娘,是否我剛才說的那些話讓你困擾了?我沒虛言,從一開始見到你,我就想保護你,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個孩子。”
“妾身知道。”
惠娘脫口而出,等說出來后便開始后悔,不再說下去。
沈溪稍微有些驚訝:“你知道?”
惠娘輕輕舒了口氣,道:“從認識老爺后,妾身便有了依靠,雖然那時老爺不過是個幼童,卻一直都是老爺出謀獻策,才讓我們一家過得像個人。以前…我甚至不知如何帶著孩子活下去。”
周氏剛認識惠娘時那叫一個羨慕,便在于惠娘擁有自己的藥鋪,有一份固定的產業,可以說是女強人。只有惠娘自己才知道當時有多辛苦,不但每天起早貪黑,還要忍受外人的不理解和指指點點,這時代一個寡婦做買賣會承受很大的壓力。
而之后更出現陸家人跟惠娘爭奪藥鋪的事件。
一切都是沈溪撐著,最后藥鋪逐漸發展成經營多種產業的大商會,惠娘終于有機會把她女強人的一面展現出來,但從那之后,很多事便不一樣了,惠娘沒法再回到那個普通家庭婦女的狀態。
沈溪道:“這就叫緣分吧,如果不是那場雨,我們永遠不會認識,這一輩子或許也不會成為狀元郎,不會在朝為官,更不會有現在跟你以夫妻的身份相對而坐。而你…也不必遭遇到那么多的苦難,到現在還無法釋懷。”
惠娘搖搖頭:“妾身是人間的塵土,隨時都會落地,老爺卻是天上的星辰,不管走到哪兒都會發光,并不會因為妾身而有所改變。”
沈溪在惠娘處待到次日下午才離開。
等轎子停到沈家門口,管家朱起趕緊過來將大把拜帖送上,同時奉上的還有許多人留下的信函。
沈溪不用看也知道是關于謝遷生病告假以及皇帝調撥京營人馬南下平叛之事。
“老爺,給您送信的人實在太多,還有幾位重臣前來拜訪,都未得見。”朱起緊張兮兮地說道。
在朱起看來,一旦很多人跑來找沈溪,那朝中一定發生大事了。
沈溪沒有表現出多重視的模樣,揮手道:“我只是回家來看看,稍后會去吏部衙門,再有人來送拜帖直接告訴他們我沒時間,現在手頭的事情多且繁雜,我不可能有空閑見人。”
“知道了,老爺。”
朱起趕緊行禮領命。
沈溪回家一趟,只是到書房整理點東西,隨即就出門了。
剛到吏部衙門,又是一群人圍上來,不過這些都是沈溪的屬官,他們知道沈溪的脾性,上前來只是行禮問候,最后沈溪只留下王敞,一起到花廳敘話。
王敞道:“之厚,你不知這幾天朝中發生多大的事,謝老咳血,臥床不起,身體急轉直下,如今去探病也見不到他人,具體情況不為人所知…你去看望過了嗎?”
沈溪搖頭:“我剛回來,還沒時間去謝府探望。”
王敞驚訝地道:“那你這幾天去了何處?出京辦事去了?”
有些事沈溪不會告知王敞,當即不無歉意地說道:“在下要辦的事沒法跟王老你講,至于謝閣老那邊我暫時不會過去,恐怕謝老也未必想見我…還不如整理一下奏疏,稍后我要去見陛下。”
“對,還是面圣要緊。”
王敞好像被點醒一樣,現在文臣見不到皇帝,都把希望寄托在沈溪身上,沈溪可說朝中僅次于謝遷的存在,就連梁儲、楊廷和、楊一清等人也無法繞過沈溪辦事。
沈溪道:“王老,現在距離黃昏還有點時間,我想整理一下奏本,不知可否給在下一點私人空間?”
