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調動邊軍南下平寇的奏疏,由兵部左侍郎陸完主筆,交由張苑呈送到朱厚照處,未經內閣。
但這件事當晚便被謝遷知曉。
告知謝遷消息之人正是陸完,雖然陸完知道謝遷對他有成見,但在遇到大是大非時他不會對謝遷這個文官領袖有隱瞞,派人去謝府送了親筆書信,把事情言明。
隨即謝遷便將張懋和楊一清請到府上,楊一清倒沒什么,到底文官都要聽謝遷的,但對于張懋來說就有些不爽了。
“于喬,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日再說嗎?這大晚上的,你非要讓老朽過來,還不跟老朽說是怎么回事…怎么,叛軍殺到京城腳下了?”張懋很是著惱,不在于謝遷三更半夜擾人清夢這件事,而是他不想牽扯進朝廷的是是非非。
另外便是謝遷請他的方式不是親自登門,只時隨便叫了個人去他府上,就好像是上級召見下級一樣,顯得很不尊重人。
謝遷沖著楊一清點了點頭,隨后道:“剛得到消息,陛下要調邊軍到中原之地平叛。”
“嗯?”
張懋怔了怔,隨即望向一同前來謝府做客的楊一清,問道,“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楊一清臉上滿是驚訝,顯然他不知道有這回事,謝遷卻肯定地說道:“兵部左侍郎陸完寫了奏疏,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苑親自送到陛下跟前,估摸明日一早,就會有調兵公文往西北去。”
楊一清皺眉道:“陛下為何要突然調動邊軍?”
因為正是年初休沐時,關于朝中情況并非人人都很了解,這幾天忙著應酬的楊一清消息相對閉塞些。
謝遷沒有回答,倒是張懋突然開腔了:“應寧,是這樣的,聽說中原一帶突然冒出一股兇悍的叛軍,幾次對陣官兵都取得勝利,如今北直隸門戶洞開,陛下對此事非常重視,調邊軍入京衛戍不足為奇。不過…于喬,你之前不是力主讓之厚領兵平賊么?怎突然要調邊軍南下了?”
謝遷道:“之厚上的奏疏,老夫看過,他建議以地方兵馬平叛,沒什么建設性,今日早些時候奏疏送到陛下手中,陛下便下旨讓兵部負責調兵…”
張懋顯得不太能理解,問道:“那為何不是之厚來擬定方案,而是由…全卿?”
這個問題謝遷沒法作答,搖頭道:“暫且不知,不過想來之厚并未接受陛下提議,藉此委婉表示拒絕之意…”
張懋點了點頭,沒有再。
楊一清眉頭緊皺,擔憂地道:“若是貿然調動西北邊軍前往中原平叛,人地生疏,未必會順利,且有可能造成邊軍跟地方人馬嫌隙,同時九邊也會防御空虛…易為韃靼人趁虛而入。聽說前任韃靼可汗已卷土重來。”
謝遷道:“這也正是老夫擔憂的地方,若以老夫一人之力跟陛下奏請,或無濟于事,不如多聯絡些人…”
“別介!”
張懋一抬手,“這件事于喬你還別亂來,先且不說你沒有平定中原叛亂的良方,就算有,也未必有陛下的方案好…這可是陛下直接下達的命令,平時誰見過陛下對朝事如此上心?”
這話謝遷有些難以接受,楊一清卻不由點頭。
朱厚照平時只顧著胡作非為,對朝事漠不關心。
這次調兵計劃并非出自沈溪之手,而是由皇帝親自過問并下達圣旨,在張懋看來已經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謝遷搖頭:“要是西北邊防出了亂子,沒人能擔待,中原叛軍不過是疥癩之患,殺雞焉用牛刀?”
張懋道:“于喬,你說這話老朽就不敢茍同了…你覺得韃靼人厲害,但實際上由于連年征戰,韃靼青壯已十不存一,連強弩之末都算不上,有何威脅?如今草原人推舉的小可汗暫居京城,各部族很難做到上下一心…反倒是中原之地,你眼中那些不起眼的賊寇,叛亂已波及三省,連京畿都受到威脅,還能說是小麻煩嗎?”
