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鑾駕抵達京城郊外,此時小擰子已率先到了迎接隊伍前。
負責接待小擰子的是高鳳,高鳳剛與張氏兄弟來到路邊,還未站定,小擰子翻身下馬,急忙招呼道:
“高公公,陛下說了,迎接的陣仗先撤了,只留下侍奉的太監和宮女…哦對了,回京城的鑾乘可有準備好?因道路不良于行,陛下現在用的是兩匹挽馬拉拽的馬車,非常不合規范!”
說話時,小擰子甚至沒留意旁邊昂著頭,顯得趾高氣揚的張氏兄弟,這讓張延齡心里略微有些不是滋味。
高鳳連忙回道:“鑾駕已備好,從此地回京城都是可供八匹馬并駕齊驅的官道,挽馬乃是前后六列的三十六匹大宛良駒,車廂采用南方傳來的彈簧減震系統,坐上去無比舒適…陛下是直接回宮嗎?”
小擰子道:“回豹房。”
高鳳臉色轉差,他來的主要任務就是將朱厚照平安帶回皇宮,若不能完成任務的話他沒法跟張太后交差。
此時楊廷和與楊一清、朱暉過來,楊廷和好奇地問道:“擰公公,陛下可有交待迎鑾官將如何差遣?”
小擰子見面前這么多大人物,多少有些為難,但他到底見慣了大場面,輕嘆道:“諸位大人,陛下只是吩咐讓儀仗撤走,不要影響周邊百姓正常生活,至于旁的陛下沒說,之后陛下的鑾駕馬上就要過來,其實諸位大人可以先回京城…”
張延齡黑著臉問道:“我等出來迎駕,連陛下面都沒見到,就讓我們回去,其中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張鶴齡聞言立即瞪了弟弟一眼,怪責張延齡亂說話,但張延齡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以他的想法,眼前這些人再有地位那也是給自己擦鞋的,總歸自己是國舅爺,天不怕地不怕還怕一個小太監?
小擰子苦著臉道:“諸位大人不要為難小的,小的只是帶了陛下御旨前來,馬上就要回去復命。諸位大人,這里交給你們,一切自便吧!”
說完,小擰子匆忙告辭離開,他知道自己應付不了這么多大人物,不如找借口逃遁。
這邊小擰子走了,剩下幾個朝中大員不知該如何是好。
高鳳道:“諸位公爺、侯爺、大人,您們看,陛下御旨已下,咱們到底是走還是留?”
張延齡氣鼓鼓地道:“當然走咯,陛下已下圣旨,難道我們要抗旨不遵?楊大學士,你說呢?”
楊廷和在幾人中雖然地位算不上最尊貴,但楊廷和畢竟是張太后派來迎駕的特使,就好像是欽差,有著與眾不同的地位。
“諸位若要回去,本官不阻攔,但本官會留下來,等候陛下抵達。”楊廷和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楊廷和選擇留下,楊一清跟朱暉也不想走,張鶴齡之前領兵去迎駕被圣旨打了回來在張太后那里受了氣,也不想再次灰溜溜離開,只有在寒風中受了凍的張延齡迫切想回到京城的豪宅暖和一下。
高鳳道:“那咱們就在這里等陛下前來…咱到底奉命出來迎鑾,若半途而廢,回去后不好交差…來人,將迎接的儀仗撤了,再將陛下的車鑾送到前面來,讓陛下換乘。”
本來高鳳不敢違背朱厚照御旨,但現在有楊廷和出來當擋箭牌,他就沒什么好顧忌的了,一行人又開始忙碌起來。
這次因為朱厚照一行已快要抵達,不需要再找地方休息,按照朱厚照的吩咐將最后準備工作完成即可。
“真不知道咱那皇帝外甥是怎么想的!”到最后張延齡嘴里小聲嘀咕一句,引來楊廷和等人一陣側目。
旌旗招展中,朱厚照坐在馬車上,在近處侍衛、遠處錦衣衛,前后數千官兵簇擁下,浩浩蕩蕩往京城進發。
盡管車駕有些顛簸,但朱厚照的心情突然輕松起來,或許是想到馬上就要回到京城,可以逍遙快活,不必再在外面顛簸辛苦,朱厚照幾乎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朕御駕親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早知道的話,讓沈先生一人去,不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嗎?去了反而給沈先生制造那么多麻煩。”
朱厚照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去了西北一趟惹出不少麻煩,差點兒把沈溪坑死。尤其是此番私自出游更是吃夠了苦頭,讓他對自己有了更加清楚的認識,短時間內失去了出京城游玩或者做什么別的事情的興趣。
“陛下,擰公公回來了。”江彬騎著馬,跟隨在車駕旁,見到小擰子縱馬過來,連忙向車窗說道。
朱厚照一聽掀開車簾向前看去,只見小擰子騎馬過來,愣了一下,等小擰子到了近前才出言問道:“怎么了?”