“這是自然,老夫就不多打擾了。”
王敞很識相,起身告辭,將花廳留給沈溪。
一直到申時三刻,沈溪才從吏部衙門出來,這邊他剛前往豹房,楊廷和得知沈溪現身后匆匆趕過來。
楊廷和進了吏部衙門才知沈溪已先一步去豹房面圣,接待他的人是王敞。
“介夫你不必著急,這次之厚回來是辦正事,他面圣前已整理好奏疏,咱們光著急也沒用。”
王敞心平氣和,他身上打著沈溪的標簽,從兵部到吏部,一直都是沈溪的屬下。
楊廷和顯得很著急:“謝閣老的事情,他知道了嗎?”
在楊廷和看來,謝遷因何生病沒跟沈溪說清楚,他也沒跟沈溪打好招呼,把文官集團的意志交托,這樣匆匆前去面圣,那便是完全按照沈溪自己的意思跟皇帝對接,他跟謝遷摻和不上。
更為關鍵的是,現在連沈溪究竟是個什么態度他都不知道,沒法跟謝遷交待。
王敞卻有些不理解:“我已經跟之厚說明謝老的情況,他又不是第一次面圣,能有何問題?”
楊廷和嘆了口氣,不太想跟王敞贅述,簡單告辭便匆忙而去,準備去追沈溪,要在沈溪面圣前把謝遷跟他的想法告知沈溪,讓沈溪按照他們的意思面圣,這也是謝遷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
王敞有些郁悶:“這些人,一個個來去匆匆,連招呼都懶得打一個,難道老夫在你們眼里就這么一無是處?”
王敞在朝雖然也算得上兢兢業業,但奈何很多人就是看不起他。
論能力他不如陸完,論學問更不如翰苑出身的這幫人,最主要還是他在閹黨擅權時還有“失節”之舉,若非沈溪力挺他都要被歸為閹黨之列。
楊廷和心急火燎前往豹房,半途就被人攔了下來。
這次攔他的是小擰子派來的人,小擰子生怕有人再到豹房被朱厚照強行驅逐受到傷害,而他自己又不方便出面,所以聽從臧賢的建議,找人守在前往豹房的幾個路口上,只要見到有朝臣往豹房,便一概上去阻攔,告知不能靠近。
“你們作何?本官的轎子你們也敢阻攔?”楊廷和很生氣,覺得這群擋住他去路的人是在冒犯他的官威。
一人出來道:“這位大人,無論您是誰,都不要靠近豹房,里面已有大人物交待,朝中除了沈大人可以面圣外,旁人一概不得靠近豹房,否則會被驅趕甚至可能杖打,這是陛下之前所下御旨,望大人見諒。”
楊廷和本想教訓一下這些不識相的人,但聽了對方的話后,才意識到對方是一片好意。
楊廷和一只腳已踏出轎門,這時又縮了回去。
前面的轎夫問道:“大人,是否還往豹房?”
“先回謝閣老的院子。”
楊廷和有些無奈地道,“若豹房有事的話,消息會第一時間傳來。沈尚書的馬車…總歸追不上了。”
一個乘坐馬車趕往豹房,還是先一步出發,一個則乘坐轎子在后面追,就算楊廷和的轎夫走得再快,始終追趕不及。
楊廷和嘆了口氣,在他看來,自己跟沈溪的區別也大概如這馬車跟轎子一般。
沈溪進了豹房,甚至無需在門口等候,沒人敢阻攔,他到豹房可以說暢通無阻。
沈溪到正院后,小擰子聞訊匆忙出來,見沈溪趨步向前,趕緊迎上前行禮:“沈大人,您莫著急,陛下尚未做好賜見準備。”
沈溪聞訊駐足:“陛下還沒睡醒嗎?”
