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就像是在講一個傳奇故事,只是其吐露的內容讓張鶴齡極度震驚,忽然覺得自己“低估”了弟弟。
弟弟的本事比他想象中更大,更能折騰。
張鶴齡心亂如麻,恐懼與憤怒兼而有之,他起身在房內來回踱步,苦思對策,而張延齡那邊反而好像輕松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見張鶴齡沒有落座的意思,張延齡才又道:“大哥,其實你不能怪我。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咱張家。”
“你還敢說為了家族?你分明是要害死大家!”
張鶴齡怒斥道,“被你如此幾次折騰,若事情曝光,張家不被陛下厭棄才怪!就算太后出面,恐怕也無濟于事!”
張延齡攤攤手:“事情大概便是如此,所以錢寧回京,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么,若他真查出事情跟咱們兄弟有關…”
“混賬東西,是跟你有關,為兄可沒跟你狼狽為奸!”張鶴齡怒斥。
張延齡嘆道:“大哥,你現在要跟我分彼此么?我做的這一切,不是為了張家是為什么?你知道隨著先皇故去,新的外戚已產生,咱張家要在京城立足已經很困難,你又不做事,只好我來擔當,而且至今為止我做的一切都很順利,咱甚至可以自行組建軍隊…這支軍隊就算不用來造反,也能為咱積累資本,讓朝廷不敢對咱如何。”
張鶴齡這會兒已不想去聽張延齡說話,在他看來,弟弟說的一切都是謬論,根本不足采納。
思慮半晌,張鶴齡果斷地道:“你趕緊派人通知江顧嚴,讓他帶著他的人滾蛋,越遠越好,以后你也別跟他有任何聯系,咱到底有皇親國戚的身份,就算有人檢舉,只要咱不承認,他們也沒轍,最重要的是把涉事人等一概除掉…”
張延齡驚訝地問道:“大哥,聽你的意思,是讓我就此放棄?”
張鶴齡怒道:“怎么著,你現在還想亂來?若不當機立斷,可能連小命都不保…這次可不單純只是下獄便可了解,甚至連整個張家都要跟你陪葬。”
張延齡想了想,搖頭道:“現在抽身已經來不及了,人馬已拉扯起來,若實在不行的話,那就干脆鋌而走險,讓江櫟唯帶兵到京城,既然咱那大外甥不適合當皇帝,就咱來當。自古以來成王敗寇…”
“閉嘴!”
張鶴齡怒道,“這種話不得再說!也不可想!你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哥…”
張延齡著急地叫了起來。
“別叫我大哥。”
張鶴齡道,“你那么有本事,做事完全靠自己,就別指望家里…大不了我主動去陛下和太后面前檢舉,跟你劃清界限,就此一刀兩斷,至少還能留住咱張家骨血!”
張延齡氣憤地道:“大哥,你這么做太不近人情了吧?咱到底是否是親兄弟?”
張鶴齡罵道:“你這個瘋子,連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居然還敢執迷不悟?為兄現在跟你說的,讓你去跟那些倭人一刀兩斷,必須照做!若你不肯聽,那為兄就去陛下跟前檢舉你!”
“你…”
張延齡打量兄長,臉上滿是失望之色,好像他才是蒙冤受屈的那個。
恰在此時,有下人進得門來,張鶴齡側頭怒斥:“誰讓你進來的?”
那下人緊張地說道:“老爺,二爺,外面來人,說是請您二位去豹房,皇上有要緊事交待。”
“看看,麻煩來了吧?你不是還想鬧事嗎?現在怕是陛下要對咱們下手了…”張鶴齡怒道。
張延齡一咬牙:“怎么這么快?沒想到錢寧那小子調查事情倒是挺積極的,分明是把矛頭對準咱張家了啊?指不定是沈之厚在背后幫他…”
“你想怎么著?”張鶴齡打量弟弟。
張鶴齡臉上露出陰冷的笑容,一擺手,將下人屏退,這才道:“大哥,這可是最后的機會,若就這么進了豹房…怎么死的都不知!不如咱一走了之,回頭帶著人馬殺回京城來如何?”
“瘋子!簡直不可理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張鶴齡已快要語無倫次了。
張延齡道:“總不能現在去見咱那大外甥吧?”
張鶴齡琢磨一下,道:“如今就算陛下知道些什么,那也只是錢寧的片面之詞,咱自己先別亂…陛下要賜見咱就去,到時候死不承認便可,就說是錢寧無中生有,你做的事情,很難拿出證據,就算有所謂的證據,也可以說是偽造的。”
張延齡皺眉道:“這樣真的可以嗎?”