小擰子翻身下馬,但馬車可沒等他,繼續往前,他連忙追著馬車一路小跑,嘴里回道:“陛下,已跟那些迎駕的大人說了,但奴婢回來的時候,他們只是將儀仗撤了,并沒有走,說是要等著見陛下。”
朱厚照怒道:“朕說的話越來越不好使,是吧?朕不換馬車了,直接進京城,朕要回豹房休息。”
本來朱厚照打算在城外二十里先把自己乘坐的簡陋馬車給換掉,坐上三十二匹御馬拉拽的御駕,但想到這么一來可能更耽誤時候,不如輕車簡從來得迅速,此時他歸心似箭,片刻都不想耽誤,當然也跟迎駕之人不識相有關。
江彬在旁道:“陛下,隊伍距離迎接的人很近了,不到一里,都能看到人了。”
“別停,朕不打算見那些人,應付他們的差事就交給你們了!”說完朱厚照直接將車簾放下,小擰子跟江彬都能感受到皇帝此時的憤怒。
江彬看了小擰子一眼,他沒有跟朝中大員打交道的經驗,想從小擰子那里獲得點啟示。
但此時小擰子已不再追著馬車走,停下來,等人給他牽馬過來,然后再次騎馬去跟楊廷和等人交涉。
“真是麻煩啊。”
來回縱馬疾馳,小擰子感覺大腿內側都快磨破皮了,懊惱地埋怨,“陛下吩咐什么,那些大人都不聽,非要咱家來回折騰…現在好了,徹底將陛下激怒,連維系皇家體面的車駕都不換,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小擰子正在等之前幫他牽馬的侍衛過來,此時張永從后方策馬奔了過來,下馬后恭敬問道:
“擰公公,可有要緊事需咱家代勞?”
“不必了。”
小擰子雖然跟張永達成合作協議,但對張永始終不是那么信任,而且他也不覺得自己接受皇帝交托的差事可以讓旁人代勞。
隨即送馬的侍衛過來,將馬韁遞到小擰子跟前,小擰子接過,正要翻身上馬,突然記起什么,四處望了望,開口問道:“沈大人呢?”
張永回道:“沈大人的車駕還在后面,可是陛下要交待沈大人什么?交給咱家去通知便可。”
“沒有口諭。”
小擰子搖頭道,“陛下讓咱家去跟迎駕的楊大人等人交涉,現在前方人馬已經快跟他們碰上了,再不走便趕不及。有事回京城再說!”
說完,小擰子在侍衛相助下艱難地爬上馬,又急匆匆打馬而去。
張永望著小擰子的背影,搖頭嘆道:“不愧是陛下跟前紅人,擰公公可真是忙啊!”
楊廷和等人本來已見到前呼后擁的鑾駕,以為可以面圣,卻在此時見到小擰子騎馬先一步而來。
“讓開!讓開!”