謝遷沒回答,若是換作別的官員,絕對不敢出言忤逆他。
但張懋卻有這資格。
因為張懋是世襲公爵,在朝中有著極高的威望,年歲和資歷也比謝遷更高,一向尊重規矩的謝遷面對張懋的質問,只能保持沉默。
張懋再道:“陛下安排已是當前最好方略,且這路人馬可在平掉中原叛亂后,再一路往南,往東可以平海疆,往西則可以除山匪,可謂一舉多得!這總比咱閉門造車,想不出個主意好吧?”
聽到這里,謝遷終于忍不住,嗆聲道:“那敢問張老公爺一句,西北兵馬調到中原,糧草輜重誰來負責?靠戶部調撥?還是靠沈之厚籌措?”
本來楊一清覺得自己站在一旁有些突兀,好像事情跟他不相干,但聽謝遷說到這里,突然明白為何謝遷堅持要讓他來。
不是說需要他出謀劃策,而在于他掌管著大明的錢袋子,可以代表戶部提出困難,讓皇帝打消念頭。
謝遷再道:“若是讓沈之厚領兵,西北邊疆不會出現變亂,又不用戶部籌措太多錢糧,中原叛亂也可以盡早平息,難道不比從西北調撥人馬入關平亂好?”
張懋有些猶豫:“于喬,話不能這么說…就算以前之厚是取得一些成就,但戰場上哪有百戰不殆的將軍?就算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你不能說派個將領去,連兵馬都不給他,就指望他打勝仗吧?”
這次連楊一清都不由點頭,倒不是說他傾向于張懋的意見,而是覺得謝遷的建議太過牽強。
總歸要調撥人馬馳援中原戰場,至于是從京營調,或者從周邊省份調,又或者從九邊調,終歸是要集結一批精兵強將,讓沈溪只身前往顯然不是什么好選擇,說到皇帝那里也會被否決。
謝遷反問:“那張老公爺是支持陛下的旨意,抽調邊軍南下平叛咯?”
張懋道:“老夫還沒問你,陛下之意,是要從西北何處調遣人馬?三邊,又或者宣府?大同?”
“宣府!”
謝遷回道,“且是以陛下身邊近臣,宣府副總兵許泰領兵。”
“這就有些胡鬧了。”
張懋皺眉道,“這個許泰,年輕氣盛,根本就不懂行軍布陣,之前便有人參劾他胡作非為,中原之地不是還有胡重器么?他本事不低,照理說補足兵馬應能應付,而且可以讓三邊回來的延綏副總兵,似乎叫做林恒,是吧?由此人來領兵也不錯嘛!”
謝遷一擺手:“不可!”
張懋皺眉:“于喬,讓林恒去,可比什么許泰帶兵穩妥許多…軍中皆傳頌林恒有本事,之厚對其器重有加,你在延綏時不是也跟他很親近,還指派他帶兵馳援宣府么?”
謝遷黑著臉,不想解釋一些事,因為他知道林恒跟沈溪的關系,總不能說,自己的孫女其實跟林恒的妹妹一樣,都是沈溪的小妾,所以他不想推薦這個跟沈溪有千絲萬縷聯系的武將去中原平叛。
楊一清勸說:“張老公爺,若謝老不愿派林恒,只管另覓人選就是。”
謝遷道:“老夫不是不支持林恒領兵,而是根本不想這種事發生…中原之地叛亂,應該以中原或者南直隸、關中人馬解決,或者派沈之厚去整合中原各衛所兵馬剿滅叛匪也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邊軍戰斗力是強,但紀律未必好,若失去控制,中原之地不知要被禍害成什么樣子!”
當謝遷覺得自己無法用道理說服人的時候,便開始說狠話。
如他所料,當他拿出脾氣后,不但楊一清俯首帖耳,連張懋都不再發話。
謝遷一看有成效,繼續用同樣的態度道:“現在不想方設法面圣,跟陛下陳述厲害,請陛下權衡利弊,做出選擇,便貿然定誰帶西北人馬到中原平叛,這不是舍本逐末么?身為朝臣,總該知朝廷規矩如何,今日中原有難可以調邊軍,那將來呢?開此先河,大明邊陲駐防將無法確保固若金湯,到那時,就算我們不在了,也會被后人唾罵!”
