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凝重,直到亥時到來,這場備受矚目的戰事都未開打。
決戰已無可避免,韃靼營地中,兵馬調動頻繁,任務已具體分配到各萬戶、千戶,達延汗準備動用四萬大軍全面沖擊明軍防線,一舉打垮明軍的戰斗意志。
作為戰爭主導者的巴圖蒙克,此時并未外出鼓勵軍心士氣,留在金帳內看著地圖發呆,顯然是一些事情沒想明白。
“大汗。”
這時一名怯薛軍統領從營帳外走了進來,大步來到巴圖蒙克身后,恭敬行禮,“兵馬已準備妥當,隨時都可以發起攻擊…如今只等大汗一聲令下。”
巴圖蒙克面帶憂色,“到現在本汗都未弄清楚沈溪意圖…你能看懂嗎?”當他轉過身看向來者時,那人發現巴圖蒙克的眼睛里滿是血絲,臉上添了很多皺紋,顯得蒼老許多。
這名怯薛軍統領同時也兼任汗部必阇赤的職務,也就是幫助大汗處理政務的官員,會讀書識字,有一定見識。
仔細思考一番后,他才說道:“若是大汗覺得今日不宜開戰,不妨讓將士們先回去休息…大汗,您也應該歇息了,只有擁有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才能應對各種突發事件,打好接下來一仗。”
巴圖蒙克輕嘆:“看不懂沈溪的布局,本汗哪里敢合眼啊?當明軍把陣地前的雜物清掃干凈后,我便知道對方已準備好一切,專等我們的馬隊沖鋒…不出意料的話,明軍陣地已經布置了一個天大的陷阱,專等我們往里面跳…這一戰,我們很可能會失敗。”
“這怎么可能?大汗,對面的明軍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這名必阇赤分析,“明軍是一路被我們趕到榆溪河北岸河灣地帶的,陣地也是匆匆構筑,事前沒有任何準備,所以隨著沙土袋耗盡,對方后續防線形同虛設…另外,關內明軍沒有任何動靜,這也意味著沈溪所部沒有外援,在這種情況下,對方故弄玄虛,分明是在耍詐!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沒用,只要我們的騎兵發起沖鋒,明軍失敗是必然的事情!”
“使詐?難道是空城計?”
巴圖蒙克閉上眼,仔細思考,良久后才搖頭:“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就怕事與愿違,本汗領兵多年,擁有如此大優勢,卻第一次沒有自信,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打,要么撤兵,由于我們擁有機動方面的優勢,明軍奈何我們不得。但若是選擇開戰卻又失敗的話…”
有些話,巴圖蒙克沒法宣之于口,但其實不用說,大家都知道,現在的達延部根本就輸不起。
這幾年草原連年內戰,達延部四處出擊,得罪的部族太多了。
一旦汗部主力葬送在這兒,那接下來必然是群雄崛起搶班奪權的局面,草原將永無寧日。
這名怯薛軍統領用堅定的口吻道:“大汗請放心,這一戰我們定會得勝…請大汗下令,即刻出兵,我愿意沖殺在前!”
“我累了!”
巴圖蒙克突然板起臉,揮揮手道,“黑夜里出兵,難以掌握明軍動向,他們的火器可以毫無顧忌往前射擊;而我們的騎兵卻因視線受阻互相踩踏,弓弩沒辦法瞄準,實在是弊大于利!”
“之前我下令全軍備戰,不過是想讓明軍上下不得安寧!他們白天休息好了,做好夜戰的準備,我偏偏要讓他們的打算落空!”
“大汗的意思是…”這名達延汗的心腹將領請示道。
巴圖蒙克一擺手:“本汗要休息了,命令所有人回帳篷休息,等明日天亮時再發起進攻,那時明軍上下最為疲累,反應要比平時慢許多…傳令下去,除了留下部分兵馬警戒外,其余人等皆解散,不得有誤!”