小擰子老遠便大喊大叫。
雖然平時朝臣對小擰子還算恭敬,但此時卻沒人把小擰子當回事,尤其是楊廷和跟張延齡,他二人壓根兒就當小擰子是透明的。
即便小擰子喊得再大聲,二人也無動于,等小擰子到近前,從馬背上跳下來時,朱厚照的車駕已經到了近前,根本就沒有減速甚至停下來的意思,居然順著官道往前走。
“楊大人,陛下有旨,鑾駕不停,也不會換乘,諸位都退開,免得被車駕所傷。”小擰子招呼道。
楊廷和往小擰子身上瞅了一眼,迅即挪開,好像根本就沒聽到小擰子的話一樣。
此時的楊廷和想得很明白,無論如何都要面圣,如此一來就不能聽小擰子的,但小擰子又是代表皇帝前來傳旨,若違背就有違抗圣旨,那不如裝作沒聽到,這樣就算事后被追究,他也可以說當時風大,根本就不明白小擰子說什么。
高鳳瞬間便明白了楊廷和采取的策略,直接將小擰子擋了下來,招呼道:“擰公公您先稍作休息,陛下這不已經過來了么?我等在此等候半天,只是目送陛下離開也好,作何要遠遠避開呢?”
小擰子想沖到楊廷和跟前去說明情況,但高鳳就是死死地擋在前面不讓他靠近楊廷和。
小擰子急道:“陛下的御旨,你們不想遵守是嗎?”
高鳳笑瞇瞇地回道:“陛下的御旨當然要聽,但現在我等只是前來迎駕,又非做別的…擰公公請先消消氣。”
張延齡在旁用不陰不陽的腔調道:“擰公公還是別白費力氣了,一邊是陛下的圣旨,另一邊是太后娘娘的懿旨,你不識相別人還知道避諱呢…你就當什么事沒發生好了!”
此時也就張延齡仗著自己皇親國戚的身份敢說風涼話,別人都各懷目的做事,尤其是高鳳,他算是其中最圓滑世故的一個,到底高鳳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在這次掌印選拔中,他也想更進一步,所以做這些其實是想為自己在朝臣跟張太后面前加分,至于皇帝那邊會如何則不好說。
先把能爭取到的支持力量都爭取到,這是高鳳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陛下馬上來了!”
小擰子見沒人理會自己,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但即便如此,楊廷和等人仗著自己在朝中的身份和地位,拒絕跟小擰子正面交流,更不會聽令讓到遠處,他們已準備好在皇帝馬車過來時上前阻攔。
恰在此時,只見正德皇帝乘坐的馬車已距離他們站的地方不到百步,楊廷和甚至已跨步上前,準備走到路中間攔駕。
可令在場眾人都沒想到的是,十幾騎突然從御駕旁邊快速奔襲而來,如同要上陣殺敵一樣,到了近前也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如此一來楊廷和等人不得不后退幾步避開。
“擾駕者死!”
馬背上帶頭那位武將正是江彬,只見江彬將腰間佩劍拔了出來,對著眼前幾個準備攔駕的大臣,一點都沒有畏懼的意思,語氣強硬之至。
如果只是小擰子,楊廷和等人根本沒必要擔心,但不怕講理的就怕耍橫甚至不要命的,江彬的表現讓在場這些大佬明顯有些不適應。
江彬是生面孔,只有高鳳等少數人認識,楊廷和僅僅聽說過有這個人,但其實江彬是誰朝中沒人關心,便在于正德朝這般文武根本沒有將君王身邊的佞臣放在眼里,這些人連太監都不是,皇帝的寵信誰敢保證能維系多久?因此這些人根本就沒把之前的錢寧等人當回事。
楊廷和本屹立在那兒不動,但江彬明顯不是說兩句嚇唬人的話,已提著劍沖到楊廷和跟前,大有一言不合便直接騎馬撞開楊廷和的意思。
最后楊廷和不得不避開。
如此一來,江彬帶人將眼前這幫朝中權貴給隔開,防止他們靠近朱厚照的馬車。
“大膽,居然敢威脅皇親貴胄!你是誰?”