小擰子沒想到沈溪會把話說得這么直接,搖了搖頭:“陛下還在歇息,早上陛下…睡得有些晚。”
沈溪都把話挑明了,小擰子自不會遮掩。
沈溪道:“那本官先到陛下寢殿外等候,在前引路吧。”
小擰子趕緊擺手:“沈大人,您不能隨便往陛下寢殿去,先去書房等候吧。請恕小人無禮,這是豹房新設的規矩,連小人都不能隨便進出寢殿所在院子,實在沒辦法…小人一定會在陛下醒來后第一時間將您前來面圣的訊息傳給陛下。”
“可以。”
沈溪最后還是點頭,甚至不用小擰子帶路,便輕車熟路往豹房側院去了。
小擰子陪同沈溪到了書房后,便趕緊去跟朱厚照稟報。
到了寢殿才知朱厚照仍舊沒睡醒,門外已經站了一群太監和宮女,平時朱厚照這會兒都已經梳洗更衣完畢,而今天居然還沒醒,讓伺候的人亂了陣腳。
一直等到掌燈,江彬才從里面出來道:“擰公公,陛下傳你進去。”
小擰子急忙往里跑,進去晃眼見到朱厚照已從榻上下來,“噗通”一聲跪到地上,大聲說道:“陛下,沈大人來了。”
“沈先生來了,是嗎?”
朱厚照顯得很疲倦,“有說過是來作何啊?”
小擰子回道:“陛下,奴婢不知。”
旁邊突然傳出個聲音:“估摸沈大人是為謝閣老之事而來。”
小擰子嚇了一大跳,這是麗妃的聲音,他沒料到麗妃會這個時候現身,心想:“麗妃莫非是侍寢了?她的身份見漲啊!”
朱厚照道:“又是謝閣老的事,他歸家吐血后,已有多少人進言?那么多奏本,朕一概不想看,沈先生難道不知朕的心意嗎?”
麗妃和小擰子都不說話,反倒是站在門口的江彬道:“陛下,京營兵馬已于今日出征,即便沈大人前來,也無法將事情挽回。”
“沈先生來估計是說謝閣老之事,在朕決意出兵上應該是支持的,因為他從未上奏過。”朱厚照顯得很自信,“讓他等等,朕先洗漱。來人,為朕準備熱水。”
麗妃道:“陛下,臣妾先告退了。”
“嗯。”
朱厚照點頭道,“你先回去整理,朕晚些時候過去找你。小擰子,你不用在這邊伺候,過去招呼下沈先生,如果知道他的來意,可以先一步來跟朕說。”
小擰子這才意識到朱厚照這會兒不太敢來見沈溪,因為在謝遷的問題上朱厚照是絕對理虧的那個,因為強行趕人而令謝遷吐血,這種事怎么看都是他這個皇帝胡作非為。
“是。”
小擰子領命而去。
小擰子告退,寢殿里只剩下伺候的宮女和太監,江彬卻站在門口沒走。
朱厚照看著鏡子里的江彬,悠然道:“江彬,你到朕身邊以來,朕沒虧待你吧?”
“陛下對臣恩重如山。”江彬緊忙抱拳。
朱厚照點頭:“知道朕的恩情便好,朕有可能會安排你出去做一件要緊事,會使你身處險地,你不會推辭吧?”
“萬死不辭。”江彬道。
朱厚照又點頭:“那好,朕便把這件事交給你,希望你不辱使命,幫朕把這件事給辦好!”
等朱厚照到書房時,沈溪已等候半個多時辰。
朱厚照沒有帶任何人,無論是江彬又或者張苑都沒有跟隨他身后,只有先一步到來的小擰子一直在書房門口等候,但在朱厚照蒞臨后,小擰子也緊忙告退。
晃動的燈影中,只剩下沈溪跟朱厚照二人。
沈溪沒行禮,甚至招呼都不打,閉著眼睛故意不看朱厚照,以體現他內心的失望。
朱厚照卻笑呵呵地道:“先生怎么來了?聽說先生生病了,朕還準備去府上探望,卻是沒想到先生倒是先過來…先生的病情沒大礙吧?”
此時的朱厚照有些自討沒趣,但他沒別的話好說,他明白沈溪前來并不是為了跟他進言,二人間的關系不知不覺跌至冰點。
沈溪道:“臣并未生病。”
“是嗎?那就更好了,如此朕也能安心些。哈哈。”
朱厚照有些尷尬,想坐下來卻覺得沈溪站著那兒有些不合適,頗有點手足無措。
沈溪再道:“臣聽說,謝閣老病重,因吐血而臥床不起,陛下為何沒去探望?”