張鶴齡怒道:“還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你現在逃走的話,等于是不打自招,你覺得自己有本事從京城逃到海上去?就算去了海上,有沈之厚坐鎮京城,你覺得這輩子有機會回來?趕緊收拾東西,往豹房去。”
張氏兄弟心中滿是不安,往豹房去了。
到了地方問過后才知道,除了二人外,還有人被皇帝傳召,具體是誰卻不知曉。
張鶴齡道:“情況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有可能陛下只是懷疑,沒有對你下手的意思…記得到時候別亂說話。”
“知道了。”
張延齡不耐煩地擺擺手。
兄弟二人這才往里面行去,等到了正院,出來接待他們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永,雖然他二人跟張永不算陌生,但也不是很熟,畢竟服侍三任皇帝的張永從來就不屬于外戚派系。
“兩位國舅,陛下已在里面等候多時了。”張永道。
張鶴齡問道:“張公公,除了我二人外,還有誰過來?”
張永笑道:“人已經到齊了,侯爺進去后便知曉。”
張氏兄弟對視一眼,然后跟張永一起往院子后面走去。
張延齡有些慌張,畢竟做賊心虛,忍不住出言問道:“張公公,今日陛下召集,所為何事啊?”
張永道:“陛下只是找諸位前來商議事情,具體是什么不好說。現在陛下已在跟沈大人敘話…”
聽說沈溪也在里面,張延齡更緊張了,因為他最忌憚的人正是沈溪,好像沈溪就是他命里的克星一樣,讓他內心惶恐不安。
“別多問,面圣后再說。”
張鶴齡在旁提醒一句,張延齡這才緘口不言,不過依然表現得很不堪,身體抖個不停。
三人來到后院一處寬大的庭院前,發現這里戒備森嚴。
張延齡低聲嘟噥:“完了,完了,千萬別是什么鴻門宴啊!”
張氏兄弟走到門口,只見里面又出來人迎接,這次卻是小擰子。
小擰子有些慌張,走到張氏兄弟跟前行禮:“見過兩位侯爺。”
“不用多禮。”
張鶴齡顯得很傲慢,“現在可以進去了么?”
小擰子再度行禮:“兩位侯爺請隨奴婢來…”
在小擰子引路下,張氏兄弟走在前,張永跟在后,一行四人進到屋子內,剛進門便聽到朱厚照大發雷霆:“…豈有此理,大明海疆,到底是朕的,還是那些倭寇的?”
聽到這話,張氏兄弟多少放心了些,好像朱厚照在意的是沿海倭寇肆虐,并沒有特別針對兄弟二人的意思。
張氏兄弟進去后大概看了一眼,除了朱厚照外,還有司禮監太監張苑、高鳳和李興,而皇帝面前站著的,尚有首輔謝遷、次輔梁儲,另外就是兼任吏部和兵部尚書的沈溪,以及工部尚書李鐩、戶部尚書楊一清。
只是沒看到新任的禮部尚書費宏,也不見另外兩名閣臣楊廷和跟靳貴。
除此外,還有英國公張懋、國丈夏儒、保國公朱暉等都督府的勛貴與會。
儼然是一次軍政大佬的閉門會議。
張鶴齡打量弟弟一眼,大概是在提醒,既然事情跟自己無關,千萬別緊張,聽聽君臣說些什么,謀定而后動。
但聽錢寧的聲音傳來:“陛下,倭寇突然泛濫,他們持有大明軍隊裝備的制式火器,卻不知是從何渠道獲取,數量還不少,地方守備兵馬不敵,一些沿海府縣被其襲擾,百姓流離失所…”
張氏兄弟這才看到,其實人群旁還站著三人,除了錦衣衛指揮使錢寧外,尚有江彬,另外一人相對陌生。
卻是朱厚照剛從宣府調來的許泰。
朱厚照打量謝遷,問道:“謝閣老,這件事你如何看?那些槍械,是如何流落到那些倭寇手上的?”
謝遷道:“老臣認為,應該是有人泄露了制造方法,倭寇自行鑄造所得,并非是從地方衛所流失。”
朱厚照又打量工部尚書李鐩:“李尚書,你覺得呢?”
李鐩趕緊道:“微臣不清楚情況,工部負責鑄造槍械的工匠,都處于相對封閉的狀態,管理極其嚴格,不可能泄露出去。”
錢寧道:“陛下,以臣所查,倭寇使用的火器,乃是幾年前我大明將士西北之戰用過的那種,并非是如今最先進的火器。”
“廢話!”
朱厚照怒道,“新式火槍連朝廷都沒裝備多少,若那些倭寇都已學會鑄造之法,問題可就大了。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誰將火器鑄造工藝泄漏出去的…還有,務必查出他們在哪里鑄造的兵器,必須盡快將他們的老巢給端了!”