張延齡已叫囂起來,對他而言除了皇帝和太后就屬他最大,就算江彬不是專門針對他一個人,他也忍不下這口惡氣。
江彬沒有回答,他統領的也并非是錦衣衛,這些人都是江彬從蔚州衛帶出來的,只聽從他的調遣,屬于典型的不知者無畏,他們根本不知道眼前這些人權力有多大,只知道聽從命令報效皇帝,面對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他們沒有一個退縮的。
“別傷了和氣,這位乃是內閣楊大人。”
小擰子一看這架勢不對,趕緊過去勸說,哪怕他不想楊廷和等人驚擾圣駕,也不想君臣間出現什么嫌隙,更不愿意得罪楊廷和這樣的內閣大學士。
江彬仍舊騎在馬上,高聲道:“犯駕者死!誰不信只管上來試試!”
有這么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站在前面擋路,還真沒人敢靠前,哪怕是剛才叫囂很響的張延齡也不敢隨便靠近,顯然張延齡也知道分寸。
便在此時,皇帝車駕已到了近前,大批錦衣衛和官兵已將路邊徹底封死,楊廷和心中氣惱不已,正準備硬闖上去,但見皇帝乘坐的馬車車廂的窗簾打開,朱厚照探頭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又縮了回去。如此一來,是個人都知道,皇帝知道江彬在做什么,絲毫也不以為忤。
高鳳等人都是老狐貍,一看江彬橫沖直闖過來,殺氣騰騰,自然而然地想到:“這家伙才朝中沒有根基,怎么可能有膽子過來阻擋吾等面圣?除非是陛下親自下令…若犯圣顏,真被這家伙殺死,那就跟自己找死沒甚區別!”
想到這里,再也沒人敢往前,小擰子很擔心出意外,沖到最前面隔開迎駕眾人與江彬等護駕侍衛。
江彬見皇帝的馬車已經走出一段路,這才將佩劍還鞘,冷聲道:“本將不是有意得罪諸位,乃奉旨行事…請諸位不要讓本將為難!”
在地方待久了,江彬身上多少有些官威,他只需拿出以前對普通百姓和士兵的那股氣勢來便可,顯然他不知道得罪眼前幾人會有什么嚴重的后果,或許文官沒法直接針對他,但張氏兄弟和高鳳既不是善茬,又在皇宮體系中擁有較大的權勢,都會讓他日子不好過。
“走了,江大人。”
小擰子趕忙提醒,“趕緊護駕去,咱們這就回京城。”
小擰子兩邊都不想得罪,匆忙上馬,然后跟著江彬一行追趕鑾駕而去。
“這算怎么個說法?”
朱暉在這幾人中算是最沒立場的那個,只是隨大流罷了,此時見楊廷和等人沒機會面圣,心里還有些幸災樂禍,但臉上卻表現出一副很惋惜的模樣。
楊廷和臉色非常難看,堅持要見皇帝一面的人是他,現在被擋駕受到侮辱最嚴重的人也是他,之前他沒有豁出一切去喝斥江彬,算得上是忍氣吞聲。
高鳳過去勸解道:“楊大人,剛才陛下從車窗里往外看了一眼,如此說來那位江大人確實是陛下親自委派,或許陛下旅途勞頓不想接見我等,不如趕緊回城去跟太后娘娘匯報,咱們隨著圣駕回京城便可。”
楊廷和沒說什么,楊一清卻指著遠處道:“咦,那邊應該是兵部沈尚書。”
在皇帝鑾駕后大概五百步開外,沈溪騎馬慢悠悠跟在后面,對于沈溪來說不管前面發生什么事情都與自己無關,不需要出來強調自己的重要性。
不過楊廷和等人沒能阻攔圣駕,以至于隊伍的行進速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使得他很快便暴露在眾人視野。
高鳳拿手遮到眉前,墊起腳眺望一下,緊忙道:“果然是沈大人,咱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吧!”