張懋苦笑:“于喬,你不需拿如此大道理壓人…那就聽你的罷,先上疏勸陛下回心轉意!”
“不是勸說陛下回心轉意,而是讓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謝遷道,“沈之厚不肯做的事,咱們就不做嗎?那豈不是說,咱都跟沈之厚一樣畏畏縮縮,并非直臣?”
謝遷在發動張懋和楊一清跟他聯名寫好上奏后,很清楚這份奏疏不那么容易送到皇帝手上。
就算這是內閣首輔的奏疏,也要按照一定程序才能送到皇帝手中,而他跟朱厚照間隔著司禮監,尤其是張苑,會給他帶來諸多阻撓。
謝遷送走楊一清和張懋后,琢磨開了。
“…若是要依靠張苑上奏,他肯定會把事情拖延下去,就算陛下能見到奏章也會是調動邊軍的軍令發出后,肯定來不及,若是貿然去豹房請求面圣只會激發陛下反感,況且面圣也非易事…”
謝遷思來想去,最后實在沒辦法,只能去見小擰子,試圖通過這個獨立于朝廷體系外的皇帝寵臣完成自己的計劃。
當晚小擰子在豹房值夜,因無法進后院陪在朱厚照左右,只能在寢殿外守著,正昏昏欲睡時,有侍衛進來跟他傳話。
“擰公公,您府上來人,說是有貴客登門,請您回去看看。”
小擰子伸了個懶腰,慵懶地道:“沒見咱家正在守夜?什么貴客比當皇差還重要?”
那人往四下看了看,再次湊到小擰子耳邊說了一句,小擰子身體一震,道:“還有這種事?”
他起身便要往外走,突然想到謝遷前來拜訪動機可能不單純,心想:“這位謝大人的目的是什么?這么去見,若被他為難,我怎抽身?”
小擰子原想到偏院找麗妃參詳,但想到麗妃可能在伺候皇帝,沒時間見他,便讓小太監去查明情況,在確定麗妃不在后,離開豹房,他沒急著回自己私宅,而是直接登了臧賢的院門。
“公公,您怎么來了?”
臧賢到底不是太監,在朝中也有職位,屬于內府,因他以前跟過張苑,如今拿不到豹房的差事,只能在內府混日子,不過平時小擰子會打賞些銀子,加之有小擰子作靠山,他在內府擁有一定地位,平時能拿到不少“孝敬”。
小擰子道:“怎的?你本就是咱家的人,咱家隨時來見你都成!”
“是,是。”
臧賢道,“小人的意思,是您有事只管派人來知會一聲,小的馬上去見您。”
小擰子一擺手:“不用了,你先跟咱家出來,有事回去的路上說。”
臧賢整理好衣服,回頭往自家正屋方向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事沒完成,但現在是自己的雇主親臨,他只能放下手頭的事情跟小擰子出門,上了馬車。
馬車顛簸中,小擰子將謝遷突然來訪的事說了,最后問道:“你覺得謝大人因何而來?”
臧賢稍微松了口氣,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頓時有一種慶幸的感覺…他并不怕被小擰子察覺自己的神色變化,畢竟馬車里非常黑暗。
臧賢道:“聽說今天陛下要調邊軍入中原平叛?”
小擰子疑問:“你消息倒是挺靈通的嘛…咱家還沒告訴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公公,小人既為您辦事,自然會多問詢朝廷之事,小人覺得,謝大人來找您多半跟此有關。”
臧賢道,“好像現在那個人,跟謝大人的關系…不太融洽。”
小擰子稍微琢磨一下,意識到臧賢說的“那個人”是張苑。畢竟臧賢曾為張苑幕僚,屬于跳槽到他的手下做事,提到前雇主時,多少會有言辭上的回避。
小擰子想了想,道:“倒也有幾分道理,咱家也知張苑那狗東西跟謝大人關系不是很和睦,但謝大人有事的話也不該來找咱家才對啊。”
臧賢試探地說道:“若是謝大人想通過擰公公您,跟陛下進言,或者上什么奏疏…您覺得,是否有這個可能呢?”