“這個…”
朱厚照神色越發別扭,吞吞吐吐地道,“朕本想抽空去看看,但…先生可能不知,謝閣老的病…跟朕有一定關系,如果朕去探望的話,或許會被人說閑話,所以朕準備等謝閣老病情好轉些再去。”
“若是謝閣老的病情一直不見好呢?”沈溪道。
朱厚照遲疑了,斟酌好字眼后才道:“朕自然會去探望…先生別為難朕,其實先生也該知道謝閣老因何而病吧?”
沈溪道:“那臣是應該知道,還是不應知道呢?”
這問題又讓朱厚照非常尷尬,支支吾吾想說什么,卻發現在沈溪面前有些詞窮。
半天后,朱厚照稍微定了定神,蹙眉道:“先生有什么要緊事,還是快些說吧,朕沒有太多時間。”
沈溪從懷里拿出一份奏疏:“微臣有兩件事跟陛下奏稟。”
“說。”
朱厚照臉色終于正常了些,有一種解脫的感覺,終于不用再跟沈溪說那些讓他尷尬的事情了。
沈溪道:“臣請辭。”
“咳咳…”
朱厚照猛烈咳嗽幾聲,道,“先生別開玩笑,你在朝中官當得好好的,為何請辭?如果朕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便跟朕明說,別這樣啊!”
本來朱厚照以為事情過去了,沈溪該跟他說正事,誰知道上來第一件事就是請辭,這讓他非常尷尬。
沈溪再道:“臣乃真心請辭,實在是因入仕以來精神始終處于緊繃狀態,太過疲倦,想早一步回鄉休養。”
朱厚照苦笑道:“先生才當了幾年官?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先生年歲不大,又不是七老八十非要回故地當個閑人,朕的江山需要先生這樣的能臣輔佐,先生難道就忍心讓朕自己來打理這一切?”
沈溪道:“朝中有那么多能人異士,何須臣來相助陛下?”
“不一樣,那些人雖然有一定的本事,但總歸沒法跟先生相比。”
朱厚照對沈溪異常推崇,挽留的決心也很大,“先生乃大明頭號功臣,若非先生領兵出征,東南和西南之地也不會平定,草原也不會臣服,不會出現四海升平的景象…額,可能現在還有幾個毛賊危害江山,但用不了多久便會平息。”
沈溪嘆了口氣,道:“但陛下始終無法做到勤奮治理,臣身為先生,未能勸學生回正道,乃是臣之過錯,臣愿意請辭謝罪。”
朱厚照皺眉:“先生這話說的,朕沒走在正道嗎?這個…有些事可以從不同角度來理解,朕是沒把所有心思放在打理江山上,也是因為身邊有先生和謝閣老這樣的能臣,朕想好好玩幾年,等玩夠了便安下心來,當一個好皇帝…”
沈溪打量朱厚照一眼,朱厚照被凌厲的目光一掃,忽然覺得自己理據不成立,悻悻地避開目光。
沈溪道:“臣請辭之心非常堅決,望陛下體諒。”
“朕不準。”
朱厚照的話也帶著果決,想在沈溪面前板起臉,卻底氣不足,最后用堅決的口吻道,“先生如果再提請辭之事,朕要用一些非常規手段挽留…”
沈溪冷冷一笑:“陛下準備用何手段?將臣綁起來,又或者架出豹房,再或者下獄問罪?”
這話問出來后,朱厚照臉色非常尷尬,沉默半晌才嘆道:“先生其實還是在怪朕對謝閣老用強,其實當時的情況,謝閣老非要在豹房門口求見,外邊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朕已經跟他說了不見也無濟于事,要是真在外邊等一宿非出事不可,朕也是沒辦法了…”
朱厚照的辯解沒什么說服力,自己都覺得理虧,因此見一見就可以避免的事情,非要鬧得那么僵。但在來書房前他已經知道沈溪會質問他,心理上有所準備。
半天后,朱厚照鼓起勇氣,道:“先生,這樣吧,你先把第二件事說出來…這第一件事咱們可以慢慢商議,總歸有折中之法,對吧?”