在場人等都不說話,因為這命令并非是對特定人所下,更像是一種督促。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苑道:“陛下,為今之計是早些調遣人馬,平息沿海倭寇,不能讓其繼續猖獗并蔓延發展下去。”
謝遷道:“張公公,如今西北戰事剛罷,中原盜亂尚未平息,若再輕啟戰事,必定勞民傷財,大明府庫沒有更多的帑幣完成這次戰事,所以…還是先穩定中原,再想辦法平息沿海禍亂。”
隨著謝遷的話音落下,在場很多人點頭,覺得謝遷所言很有道理。
此前默不做聲的高鳳卻出言反對:“謝閣老如此說法,怕是不對,朝廷打仗,并非總是勞民傷財…不是可以適當把戰爭規模降下來,積小勝為大勝,逐步剿滅倭寇么?”
謝遷瞪了高鳳一眼,似乎怪其多嘴多舌,不過很快他便明白過來,突然不說話了。
在場人中,雖然高鳳看起來無足輕重,但他是張太后的喉舌,高鳳這番話可以理解為太后的意思。
張懋語氣很輕松:“打仗必定會有消耗,戰爭規模豈是說降就能降的?”
話雖這么說,但他目光卻往沈溪身上瞄,意思很明顯,若朝廷想降低開支,只有讓沈溪出面來打這場仗,因為沈溪總是以寡擊眾,帶領少量兵馬取得大勝。對付沿海倭寇,幾千人應該就可以解決問題。
而高鳳此時已往沈溪身上看,從他的反應,在場人迅速明白過來,其實高鳳想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說明高鳳以及他背后的張太后,已開始試著讓沈溪離開皇帝身邊。
針對沈溪的人多了,沒人稀奇,好像如今朝中人都知道沈溪跟文官集團不對付,他想要崛起會面對不小阻力。
朱厚照點了點頭,卻沒作答,他點頭不是因為想到沈溪領兵出征就能把規模降下來,而是贊同張懋所說的戰爭規模不能說降就降。
張苑出列請示:“陛下,既然倭寇猖獗,中原盜亂又未平息,是時候制定對策了…如今已經臘月,要不了多久就要過年,距離春播最多也就兩三個月時間,平息倭寇需趁早啊。”
以前沒人看得起張苑,都覺得他是因為受皇帝寵幸才上位,沒有真才實學。
但現在張苑說話,條理分明,很多人都覺得當政久了張苑能力有得到了很大提升。
朱厚照道:“朕找你們來,正是商議對策,用得著你來提醒?倭寇猖獗,這不是朕希望看到的一幕,但現在的情況,卻不能輕言動兵,朝廷府庫的銀子不多了…聽說這次倭寇還跟佛郎機人牽扯上了關系…”
“啊?”
在場人等非常驚訝,紛紛把目光投到沈溪身上。
畢竟跟佛郎機人的買賣是由沈溪牽頭做的,此時他們都覺得沈溪是引狼入室。
謝遷語氣強硬:“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早就知道這些佛郎機人居心叵測,一邊跟我大明做買賣,一邊卻暗地里跟倭寇勾連,應該馬上斷了跟他們的貿易,將其趕走…若他們再靠近我大明疆土,直接驅逐!”
“謝閣老言之有理。”
不但高鳳,連楊一清和張懋等人也都贊同這個說法。
在場大多數人都明白,將佛郎機人趕走,斷掉遠洋貿易,等于是打壓沈溪的勢力,也讓沈溪堅持的對外貿易政策土崩瓦解,這也是之前很多人攻擊的重點,大明有海禁,但朝廷跟佛郎機人的買賣等于說打開這種禁制,在一些守舊派眼里,任何變革都不可取。
朱厚照卻顯得很惱火:“現在只是聽說佛郎機人跟海盜扯上了關系,內情如何一概不知,你們這么貿然便決定跟佛郎機人斷掉買賣,那若最后查證不實當如何?”
在場人不理解,為何皇帝會對跟佛郎機人做買賣的事情如此在意,好像很樂意維持這種貿易關系。
他們自然不知道,朱厚照還指望跟佛郎機人做買賣,賺取海量銀子來供平日花銷。在沒有找到新的賺錢方法前,他是不會輕易跟佛郎機人翻臉。
張苑也道:“正是如此,此事還需要查證,就算發現佛郎機人跟海盜有勾連,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海盜也需要買賣貨物,難道跟海盜做生意,就可以否定佛郎機人跟大明的買賣?”