雖然高鳳站在張太后一邊,但此時誰都知道京城勢力格局就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若是沈溪到來都不過去打聲招呼,很可能會被沈溪這位未來大有作為的權臣嫉恨,以后在朝中處事會越發艱難。
更加重要的是,如今高鳳也有競逐司禮監掌印的心思,他很清楚沈溪在這次選拔中占據的主導地位,所以對巴結沈溪很上心。
楊廷和面露難色,就本心而言他并不想跟沈溪有正面接觸,畢竟之前他代表張太后針對過沈溪很多次,是否得逞先且不說,面子上有些抹不開。
楊一清識趣地道:“楊大學士和兩位國舅爺還是趕緊回去見太后,將事情跟太后說明白,見沈尚書的事情交給在下吧。”
楊廷和感激地看了楊一清一眼,點頭道:“這里就交給應寧你了…高公公,我們隨圣駕回京城吧。”
高鳳有些不甘心,但現在代表張太后的特使楊廷和發了話,他只是跟著來打下手,自然無從拒絕,只能跟著楊廷和先一步離開。
至于張氏兄弟,則沒著依照楊一清所言急著走,而是到一邊去整頓儀仗人馬,指使人把三十六匹御馬解下來,只需三四匹馬拉拽龍輦,如此才方便馭者指揮,加快回城速度,同時避免跟沈溪照面。
只有楊一清跟朱暉往路邊迎了過去,準備跟沈溪交流一下。
沈溪看到這邊的情況,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上前來,他卻不能跟朱厚照那般不近人情,只能下馬來跟楊一清和朱暉打招呼。
簡單寒暄過后,楊一清道:“鑾駕沒有停歇,楊大學士跟高公公急著回去跟張太后奏稟,沒有留下來跟之厚會面…之厚,你這是往何處去啊?”
沈溪道:“先跟著隊伍回京城,陛下有旨,讓在下進城后直接打道回府,各衙門先不過去,謝閣老那邊也勞煩應寧兄你去打一聲招呼。”
楊一清點頭:“在下自會傳達。”
沈溪再對朱暉行禮,之后便翻身上馬,繼續往京城進發。
一行浩浩蕩蕩,似乎京城外接駕不成的小插曲并不存在,各自都有事情做,回到京城也不會清閑。
楊廷和本想追上朱厚照的車駕,再行試著面圣,但隨后便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江彬等人由始至終都保護在皇帝的馬車旁,這個時候莫說是攔駕了,就算接近五十步范圍內都無法完成。
朱厚照不打算從正陽門入京師,而是往崇文門去了,顯然不打算回皇宮,而是直接去豹房。
楊廷和跟高鳳沒有隨圣駕往崇文門去,半途折道前往正陽門,二人急著回宮奏稟。
很快朱厚照的車駕便進了崇文門,一路往豹房而去。
雖然京城內的戒嚴已解除,但當日為了保證皇帝路途平安無礙,城西跟城南基本處于封路狀態,朱厚照一行暢通無阻,終于順利抵達豹房。
在東四牌樓南街,沈溪跟大部隊分開,取道雙碾街、安定門大街回府。
長安街小院內,謝遷還在等候消息。
本來謝遷也想去迎駕,但因朝廷并無安排,再加上謝遷知道皇帝跟張太后間已產生嫌隙,在沒有張太后安排的情況下,他也就選擇留在京城內,甚至哪個衙門都不去,就守在自己的小院內。
一直到下午臨近黃昏,何鑒匆忙過來知會消息,而在此之前不到盞茶工夫,謝遷剛知道朱厚照安全抵達豹房這一情況。
“…于喬,陛下順利回來,但介夫跟高公公并未見到陛下本人,聽說路上被一個叫江彬的將領給攔了下來。江彬此前好像是蔚州衛指揮僉事,此前在張家口堡外救駕有功,現在護駕君前,隨時聽用。”何鑒介紹他了解到的情況。
謝遷點了點頭:“就是這個江彬,曾陪同陛下出游…微服私訪!”