因為在權力場待久了,臧賢不會把一些判斷的話說死,而試著讓小擰子自己思考,如此就算出了問題,他也可以說這并非是他的本意,一切都是來自于小擰子自身的揣摩和取舍。
小擰子可沒有臧賢那么多花花腸子,道:“有這個可能,張苑今日去見了沈大人,聽說還去見過兵部左侍郎陸大人,若事成,那邊軍入調之事便順理成章,所以謝大人才會想到提前跟咱家打招呼,先一步在陛下面前建言。”
臧賢道:“擰公公,這件事…最好您莫參與。”
小擰子望著臧賢道:“咱家也知不能跟謝大人過從甚密,現在朝中沈大人說話更有份量,不過謝大人乃當朝首輔,難道他來見咱家,咱家還能選擇避而不見?”
“見歸見…”
臧賢有些遲疑,不過還是斟酌字句道,“若是謝大人非要強迫您做事,擰公公您可就要當心些,若貿然在陛下面前進言,怕會讓陛下覺得您不守規矩,這怒火可不會落到謝大人身上…”
小擰子有些不耐煩:“你說的,咱家明白,你還有更好的建議嗎?”
臧賢再道:“或者您其實可以跟沈大人商議,若是沈大人肯賜教的話,或可解決眼前的麻煩。以小人看來,沈大人對于邊軍入調之事也不是很贊同,否則也不會讓陸侍郎出馬,在這件事上,或許謝大人跟沈大人的意見完全吻合。”
小擰子道:“那為何謝大人不去見沈大人,要來見咱家?”
臧賢道:“總歸需要有人居中牽線搭橋,謝大人孤高氣傲,怎可能紆尊降貴去求見沈大人?而沈大人之前也跟謝大人間鬧出一些不愉快,怕也不愿出面。”
“嗯。”
小擰子點了點頭,卻未發表意見,也沒說是否去見沈溪。
說話間,馬車已到小擰子住的宅院門口,畢竟臧賢為了行事方便,家就安在小擰子私宅附近,全都在豹房周邊。
小擰子往車廂車窗外看了一眼,道:“這就到了,你在外等著,若是有事,咱家會再問你。”
小擰子進了自家門,跟謝遷會面。
臧賢的馬車則停在距離小擰子院落正門有段距離的地方,臧賢坐在車架上,望著小擰子院子的方向發呆。
而這邊的情況,第一時間匯報到了沈溪處。
沈溪在謝遷登小擰子府門,便知道了這件事,又獲悉小擰子匆忙去見臧賢并且一起到院子見謝遷的事。
“…謝老兒分明想阻撓調邊軍入關,但歷史潮流,是你隨便說說便能阻攔的?”沈溪面對一身男裝登府匯報消息的熙兒,并沒有隱藏對此事的看法。
熙兒道:“沈大人,需要卑職做什么?”
沈溪抬頭看著熙兒:“張苑那邊有何動向?”
這問題讓熙兒一怔,隨即搖搖頭,表示并不知曉。
沈溪道:“調邊軍入關之事,非陛下一時興起,根本是早有想法,只是此前沒機會落實罷了,現在張家兄弟都被奪去爵位和官職,錢寧也被暫且發配出京當差,京城原本戍衛勢力都已被陛下收編,本沒什么需要擔憂的…陛下蓄謀已久,豈容他人更改!”
熙兒不明白地問道:“大人,問題是否很嚴重?”
沈溪搖搖頭道:“有些事,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現在關鍵是要阻止謝閣老…他現在做的事根本與陛下培養親信的想法背道而馳,在陛下心目中,什么京營和錦衣衛,并不值得信任,只有邊軍才是沒被京城官場污染的凈土,才能維護他的安全。”
“可…邊軍長期孤懸在外,并不在陛下跟前當差,而京營和錦衣衛才是保衛京師和皇宮安全的基本力量啊!”
熙兒徹底迷糊了。
沈溪道:“你這么認為沒錯,但怎知為人君者的想法?很多事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思維,我不想對你解釋太多,馬上準備車駕,我要出去一趟。”
熙兒道:“是讓卑職準備?”