韃靼人精神飽滿等候開戰,不想金帳那邊傳令下來,讓所有人休息,并且把開戰時間定在了次日清晨。
雖然戰事又延后,但對韃靼人來說無疑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們終于可以確定具體作戰時間,而不是一直在等候。
距離天亮還有不到三個時辰,可以讓人恢復部分精神,韃靼人抓緊時間回帳睡覺,基本上沒人卸甲,就連睡覺時也無比警醒,生怕一覺醒來明軍已沖殺進營地…經歷兩場大戰下來,任何一個韃靼人都能感受到面前敵人的強大,沈溪統領的明軍是他們遭遇過的最強大的對手,他們也能感受到無形的壓力。
而于此時,榆溪河對岸的韃靼人營地內,圖魯博羅特也在三更后才得知開戰時間被定在來日清晨。
雖然照理說圖魯博羅特應該去休息,但他怎么都睡不著,心中藏著的事情太多了,再加上大戰在即,心情激蕩,根本合不上眼。
“明軍到底有什么手段?”圖魯博羅特望著夜空,整個人陷入沉思,“照理說沈溪已經窮途末路,就算他手段高明,可以用部下生命拼掉我們一部分人馬,但結局卻無法更變…他有什么理由堅持?”
想到這里,他情不自禁地望著河對岸,他所在的位置,距離明軍營地也就兩三里左右,中間隔著條榆溪河。而他背后,則能清楚地看到榆林衛城的輪廓…對于此時的圖魯博羅特來說,沈溪是一道怎么都解不開的難題。
很快他又想起阿武祿,那個給了他結盟條件,讓他動心的女人。
“阿武祿對明朝的了解,遠比我更深,她應該知道沈溪的動向…她對沈溪有那么大的自信,卻是為何?難道這一戰我們注定會輸?”
圖魯博羅特整個人陷入遐思的狀態中,當晚他并不打算休息,坐在營地一處角落,屁股下墊著牛皮,吹著涼爽的河風,陷入到一種空靈的狀態。
榆林衛城,子時快過去了,王瓊才得到斥候傳回的線報,得知當晚不會再有戰事發生。
達延汗部雖然上下一心,但此次出征兵馬中并不所有人都屬于達延部,有許多以前被整合進達延部的小部族的人,此時他們打起了小算盤,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一旦達延部戰敗,說不定自己的部族又可以獨立出去,恢復傳承。其中一部分人甚至把情報賣給明朝,換得賞錢以及鹽、茶等生活必需品。
當然,這些暫時歸附達延部的人都處于軍隊中下層,對于汗部高層的情況并不十分了解,否則的話王瓊也不會到此時才知曉韃靼人動向。
“明早開戰!屆時韃子將全軍出擊…那也就意味著,明日之戰很可能是榆溪河北岸最后一戰!”
王瓊對一直等候命令的副總兵侯勛說道。
侯勛請示:“那大人,我們當真什么都不做?”
王瓊面色冷峻,面前一堆公文,顯然是他太過關注前線戰事,無心處置。嘆了口氣后,王瓊道:“如果這一戰沈尚書能得勝的話,我們自會出兵,否則…就只有等待,哪怕沈尚書失敗了,我們也只能作壁上觀!”
“太難受了!”
侯勛道,“明明戰場距離這里也就十多里路,但還是…唉!”
王瓊道:“這一戰關乎未來幾十年大明邊境安危,非同小可,希望沈尚書能獲勝,但機會渺茫。歷史上雖然也有很多以弱勝強的案例,甚至每一次都可以銘記于史冊中,但始終微乎其微!”
侯勛有些擔心:“可是…沈大人在陛下心目中擁有無可替代的地位,要是我們近在咫尺,卻眼睜睜看著沈大人出事不救援,陛下怪罪下來當如何?”
王瓊嘆了口氣道:“唉…謝閣老說過,要是陛下怪罪,他會主動攬責,因為一旦之厚出事,他也無心朝堂,會選擇致仕歸鄉,為之厚及陣亡將士樹碑紀念!”
侯勛追問了一句,“那大人,是否將此事請示謝閣老?”
王瓊卻搖頭:“不必了,謝閣老已睡下,等明日戰果出來后,再匯報也不遲!”
榆溪河明軍營地,中軍大帳里燈火通明。
沈溪也在查看情報,自打領軍以來他便動用一切手段,搜集一切可資利用的訊息,現在得到的最新反饋,也是韃靼人暫時偃旗息鼓,雖然他尚不能確定韃靼人發起攻擊的確切時間,但以他估算,大概天明左右便會開打。
就算沈溪足夠篤定,依然心懷疑慮,因為這算是他人生中最關鍵的一戰。
“得勝固然好,若是失敗,我也不能等死!”沈溪心里突然多了一絲自私的想法,“我來這個封閉守舊的時代走一遭,難道就是為了轟轟烈烈死去嗎?”