何鑒對謝遷臨時改口并未在意,搖頭道:“這個江彬不簡單啊,之前有個幸進的錢寧,官居錦衣衛指揮使,現在又冒出來個江彬,未來還不知道有誰…陛下似乎對有軍職的年輕將領很中意,屢次破格提拔,希望不要出事才好。”
謝遷黑著臉沒去評價,何鑒又道,“這次介夫跟高公公算是碰壁,二人已入宮去見太后,此時恐怕已在永壽宮內了。”
謝遷問道:“之厚呢?”
“之后…之后怎樣?哦,你是說沈之厚啊?”
何鑒腦袋一時間沒拐過彎,及時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謝遷說的是沈溪,當下道,“之厚的事情沒人說及,一時間也沒想起詢問,回城后想必是去兵部衙門了吧…外出當差,回來后總需要辦理一些交接手續。”
謝遷冷聲道:“那我這便去見他。”
說話間,謝遷起身要走,何鑒有些無奈,正準備陪同謝遷一起出門,順帶跟謝遷說一些他打聽來的消息,到門口看到戶部尚書楊一清的馬車抵達。
楊一清從馬車上下來,看到謝遷出門,連忙上前行禮。
知道謝遷要去見沈溪后,楊一清道:“謝閣老不必去兵部衙門,之厚讓在下給謝閣老帶話,說是陛下恩準他可以直接回府,至于交接之事可以晚幾天完成,五軍都督府跟兵部衙門那邊稍后在下也會去打聲招呼。”
謝遷聞言不由皺眉,黑著臉問道:“陛下一句話,就可以連規矩都不管,旁人不明白事理,難道他沈之厚也不明事理嗎?”
沈溪回京,沒有拜訪任何人而是選擇直接回府,聽起來有皇命撐腰,理直氣壯,卻不能讓謝遷感到滿意。
但謝遷也沒什么辦法,他不想在這時候去沈府登門拜訪,自顧身份的他,在京城內做事可比在外面辦事謹慎多了,尤其是在皇帝跟沈溪剛回朝之時。
楊一清沒在謝遷這里久留,當即去兵部衙門和五軍都督府知會消息,謝遷只能返回自己的小院生悶氣。
何鑒道:“于喬若有要緊事跟之厚商議,大可讓人前去傳話,讓他主動來見便是。”
謝遷抬頭看了何鑒一眼,堅持地道:“他要來的話,不用我派人去催促都會來,若是不想來,再勉強也無用,來了也只會給我氣受。”
如同謝遷所想,沈溪的確沒有去見謝遷的意思,無論現在沈溪多需要謝遷的支持,都不愿意低聲下氣跟謝遷祈求。
離開京城出征西北前不會去,現在同樣不會,此時沈溪跟謝遷之間明顯有了一道溝壑,不是說是對立,但就是涇渭分明,表明沈溪不想簡單歸到謝遷的派系中去。
你愛支持就支持,不支持拉倒!
此時沈溪正在家中跟妻兒團聚,這是他出征大半年來最掛牽的事情,回到家中,他就不打算再拜訪任何人,甚至跟負責知客的朱起說明,任何人前來拜訪都不要請進來,一律阻擋在外,除非是皇命到來。
只要謝遷不來打擾沈溪,旁人就不會無端生事,此時此刻京城內文武大員也都很識相,不會輕易前來造訪,其中絕大多數人都在琢磨朝廷現在的格局,思索到底未來是往沈溪這邊親近,又或者繼續跟沈溪站到對立的立場上,在謝遷和沈溪之間,總歸要站位。
當中立派很可能就是兩邊不討好,所以必須要選擇一種傾向。
沈府熱鬧非凡,沈溪回來后跟家里人團聚,一家老小比過年還要熱鬧。此時豹房中卻有些冷清,因為朱厚照回來后并沒有馬上投入到吃喝玩樂中去,而是一頭扎到熟悉的龍榻上,一睡不醒。
江彬此時還不知道未來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只能守在寢殿外面,小擰子可以自由出入,到三更鼓敲響,他已經悄無聲息進去查看多次,可眼看都快四更了,朱厚照仍舊沒有睡醒的跡象。
小擰子心里琢磨開了:“陛下半路上就在說回來后盡情享樂的事情,怎么回來后卻一反常態,連個侍寢的女人都沒召喚,難道說陛下轉性了?”