“沒錯。”
沈溪道,“這次我不以朝中大臣身份出現,需要保密,把你帶的人安排一下,再準備一輛馬車,不用停在這邊,我之后會通過地道出去,你負責接應便可。”
熙兒行禮:“大人請放心,卑職絕不會讓人跟蹤和盯梢。”
沈溪點了點頭,他對熙兒在偵查和反偵察上的能力還是肯定的,點頭道:“我稍事準備,你派人盯著小擰子的府宅,有些事臧賢會出言提醒,并不需要我去做。”
“沈大人您…”
熙兒本想問沈溪要去哪兒,但琢磨一下后,覺得問了也白問,索性緘口,隨即出門去準備,而沈溪自己則留在書房,整理東西。
過了一炷香左右,沈溪從后宅地道進入街對面的府宅,從位于另一條街道的后門出去,坐上馬車。
“大人,去何處?”親自駕車的熙兒問道。
沈溪道:“去謝府,不過不要停在府門前,在附近街巷找個地方,必須是謝閣老回府的必經之路上!”
謝遷見過小擰子,把奏疏交給小擰子,也不跟其說太多話,只交待要將奏疏呈遞到朱厚照處。
小擰子留了個心眼,沒有直接回絕,因為這將意味著得罪謝遷這個大佬,而他在朝中還需要謝遷來為他撐腰。
當然他也沒直接應允下來,對于小擰子來說,沒法決定是否幫謝遷,奏疏可以帶在身上,畢竟張苑那邊還沒來得及上奏,若等來日一早張苑詳細跟朱厚照說時,他可以根據情況選擇是否將奏疏拿出。
這也算是小擰子聽了臧賢的建議后做出的折中選擇。
謝遷回府的路上,本已十分疲累,不想半道馬車突然停下,正在打瞌睡的他差點兒一頭栽倒。
“怎么了?”
謝遷掀開車簾望向前面,身為當朝首輔,出門自然是前呼后擁,并不覺得會有人敢阻撓他前進的道路。
下人道:“老爺,有馬車擋住去路…有人送來拜帖。”
謝遷皺眉道:“大晚上的送拜帖?這是不知老夫有多辛苦,是吧?直接將人轟走!”
因為謝遷現在做的事太多,對于接見朝中人的事顯得很不耐煩,他也不再有閑心去挨個見朝中新貴,他的性格跟李東陽喜好結交友人大不相同,加上此時焦頭爛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就不足為奇。
隨即遠處傳來個聲音道:“我家大人求見謝閣老。”
這聲音讓謝遷不由皺眉,聲音清脆,雖然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聽過,但大概卻有個人的面孔呈現在他腦海中。
前面驅趕對方車駕的侍從一路小跑回來,對謝遷道:“老爺,是沈府的人,沈大人也在。”
謝遷吸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一擺手道:“扶老夫下去。”
等謝遷下了馬車,對面也有人提著燈籠往這邊迎來,當謝府隨從知道是沈溪前來,自然不敢阻擋,誰都知道沈溪是什么人,這是個可以自由進出謝府的人,畢竟沈溪不但是謝遷在朝中同朝為官的同僚,也是謝遷的孫女婿,實打實的“謝家人”。
甚至謝府的人見到沈溪后都非常客氣,殷勤地幫忙引路,這也跟如今沈溪在朝中的地位有關。
謝府的人不知道朝中的勾心斗角,在他們看來,自家的姻親在朝中可以跟謝遷一樣呼風喚雨,那是謝府的榮耀。
謝遷沒有往前走,只是扶著廂壁,等沈溪過來先行禮打過招呼后,他才擺擺手道:“有事為何不能到府上說,要在這里見面?你在這里等候多久了?”
沈溪道:“回謝老,有些事不方便到府宅說,不如外面清靜。在這里說話,還是借一步?”
謝遷看了看周圍,道:“你們先退下。”
無論是車夫,又或者隨從,趕緊避開,但留下燈籠,謝遷接過直接插到車架上,而沈溪則接過熙兒遞來的燈籠,拿在手上,他帶來的人也很快退到幾丈外。
等人退下后,謝遷先發問:“你是為陛下下旨調宣府人馬入關而來?”