沈溪道:“第二件事,臣請陛下下罪己詔。”
“準了!”
朱厚照立即回答,等話出口才琢磨出來好像不太對,驚訝地問道,“什么?罪己詔?先生在說什么?朕有些不太明白。”
沈溪打量著朱厚照,雖然沒說話,但那目光好像在說:“你不明白還答應得這么痛快?”
朱厚照臉色漲得通紅,嘆了口氣道:“先生,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朕為了謝閣老的事道歉是吧?那朕明天一早…哦不,現在就去拜見謝閣老,您看如何?如果這都不能讓你滿意的話,朕再給謝閣老更多補償,或者明日開朝議商議事情…”
此時的朱厚照慌不擇路,一直給沈溪提條件,好像為了挽回沈溪的心不計任何代價。
沈溪道:“臣要陛下下的罪己詔,乃是因天下蒼生所受苦難,各地的災情和民怨,還有沿海倭寇肆虐等,陛下登基以來并未國泰民安,難道不該因此自責嗎?”
朱厚照臉色很難看,顯然在他看來,自己是明君圣主,并不覺得有什么過錯,沈溪所提建議就像是在打他的臉一樣讓人無法接受。
不過面對沈溪請求致仕這種情況,朱厚照不得不作出妥協,道:“那這樣,朕同意了,朕明天便下罪己詔!先生總該滿意了吧?先生,咱先說好了,朕下罪己詔,你就不離朝,當作交換條件如何?”
沈溪搖頭道:“這是兩回事。”
朱厚照稍微有些驚訝:“先生,你不能這么啊,朕下罪己詔是聽從你的建議,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這樣朕…會很吃虧。”
沈溪道:“陛下為安天下百姓而下罪己詔,乃是收攏人心,怎就成了跟臣交換的條件?”
“那沈先生你辭官,就是百姓愿意看到的嗎?”朱厚照急道,“朕是沒有太多時間管理朝政,不也是因為有先生在么?現在先生要走,那就是對天下百姓不負責任,朕絕對不會同意!先生分明是在要挾朕!”
朱厚照非常氣惱,想跟沈溪講道理,卻發現力不從心,因為沈溪在他心目中地位還是很高的。
沈溪幾乎可以說以一己之力改變了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不僅僅只是先生這么簡單。
沈溪無奈搖頭:“陛下所做之事非常有見地,未必需要臣這樣昏聵之人指點,如陛下所言,若只是因朝中有能臣打理而令陛下不思朝事,那臣情愿請辭回鄉,也是為讓陛下能早日還朝,為天下蒼生做更多的事。”
朱厚照道:“這算怎么個說法?先生你一走了之了,朕怎么辦?朕能把大明江山打理好嗎?先生你怎么這么不理解人呢?”
沈溪不回答,反而將兩份奏疏舉過頭頂,一臉堅決。
朱厚照一咬牙:“先生,這樣吧,還是跟年前一樣,你先回家休養一段時間,讓咱們都冷靜一下,行嗎?你先看朕的行動,朕絕對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朕既然答應你好好治理江山,就一定言而有信。若朕有食言,你再提出請辭也不遲,你看如何?”
此時朱厚照可憐兮兮,聽起來好像在跟沈溪商議,不過更多是作出妥協和讓步,大有哀求沈溪之意。
沈溪幽幽嘆了口氣:“臣一心為大明強盛,若陛下能理解臣之苦心,就不該留滯于豹房。”
“行,朕今天就回宮!”
朱厚照答應起來絲毫也不含糊。
沈溪道:“臣并非是要挾陛下,而是…”
朱厚照又搶白:“不管先生是什么目的,朕只看結果,只要先生不提致仕就好…朕馬上按照先生所定方向發展,以后不用一旬一次上朝,每天上朝都行,什么經筵日講一律都開,不就是當個明君嗎?朕早就有這樣的打算,先生來提醒朕,乃是大明忠臣,朕覺得先生這是鼓勵朕當一個圣君明主,朕滿懷感激。”
沈溪聽到這話哭笑不得,心想:“這小子說起瞎話來不打草稿,言之鑿鑿就跟真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