楊一清瞪著張苑:“張公公,佛郎機人若跟海盜交易,就是亂了我大明王法,如此還能容忍么?”
張苑沒有跟楊一清爭辯,似乎對此不屑一顧。
此時朱厚照又道:“佛郎機人非我大明子民,他們只要不在我大明境內殺人放火,做出奸淫擄掠之事,就不算犯王法,只要他們肯跟我們大明維持貿易…就算跟匪寇做買賣,朕都覺得無妨。”
周圍人都在攻擊佛郎機人,皇帝卻主動為其解釋,好像他才是佛郎機人的靠山。
如此一來,皇帝發了話,爭辯戛然而止。
朱厚照道:“這樣吧,先以地方衛所軍隊平息海盜,沿海各地都派出兵馬,將跟倭寇私通的亂民緝捕,斷了他們的糧食和物資供貨來源,再派出京營兵馬全力平息中原地區的盜亂…”
此時的朱厚照儼然是個合格的統帥,發出的命令在很多人聽來合情合理。
不過他的命令卻不能得到一些人贊同,高鳳便在朱厚照說完后提醒:“陛下,其實可以派沈大人前去,以沈大人的能力,以少數兵馬便可取得大捷。”
“正是如此。”
或許謝遷也怕朱厚照想不到這一茬,主動提出解決方案。
兩人的表態,清楚無誤地表明了張太后以及謝遷持有的態度:與其讓沈溪在朝中兼職兩部尚書,掌控朝局,不如將其派出去,無論沈溪以怎樣的官職出征,總歸是被外放,那時候朝廷中樞事務就不會被沈溪過多干涉,既能保證沈溪不威脅到皇權穩定,又能讓文官集團內部恢復和諧。
朱厚照往沈溪身上看了一眼,隨即搖頭:“不可。沈卿家為了大明江山社稷,已奔波勞累多年,過去這幾年他可有在京城里過過幾天安穩日子?若沿海出現一點小亂子,就要讓他領兵討伐,也太給那些倭寇面子了,朕還覺得丟臉呢。這件事便先如此定下,等回頭看看情況再說!”
一次閉門會議未持續太久,很多人想趁機進言一些事,朱厚照卻無心去聽,直接起身離開,眾人也只能散去。
這里到底不是皇宮,皇帝問政也不該在豹房,不過這會兒大臣們似乎也沒力氣跟君王計較體統問題,能面圣已算難能可貴,不敢再奢求其他。
眾人分批往外走,張氏兄弟落在人群后面,默默觀察眼前文武官員的反應。
“…大哥,似乎不太對勁啊,皇上壓根兒就沒提咱兄弟的事,只是說調京營去中原平叛,針對的似乎不是海盜之事?”
張延齡沒什么頭腦,站在那兒半晌都沒聽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跟夢游差不多。
張鶴齡沒好氣地道:“陛下不提豈非好事一樁?你真希望錢寧發現什么?話說就算他發現了,沒有確鑿的證據,敢跟陛下說?”
張延齡想了下,臉上不由露出笑容:“的確如此,看之前把我擔心的,大哥你也可以把心安回肚子里去了。”
張鶴齡道:“幸好陛下沒派沈之厚去平海盜,若是他去了,必定會把你的事牽扯出來,到時候看你怎么收場!現在你還有時間,趕緊派人去跟那些倭人劃清界限,這樣你跟他們沒了糾葛,就不必為此事擔心。”
張延齡驚訝道:“大哥,這就不對了吧?既然沒事,那還派人去作何?我可是花了不少銀子,莫非不要了?”
因為情緒激動,張延齡說話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渾然忘記自己還在豹房。
如此一來,前面的楊一清和李鐩二人回頭,好奇地打量兩兄弟。
張鶴齡很惱火,低聲喝斥:“不想活了?什么地方居然瞎嚷嚷?”
張延齡多少有些尷尬,壓低聲音說道:“大哥說的,請恕小弟不能認同,現在既然沒什么大事,派人去通知江櫟唯,讓他們收斂一點即可,當務之急是把武器工坊遷徙到海外,不行的話直接遷到倭人的領土上,這樣就算出了事也不會牽扯到咱,至于他們劫掠所得銀子…還是要送到京城來,我不容許有任何損失。”
張鶴齡嘆道:“你啊你,若是你死了一定是被銀子砸死的,這幾年你所作所為根本就是在坑張家,之前有過一次,沒想到你這回更是變本加厲。”
“大哥喜歡罵便罵,總歸弟弟不會事事都聽從你的。”張延齡固執地道。
張鶴齡氣得全身發抖:“為兄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就不可能坐視不理,總歸這次要派人跟你一起,將隱患徹底解除,不能讓你再胡作非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