“是。”
沈溪回答很直接,謹慎地說道,“此事關系重大,本想跟謝老商議,卻聽聞謝老去見擰公公,大概明白謝老是想通過擰公公向陛下傳奏疏,而不經張苑之手。”
謝遷沒回答,顯然他不希望看到別人對自己的行蹤了如指掌,越發覺得沈溪別有用心。
沈溪道:“如今乃多事之秋,中原和南方都有叛亂,暫且無法平息。謝老想讓在下往南方平亂,在下其實也知曉。”
“有什么好回避的嗎?”
謝遷道,“老夫這么做,其實是為朝廷節省人力物力,而且現在你在京城遭遇到的攻訐太多,不如先出京幫大明做一點實事。”
隨即謝遷抬頭看向沈溪,目光中多了幾分征詢的意思,“你覺得呢?”
沈溪道:“在下并不如此認為,若就此離開,跟逃避沒什么區別,在下已準備向陛下提議,因力不能及,準備卸任兵部尚書,由兵部左侍郎陸完擔任,如此總不該有太多非議聲了吧?”
這下輪到謝遷不知該如何評價了。
顯然沈溪的退卻讓謝遷覺得有些“掃興”,就好像雙方正在勾心斗角生死博弈時,對方突然偃旗息鼓,一旦沈溪將兵部尚書的位子讓出來,意味著朝中對沈溪最大的攻訐點,也就是沈溪身兼兩部尚書不合規矩的說法不攻自破。
以沈溪平西北以及治理地方、朝中為官的功勛和能力,出任吏部尚書本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無論是楊一清,又或者張子麟、洪鐘、李鐩和費宏這些人,哪怕都是尚書,但在聲望和資歷上都跟沈溪有一定差距,便在于沈溪弘治朝時就是能臣,屬于被先帝提拔,而非朱厚照繼位后才重用。
沈溪出任兵部尚書時,張子麟等人都還是六部副職或屬官,甚至連前吏部尚書何鑒都曾是沈溪下屬,沒有一個的資歷能跟沈溪相比。
沈溪的功績是靠戰功和地方任職經歷一點點積攢起來的,沒人可以抹殺。
謝遷道:“你愿將兵部讓出來?還是說你人在吏部,卻繼續管著兵部之事?”
沈溪無奈搖頭:“若謝老對在下有意見,可以盡管說,不必作如此猜測,在下既已離開兵部,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何管兵部之事?接受與拒絕都被彈劾,還要讓在下如何做才滿意?”
這下謝遷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因為他知道,若繼續針對沈溪作文章,意味著是對人不對事,是偏狹的表現。
謝遷非常在意自己臉面,他不想讓一個晚生后輩覺得自己是個斤斤計較的小心眼兒。
謝遷嘆了口氣,道:“倒不如你將吏部職責卸下,繼續領兵部差事,為大明南征北討,建功立業…你在軍事上的造詣,比其他方面要強許多。”
沈溪道:“一切要看陛下的決定。”
一句話,便堵上了謝遷的嘴。
我出任什么職務,不是你謝遷張嘴便能決定,連我自己都無法做主,一切都要聽皇帝的,你有本事就讓皇帝把我的職位給卸了,就算兩部尚書都不當,到地方做個督撫,也算是你謝遷有本事。
你跟我說這些,只能說明你無計可施,對我這個后輩施壓,但我只能聽從皇命行事。
謝遷道:“那你覺得,調邊軍入關之決,可行否?”
“不可行。”
沈溪回答很直接,但隨后話鋒一轉,“但此事無轉圜的余地,所以在下是來奉勸謝老一句,在這件事上盡量少干涉,因為現在涉及陛下立威的問題,若過多牽扯,只會招致陛下不滿。”
謝遷臉色陰冷:“所以你自己不跟陛下勸諫,甚至連陛下交待的差事都不做,轉手推給陸全卿做?”
沈溪道:“謝老先莫忙著生氣,您可知陛下在這件事上準備了多久?”
