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最后的商議結果,張永多少有些不滿意,但他實在沒辦法。
現在能跟小擰子談攏,他覺得自己成為司禮監掌印最大的絆腳石已清除,心想:“若是能集合我跟小擰子的力量,陛下那邊自然也會傾向于我…現在就要看沈之厚的態度了!”
這件事雖然隱秘,不過卻為錢寧探聽到。
錢寧雖然不知小擰子和張永談話細節,卻很清楚二人在討論司禮監掌印人選的事情,他對此非常上心。
自從狩獵時表現惡劣為朱厚照厭棄后,錢寧的危機意識就變得濃烈起來,行事謹小慎微,唯恐觸怒皇帝,此番奉命到蔚州來也很小心,手下數百錦衣衛都安頓在城池西北方壺流河畔安營扎寨,他只帶著幾名親隨陪著張永和小擰子進城,而且進城后也保持低調,只把自己當做普通護衛,從不摻和進面圣的事情。
錢寧此時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被他帶到皇帝面前進而得寵的麗妃身上,所以獲悉秘辛后,第一時間就上報。
以前錢寧得到正德皇帝寵幸,人脈廣泛,但在失寵后,很多人已自動跟他劃清界限,或者干脆采取一種陽奉陰違的狀態,敷衍了事,他知道求人不如求己,所以寫信向麗妃表忠心,這樣將來朱厚照要拿下他錦衣衛指揮使職務時,麗妃才好從旁勸諫。
錢寧派人送信回居庸關,半道上卻被沈溪的情報人員截獲。
沈溪很快便知道情況。
“…大人,信函是在小五臺山下的長寧鎮截獲的,我們的人只是拿來謄抄了一下,然后就放行了。負責送信的那個錦衣衛保證,絕對不敢泄露消息!”
過來匯報情況的是云柳手下斥候頭目,名叫羅信,辦事較為得體,之前一直負責居庸關地區的情報傳遞工作,并沒有跟隨沈溪出塞作戰。
沈溪點了點頭,“謹慎是對的。而且這個信使為求自保,絕對不敢泄露消息。我只是有些奇怪,錢寧為何會送出這樣一封信,意義何在?”
沈溪不覺得這個情報有多大價值,麗妃肯定早就猜到小擰子跟張永有可能勾搭到一起。
羅信道:“那大人,是否讓那名錦衣衛繼續送信給麗妃?人已到了居庸關外,再過一個時辰便要進城。”
“讓他去吧!”
沈溪無所謂地擺擺手,“錢寧肯定不會只派一路信使,若有哪路出了問題,反倒容易引發猜忌。你先退下吧,記得嚴密監控從蔚州到居庸關乃至京城的道路,有什么新情況必須第一時間匯報到上來。”
“是,大人!”
羅信退下后,沈溪自言自語:“錢寧恐怕對前途充滿絕望,眼前只有麗妃這根救命稻草,他想死死抓住不撒手,所以不管獲得的消息有沒有用,總之一股腦兒送到麗妃跟前,不為其他,就為了讓麗妃看到他的存在價值!”
麗妃的確早就猜到小擰子跟張永可能走到一塊兒。
不過卻不是在小擰子跟張永出發之前,而是這幾天才慢慢想明白,她揣測所有這些是沈溪在背后推波助瀾。
在她得到確切消息,得知小擰子跟張永閉門協商誰來出任司禮監掌印人選后,頓時緊張起來,心里非常惱火:
“肯定是沈之厚暗中策劃這一切,他讓張永跟小擰子一起去蔚州,就是想讓二人勾連成奸,到時候便可以讓小擰子擺脫我的控制…到那時小擰子跟張永都會成為他的門人!”
麗妃對沈溪成見很深,情不自禁把所有對她不好的事情都往沈溪身上推,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她對沈溪的聰明睿智感到恐懼,所以才會覺得沈溪是大陰謀家,隱身于暗中,掌控著一切。
但其實有些事沈溪不過是因勢利導,并沒有想過主動促成什么,就比如這次張永和小擰子就是為了自身的利益才選擇合作,從頭到尾沈溪都沒有干涉。
“娘娘,您的意思是說…擰公公已轉投沈大人名下?”小羅子驚訝地問道。
對于小羅子來說,雖然麗妃對他的提拔很重要,但小擰子跟麗妃維持一個從屬或者合作的關系也很著緊,只要有這層關系存在,小擰子就會用他,他也才能逐漸接近皇帝,慢慢觸碰到權力核心。
若小擰子轉投沈溪名下,麗妃無法調遣小擰子做事,那小羅子就只能在麗妃面前聽差,前途一片灰暗。
麗妃有些惱火,瞪著小羅子喝問:“怎么,你也想自立門戶?”