當小擰子第四次查看過皇帝是否睡醒后,躬身退出寢殿,小心翼翼將房門掩好,突然間身后出現的身影將他嚇了一大跳。
“擰公公,是我。”
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是江彬,除了小擰子一直在朱厚照寢殿內外轉悠,江彬也守在附近,江彬是少數幾個可以接近皇帝的人。
小擰子打量江彬一眼,一擺手,示意當下不是說話的地方,然后跟江彬一起到了隔壁一處小花廳內,入內后小擰子將房門關好,這才稍微提起嗓門兒道:
“江大人看來不懂這里的規矩,陛下休息的時候不能隨便說話,若是驚擾圣駕,可是要殺頭的。”
小擰子故意把后果說得很嚴重,有點威脅對方的意思,從開始他便動了拉攏江彬的意思,而江彬也是聰明人,雖然并不想投靠到小擰子名下,但初來乍到總歸要有人在旁指點,他覺得小擰子便很合適。
江彬道:“多謝擰公公提點,不知小人未來能作何?”
小擰子將江彬從頭到腳好好看了一番,然后道:“你做什么,當然是去問陛下,陛下會給你安排恰當的差事…之前不是讓你掛著錦衣衛的職司?是百戶還是千戶?”
江彬想了下,然后茫然的搖了搖頭,他并沒有獲得正式的錦衣衛官職,朱厚照雖然說過會提拔他,但一直沒有落實,到現在仍舊只是個蔚州衛指揮僉事,官職是不低,但在京城這地方,這種武職連個屁都不是。
小擰子冷笑不已:“總歸先留在豹房里聽候陛下吩咐,陛下平時都是晚上活動,而白天…基本是休息的。這可能跟你以前的作息習慣有所不同。”
江彬道:“此事小人倒是知曉。”
小擰子沒好氣地道:“看來你知道的不少嘛,那你還找咱家問什么?”
江彬笑呵呵地道:“擰公公您看,小人剛到這里,陛下在里面休息,小人卻不知該去何處落腳…您看是否…”
小擰子不由啞然失笑,他這才意識到江彬的處境非常尷尬,心想:“這江彬,根本就是陛下從外面撿回來專門咬人的一條狗啊,雖然是一條忠犬,但陛下回來后哪里有工夫安排一條狗的住處?難道是要讓我這個管家來治你這條狗?”