“嗯?”謝遷一時間沒聽懂沈溪話中的意思,臉上多了幾分遲疑,望向沈溪的目光非常復雜。
沈溪不再隱瞞,解釋道:“以在下所知,最先跟陛下提出調邊軍衛戍京畿,乃是江彬,此人在張家口外護駕有功,成為陛下身邊最受寵信之人,陛下犯險時,錦衣衛退縮不前,反倒是江彬挺身而出,以此獲得陛下垂青。”
“嗯。”
謝遷微微點頭,對此他知之甚詳,不足為奇。
沈溪繼續道:“陛下班師回朝時,半道只身出走,游戲民間,身邊只帶江彬和少數侍從,這些侍從都是江彬選出來的地方將士,之后陛下遇險,又是江彬護駕在側,這件事謝老未必知曉,但總歸江彬靠著自己忠心護主,贏得陛下信任,而錦衣衛和京營人馬,則因不同緣故,逐漸跟陛下離心離德!”
謝遷不再說話,開始認真思索沈溪的話。
沈溪道:“司禮監掌印出缺時,陛下為何一直屬意張苑?便在于陛下喜歡栽培親信,對韃靼一戰中,真正錯失戰機的人并非張苑,而是陛下本人指揮失當,這一點陛下心知肚明,張苑不過是背罪之人,因而事態平息后,陛下便想讓張苑回來,并非是張苑有多大能力,全在于張苑在陛下眼中乃是忠臣,連含冤受屈都不吭一聲。”
謝遷臉色越發陰沉,他知道沈溪并非虛言,即便他對沈溪以及很多事存在偏見,至少明白事理。
“隨后便傳出張氏外戚謀逆…其實謝老你無法否認,張氏外戚于沿海島嶼練兵,甚至將大明軍械私運給倭寇,都是謀逆之舉,如此一來陛下對身邊護駕兵馬很是失望,拿下張氏外戚,也是陛下的命令,跟在下無關。”沈溪道。
謝遷道:“你解釋這么多,到底想做什么?”
“在下想說,陛下早就想調邊軍入京,但師出無名,所以一直懸而未決。不過之前,陛下已調蔚州衛官兵到豹房護駕,如今豹房中近陛下身的不再是錦衣衛,而是這些邊軍人馬,若非陛下對原先護衛人馬失望,斷不至于出現這樣的結果。”
沈溪道,“也正是因為如此,陛下借中原叛軍勢大之機,調邊軍入關,若再跟陛下頂撞,等于是觸犯陛下逆鱗!”
沈溪據實以陳,甚至有點據理力爭的意思,但他知道,想說服倔驢一樣的謝遷非常困難。
謝遷的脾性在那兒擺著,平時笑呵呵好像挺和善,可一旦固執起來誰的面子都不給,反倒是歷史上這時期主政的李東陽更隨和些,或者說李東陽在更加“識時務”。
謝遷道:“你說了這么多,目的就是讓老夫不再上奏,不再跟陛下唱反調?”
“是。”
沈溪點頭。
謝遷連連搖頭,道:“老夫在朝這么多年,以為可以匡扶明君,安邦定國,孰知到如今卻老邁不中用…你以為老夫連這最基本的道理都看不明白?無論臣子是否揣摩明白圣心,都該盡職盡責進言,此方為人臣子之道。”
沈溪一聽,便知道謝遷又要拿大道理壓人,總之就是不肯聽他的。
謝遷道:“你做事喜歡權衡利弊,老夫同樣會。但老夫比你更懂得為人臣之本,無論此事陛下是否早有盤算,至少在老夫看來,邊軍內調不但令邊防空虛,且會令邊軍跟地方人馬產生嫌隙,你領軍多年該明白這個道理…就算陛下再堅持,老夫也要拼死納諫,而非坐視不理!”
沈溪點頭:“謝老的堅持,讓人欽佩。”
話是這么說,但沈溪一點都沒有欽佩的意思,他的話更像是告訴謝遷,你愛怎么著怎么著,我把該說的告訴你,若你碰壁別怪我沒提醒。
謝遷大概聽出沈溪的稱頌并非出自本意,輕輕一嘆:“老夫做的,也是你將來要做的,這是老夫最希望看到的一幕…你知道為何老夫對你失望嗎?便在于你行事…總是老謀深算,將每件事的后果都思慮周到,好像離開你就不行一樣!”