小羅子一臉冤枉之色:“娘娘怎會如此誤會小人?小人哪里有這膽子!小人只是在想,擰公公這么做…實在枉費娘娘對他的提拔和重用,真是…罪該該死!”
麗妃咬牙道:“小擰子是否該死本宮不知,但有一人的確該死,那就是沈之厚!自打他回來,所有人都想跟他站在一起,就算為他提鞋都要搶破頭,卻不知沈之厚狼子野心,從來不會器重任何一個外來人,這些人不是自取其辱么?”
小羅子苦著臉道:“娘娘,小人對您忠心耿耿啊!”
“那是因為沈之厚沒給你投奔的機會,若他表明態度,說會接納你到他麾下,你也一定會毫不猶豫一頭扎過去!”
麗妃氣呼呼地道,“你們一個二個都一樣,只有發現身家不保,甚至窮途末路時才能看透,知道本宮對你們好!錢寧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蔚州城。
前蔚州衛指揮使趙員的官邸,現正德皇帝的臨時行在。
江彬終于將小擰子和張永的話轉告朱厚照。
江彬說話時非常小心,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小擰子和張永身上,就怕一個不慎被皇帝遷怒。好在此時朱厚照的確生氣了,但沒有把氣撒在他身上。
“…他們以為自己是誰,想見朕就能見到朕?朕好不容易出來躲個清靜,怎么就眼巴巴追來了,還說要前來覲見,莫非是逼朕回去給他們賠禮認錯不成?”
朱厚照跟沈溪慪氣,提前離開張家口回京,半道上又因慪氣鬧出出走的大戲,剛到蔚州已遭遇前后兩次危險,雖然明白背地里有人幫他,而最大的可能便是沈溪派來的人,但朱厚照卻沒有領情,他認為自己是真龍天子,本來就應該遇難成祥。
如此一來,朱厚照反而覺得自己做什么事情都被人盯著,非常別扭。
尤其當小擰子和張永等人抵達蔚州后,這種始終無法掙脫囚籠的不適感,越發困擾著朱厚照。
“陛下,要不小人直接去回絕擰公公和張公公,不允許胡大人前來拜見您?”江彬試探地問道。
朱厚照氣惱地回道:“這么說有用嗎?這些人,以為自己可以在朕跟前作威作福,居然想要教訓朕,朕稍微給他們點顏色就想開染房了?美得他們了…這回朕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讓他們知道什么才是體統。”
“陛下,那…怎生個教訓法?”江彬感到皇帝這回的確生氣了,居然想出手懲罰前來勸他回京的人,不出意外是打板子或者罰沒等手段,至于具體如何,就不是他這個剛到皇帝身邊聽差的小人物能理解。
朱厚照道:“你找到他們,一人賞三十軍棍,打到他們下不了床為止!回來后跟朕通稟…朕稍后還有別的安排,只要等著你的好消息即可。另外,蔚州這地方,朕也待夠了,得換個地方消遣!”
言語中,朱厚照失去耐性,準備展現一下他皇帝的威風。
至于朱厚照要打的人有誰,江彬細算一下,大概只有小擰子和張永。
錢寧是錦衣衛指揮使,名義上還是江彬的上司,這次又有意不露面,江彬不敢去找他的麻煩。
至于胡璉,乃是朝中督撫大臣,又是沈溪一手提拔的親信,讓他打他也不敢。
“小人這就去辦事。”
江彬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皇帝讓他去打人,他就毫不含糊,馬上便帶人前去。
“等等!”