小擰子打從心眼兒里看不起江彬,其實江彬也沒怎么看得上他,互相鄙視卻又不得不保持表面上的和氣。
“這樣吧。”
小擰子仔細思索了一下,道,“既然江大人暫時沒有住處,不妨先睡在咱家那里,咱家整宿都要伺候陛下,沒辦法回去歇息,江大人應該疲累了吧?早些前去安歇。”
江彬臉上帶著幾分驚喜:“那就多謝擰公公的安排。”
在小擰子指點下,江彬終于有了個落腳的地方。
他這邊還算好,他帶來的那些侍衛此時只能是在豹房前院找個沒人的犄角旮旯靠著墻壁睡,甚至連個鋪蓋卷都沒有,寒風中每個人都覺得很憋屈。
本來都想跟著江彬到京城來享福,誰知道到了地方才發現福暫時沒有享受到,卻先要吃苦,這可比在行軍路上吃的苦頭還要大,因為連個有瓦遮頭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是找點干草在地上鋪著,甚至連火堆都不能生。
豹房內一群衣著華麗的御林軍走來走去,這群人就好像外來的鄉巴佬一樣,那些錦衣華服的宮廷侍衛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眼里。
當然,主要還是錢寧故意刁難人。
錢寧失寵,心里極度不爽,之前在皇帝身邊無從表現,但此番回到京城相當于回到自己的地盤,在皇帝沒有安頓這些人前,他是不會主動幫忙安置的,他巴不得讓這些人吃點兒苦頭,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厲害。
錢寧暫時還沒意識到,江彬有可能會取代他,在錢寧看來江彬這種小人物最多只是曇花一現。
“…發現有偷懶的,直接一腳踢醒,看以后誰敢對老子撒野!”錢寧對手下喝令。
豹房總歸是他的地盤,江彬的人現在也沒法離開這個地方,連續行路多日,江彬手下已是疲累不堪,可惜此時想找個地方睡一會兒都會被人驚醒,他們還沒法反抗,在皇帝跟前他們可以不把錢寧等錦衣衛放在眼里,平時都在近前保護圣駕,但到了豹房這樣的圍城里,他們瞬間變得無足輕重,地位也自然無從談起。
江彬這邊倒沒覺得怎樣,畢竟有小擰子的臥榻可以休息,一覺醒來覺得神清氣爽。
此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他趕緊起床來想去見朱厚照,這才從輪值的太監那里得知皇帝還沒睡醒。
“陛下怎會休息這么長的時間?”
江彬并不懷疑太監在說謊,他路過皇帝歇宿的寢殿時還特意看了一眼,但見小擰子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打瞌睡,心里也就平衡了些,趁著皇帝沒醒來,他先出前院去看看,想知道自己帶來那群兄弟昨夜過得如何。
等見到手下,看到一個個臉上很重的黑眼圈,聽了他們的講述,才知道自己的弟兄昨夜受到非人的虐待。
“…江大人,那些錦衣衛簡直不是人,我們剛找到個地方睡一會兒,就被他們吵醒了,老孫幾個還被一通拳打腳踢,據說是錦衣衛錢指揮使吩咐他們干的。”手下顯得很委屈,卻又不敢大聲說話,只能低聲跟江彬抱怨。
江彬怒從心頭起,握緊拳頭道:“這群狗東西,嫌命長了吧?看我怎么收拾他們!”
手下道:“江大人,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聽說此處叫豹房,根本不是皇宮內苑啊。為何皇帝老兒到了京城后不回富麗堂皇的皇宮去住,要到這種深宅大院里來?咱們是不是被騙了?皇帝老兒不會就此不管我們,讓我們自生自滅吧?之前咱可得罪了那么多人,若是回到蔚州…恐怕命不長久!”
到了京城后,這群蒙頭蒙腦的人才發現跟自己的預期大不相同,開始擔心起自己未來的命運。
早前在蔚州時,便因為趙員的事情開罪了不少人,再加上昨天在京郊阻止朝中權貴見駕,這些人知道一旦被強行發配回去,很可能會遭到非人的打擊和報復,所以他們開始忐忑不安,進而憂心忡忡。
江彬安危道:“沒事,陛下就在里面休息,我還能靠近,這里戒備森嚴,但都是錦衣衛,這些人不能完全保護陛下…你們放心,既然義無反顧選擇跟我來京城,我還能虧待你們不成?等陛下醒來,我便會跟陛下請示,讓陛下給你們安排差事。”
一名手下道:“江大人,還是不要吧…就算給安排差事,留下來不意味著要在錦衣衛當差?錦衣衛指揮使跟咱有宿怨,到時候咱就徹底被人管束,很可能會被找借口直接軍法處置,他們太會刁難人了…真不如在軍中混個官職,別在豹房以及皇宮當差!”
“對對對!”
旁邊有人連忙附議,“還是謀個軍職,不要歸入錦衣衛,不然咱幾條命都不夠他們折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