關于謝遷的這番批評,沈溪倒是聽進心里。
“謝老兒倒是將我的脾性看明白了,我做事的確太過追求面面俱到,力求將所有事都掌控,但現在已證明不可能做到,人定勝天不過是一種狂妄無知的想法。不過以我兩世為人的心態,怎愿意把一切都交給老天決定?”
謝遷再道:“在調邊軍入關之事上,就算老夫的話陛下聽不進去,老夫也不會坐視不理,你可以冷眼旁觀,老夫絕不會勉強。”
沈溪行禮:“既然謝老如此說了,在下必須站在謝老這邊。”
“嗯?”
謝遷有些不解,望著沈溪道,“你肯跟老夫站在一道?”
沈溪道:“如謝老所言,從大明國祚安定角度來說,的確不適合調邊軍入關甚至長久衛戍京畿,但此為陛下苦心籌劃的結果,其中因由跟謝老說清楚了,并非是臨時起意。既然謝老堅持跟陛下據理力爭,在下對此雖然不看好,也不妨礙出手幫扶一把!”
謝遷冷冷打量沈溪,用不接受的姿態道:“你爭你的,老夫要做的事情不需你來摻和,免得又有什么花頭。”
沈溪心想:“我站在你這邊,你還不接受,該說你什么才好呢?”
沈溪拱手:“謝老的話,讓在下醍醐灌頂,誠如謝老所言,在下于某些事上的確太過精打細算,但這也是出自趨吉避兇的本能,若謝老不肯接納在下一同去跟陛下力爭,那在下也會單獨上奏,陳明其中利害,算是跟謝老一道挽回這件事而努力。”
謝遷黑著臉,沒有應聲。
沈溪道:“若邊軍入調,最大的弊端在于陛下將軍權收攬手中,江彬、許泰等人便可跳過朝廷而在京畿周邊胡作非為,不再接受朝廷管轄,而直屬陛下調配,這樣下去會很危險,這些人忠于陛下還好,若有心反叛…相對于劉瑾之流,掌兵人造成的威脅,遠比劉瑾大多了。”
謝遷思索一下,覺得沈溪說的很有道理,不由幽幽嘆了口氣。
沈溪再道:“至于邊疆安定,謝閣老倒是無需擔憂,狄夷十年內很難發動反撲,不在于他們是否有野心,而在于他們青壯盡失,已無兵馬可供集結,原汗部勢弱后,草原爭鋒必起波瀾,誰都想做草原的主宰,未來十年甚至二三十年內,他們沒有精力侵犯我大明疆土。”
謝遷道:“那你主動申請去中原之地平叛,就不行么?”
沈溪搖頭:“并非在下戀棧權位,實在因太過疲憊,領兵在外的辛苦謝老未必能體諒,況且如今陛下身邊危機更大,一群佞臣因西北之戰結束而崛起,他們的存在,讓陛下更加閉目塞聽,朝事會受嚴重干擾,到時怕是會出大亂子。”
謝遷嘆了口氣,未再多說。
沈溪道:“在下能做的,僅僅是在某些問題上跟謝老保持一致,相互間盡可能不出現嫌隙,此也是安定朝廷的最佳選擇,若是謝老覺得在下于朝中胡作非為,那在下可稱病,避開鋒芒。希望謝老在一些事上,能更為開通些。”
謝遷心里憋著一口氣,以前若是沈溪說這種話,他非大發雷霆不可。但在跟沈溪經歷很多糾紛后,他也明白,沈溪現在翅膀硬了,有資格跟他唱反調。
“老夫答應你。”謝遷耐著性子道。
他肯應允沈溪,更多是對時局的妥協,因為他很清楚,現在沈溪對朝政造成的威脅,并不如張苑或者江彬等人大,而中原和南方又有叛亂,文臣間的確不該出現大的矛盾。
沈溪已主動來找他,算是二人緩和關系的開始,謝遷選擇暫時“忍氣吞聲”,跟沈溪“和睦相處”。
至于能持續多久,謝遷根本就不會去想,甚至可能剛剛說過轉眼就會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