朱厚照好像記起什么,提醒道,“除了打他們一頓,還要問清楚是誰派他們來的,若是兵部沈尚書指使…總歸先把事情問清楚,回來告訴朕。”
朱厚照有心遷怒沈溪,卻又狠不下心來,問題便在于朱厚照始終把自己當成沈溪的學生,再加上其實他也明白事理,知道沈溪根本就沒做錯,反倒是他行事乖戾,特立獨行,每次都帶來不可預料的后果,比如他在張家口便胡亂調兵遣將,差點兒把沈溪推入絕境,這次來蔚州又兩次遇險,若非沈溪派人保護,估計會有大麻煩。
但朱厚照就是不想承認自己有錯,只能依靠他皇帝的權威進行逃避,大有一副我就這樣,你能耐我何的架勢。
小擰子和張永怎么都沒想到,居然會被江彬登門打板子。
本來二人留了一手,沒有說出自己真正居住的地方,但江彬不是吃素的,拿到諭旨便自恃有了護身符,借口要見小擰子和張永一面,告知皇帝召見之事,等小擰子和張永中計現身后,立即將正德皇帝的口諭宣讀,連保護二人的錦衣衛都不敢出面阻攔。
張永急聲道:“江大人,你這是作何?”
江彬臉上帶著假惺惺的歉意:“兩位公公請見諒,這是公子親口吩咐下來的,公子說必須要執行,一人三十軍棍,最多打的時候輕一些…難道兩位公公想違背公子的命令嗎?”
張永和小擰子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無奈,本來想借沈溪的勢對江彬施壓,讓皇帝賜見,誰知道會是這么個結果。雖然沒有證據證明這件事跟江彬有關,但二人都把這筆賬記在江彬頭上。
“來吧!”
小擰子倒是習慣了這種懲罰,以前朱厚照還是東宮太子時,他就經常挨板子,不過朱厚照登基后這種情況就少了很多,朱厚照就算要打也不會打他這個東宮故舊,反而是那些新來的太監和宮女容易挨罰。
張永則不適應這種節奏。
本來張永面圣的機會就少,平時做的基本都是督廠衛或者在外監軍的活計,屬于太監中的實干派,就算偶爾做錯事也多以罰俸了事,絕對沒想過有一天會落得打板子的下場。
張永當即抱屈道:“擰公公,咱就任由他打?誰知道他傳的陛下的口諭是真是假?”
江彬搖頭:“張公公難道不明白事理?不是在下有意得罪,實在是圣命難違,你若懷疑,拒絕受刑,在下也不敢勉強,回去后會跟陛下如實稟奏,到時候恐怕陛下會越發大發雷霆,那就不是挨打這么簡單了!錢指揮使以為呢?”
說話間,江彬側頭打量站在一旁目光凝重的錢寧,有一種炫耀和示威的意味在里面。錢寧雖然位高權重,但錦衣衛畢竟是皇帝直接控制的私軍,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錢寧相當于護院頭目,哪里敢違背主人的意思?聽到江彬這話,他往后退兩步,一句話都不說。
小擰子拉了拉張永,然后搖搖頭,示意張永不要再說,對抗下去誰都討不了好處。
“打!”
江彬見狀冷笑一聲,然后猛地一揮手,門口沖出來幾名士兵,手里拿著軍中施刑用的軍棍,這些全都是江彬在蔚州衛的心腹。
小擰子自覺地趴到長凳上,任由那些士兵褪下他的下裳,然后咬牙忍受一下接一下的刑罰。
張永在旁邊看著,額頭冷汗直冒,一會兒便要輪到他了…
江彬這邊打得過癮,這還是他第一次利用皇帝的名頭欺壓朝中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權貴。
這種滋味實在太爽了,江彬暗忖:“讓你們兩個嚇唬我,這回遭報應了吧?哼,以后你們再敢得罪我,我就添油加醋在陛下跟前胡說一通,保管讓你們掉腦袋!看誰以后敢瞧不起我!就憑你們這些沒種的男人,敢隨便騎在我頭上來拉屎拉尿?”
江彬監督杖打小擰子和張永各三十軍棍后,又用示威的目光望了錢寧一眼,這才興沖沖回去面圣。
江彬將自己做的事情詳細奏稟后,朱厚照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打得好,這群不開眼的東西…你怎么沒打錢寧和胡璉?”
江彬一怔,心想:“陛下您之前也沒說啊。”
心里雖然這么想,卻不敢說出來,江彬傻在那兒發愣。
朱厚照一甩手:“也罷,朕之前跟你說的不是很明白,那你問清楚誰在背后指使了嗎?”
江彬嚇了一大跳,突然意識到自己光顧著耀武揚威去了,忘了還肩負著這么件差事,但他腦子好使,忽然想起小擰子和張永去堵他門時透露出的信息:“當時兩位公公拿沈大人嚇唬我,自然是沈大人派他們來的。但沈大人地位尊崇,若直接說出來是否會出問題?”
江彬可不敢承認自己沒問,當即道:“陛下,他們說是…沈大人派他們來請您回京。”
朱厚照皺眉:“果然是沈尚書,他難道不知道朕生氣了,想出來散散心…難道非要讓朕難堪嗎?”
江彬聽這話跟之前斥責小擰子等人的語氣完全不同,稍微一琢磨便明白,沈大人在皇帝眼中的地位不是幾個太監和親隨能比的。
“陛下,這件事…需要詳細調查才能得到正確答案。”江彬安慰道,“總之空口無憑,他們的話難以令人信服。”
江彬也不說誰說的,只說“他們”,至于具體是誰,讓皇帝自己琢磨,不過他的暗示指向性很大,足以讓皇帝誤會是張永和小擰子說的。
朱厚照道:“這位沈尚書,本事很大,又是朕的先生,不好應付。他取得那么大的功勞,就算對朕勸諫也不是不可以,但朕就是煩他跟那些老臣一樣老是在朕跟前喋喋不休,這也不許那也不行,朕想過幾天清靜日子!”
江彬心想:“您老喜歡過清靜日子?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好像自打到蔚州后,你就沒一天不折騰吧?沒有沈尚書在身邊,也不見你過清心寡欲的生活啊!”
朱厚照嘆道:“既然是沈尚書安排他們前來,朕不能掉以輕心,這樣吧,朕打算盡快離開蔚州,這次朕希望你能將事情安排好,不要讓人知道朕的去處,躲開所有追兵!”
“陛下,這…恐怕有些困難啊。”江彬面有難色,申辯道,“您現在住的地方已被人查到,若他們緊盯著不放的話…”
朱厚照冷笑不已:“難道你就不能用一些障眼法?或者用疑兵?總之讓他們認不出哪個是真的朕便可…你還可以為朕準備一些侍衛的衣物,朕小時候經常換上太監服出宮去游玩呢!”
若是皇帝不說,江彬怎么都不會想到原來這位主子如此貪玩好耍,當太子時就沒個正行,居然會偷跑出宮去瀟灑。
江彬聰明絕頂,腦中靈光一閃,很快便想到該如何讓皇帝安然離開而不被人發覺,道:“小人這就去安排,定不辱使命。”
江彬沒有吹牛,在他巧妙安排下,朱厚照的確輕松便逃脫大多數人的追查。
小擰子和張永挨打后臥床不起,錢寧和胡璉便主動擔負起職責,派人將朱厚照住的府宅團團圍住,出入人員一律跟蹤調查,但他們怎么都沒想到,利用傍晚時分光線昏暗,堂堂的九五之尊,朱厚照居然混在指揮使府邸的廚子中間,跟著采買食材的馬車到了東門的晚市,進入一家店鋪,通過頂替的方式離開集市。
跟蹤的人沒發現廚子人數有變化,等滿載豬肉和蔬菜的馬車再次回到指揮使府邸,便放棄這個線索,朱厚照就此安然離開死鬼趙員的家。
“公子!”
江彬本來每天都在外面到處跑,為朱厚照找尋吃喝玩樂的東西,要甩掉跟蹤之人不難。到了約定的地方,朱厚照正抱著個女人享樂,看這架勢像是要在城內停留一晚再離開。
朱厚照抬頭看著江彬,笑著嘉許道:“你安排得很巧妙,沒枉費本公子對你的信任。”
江彬道:“還是公子您表現出色,扮演什么就像什么,從頭到尾都沒人懷疑過您的的真實身份。”
朱厚照笑道:“本來本公子打算今天出城,不過現在城門已關閉,若強行叩關出城太過突兀,不如等天明后跟著其他人出城,到時候再安排馬車和護送之人,本公子準備一路前行,沿途好好游覽一番。”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