不過當想到將身家性命都托付給他的軍中將士后,沈溪心中多了一股豪情壯志,“有這么多人信賴,而且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就算最后功敗垂成,也是無憾吧!”
沈溪走出中軍帳,門口馬九和朱鴻正守著,見到沈溪他們趕忙站起來。
沈溪一擺手:“時候不早,你們為何不去休息?”
馬九道:“還要等斥候傳回情報,再者韃子隨時會攻來,無心睡眠。”
朱鴻也道:“大人安危最為重要,時刻都得有人近身保護。”
沈溪輕嘆:“韃靼人已下令全軍休整,戰事必然要等一段時間才會重新開啟,你們也跟其他官兵一樣先去休息…接下來的戰事會很殘酷,如果開戰了你們卻困得睜不開眼,恐怕瞌睡蟲會傳染給我,進而影響我們大家的發揮!”
沈溪這番聽起來有些兒戲的話語讓朱鴻遲疑了:“可是…大人您還沒休息。”
沈溪笑了笑:“白天我已睡過,接下來一戰我很可能會親自披掛上陣殺敵,我們已經沒有退路,這次也算是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戰!”
馬九和朱鴻不知為何眼前的沈溪會如此感性,望著沈溪那張憔悴的俊臉,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去吧!”
沈溪再次揮揮手,“兩個時辰后,到帳門前來集合,跟我一起上戰場!”
馬九皺眉:“大人,小人不是很困,容小人等候在此…請大人恩準。”
朱鴻道:“卑職也是如此。”
沈溪搖頭:“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問題是我現在不是跟你們商量,而是命令,我也一樣要休息。再不去的話,軍法處置!”
在沈溪的死命令下,馬九和朱鴻不得不去歇息。
二人沒敢離開太遠,抱著兵器,躲開沈溪的視野后,便繞到中軍大帳后面鋪上茅草躺下睡覺,就這樣還不忘把耳朵貼著帳篷,這樣一旦沈溪有動靜,他們就能及時做出反應。
沈溪打了個哈欠,他也有些困倦了,左右看了看,當下帶著一種遺憾的心情回到帳內,和衣躺下不久就睡著了。
失去知覺前,他最后一個念頭是:“太苦太累了,這一戰后,我再也不會踏上戰場,除非為我自己而戰!”
寅卯之交,正是這個季節鄂爾多斯地區一天里最黑暗的時候。
韃靼人已整裝待發,領兵者正是他們的領袖,也是這二十年來草原上叱咤風云的人物,達延汗巴圖蒙克。
當巴圖蒙克一身戎裝出現在校場,所有韃靼人都沸騰起來。
巴圖蒙克是草原公認的雄主,但他已經很久沒有親自上戰場,此番換上戎裝也是想告訴軍中上下,他將以一個戰士的身份跟韃靼所有勇士并肩作戰。
“大汗!”
“大汗!”
平時能見到巴圖蒙克的人不多,此番現身,讓軍中上下群情激奮,紛紛大聲呼喚他們心中的王。
為了此次戰事,巴圖蒙克特地設立祭臺,在數萬火把的映照下他登上高臺,主持祭天儀式,而他身后是數萬韃靼將士。
韃靼人清一色的騎兵,士兵們已經騎在馬背上,胯下的戰馬幾乎是陪著他們成長,基本可以做到人馬合一,所以即便是在如此密集的情況下,騎兵陣型仍舊井然有序。
巴圖蒙克登上祭臺,下面從將領到士兵均振臂高呼,雖然祭天儀式沒有開始,但能見到草原之主,便是對軍心士氣的極大鼓舞。
國師蘇蘇哈和三王子巴爾斯博羅特作為侍者,跟隨達延汗一起登上祭臺,帶領十二名怯薛軍力士現場宰殺牛羊祭祀。
原本祭祀活動議程非常繁瑣,不過為了能及早開戰,巴圖蒙克化繁為簡,當他親手把宰殺好的牛頭和羊頭擺在香案上,并且點燃祭天的香燭后,韃靼人的歡呼聲已達到最高峰。
“長生天會庇佑我們,天上的雄鷹會為我們指明道路,戰馬將是我們的戰友和最好的兄弟,我們用祭品向天神騰格里祈求,讓蒼狼與白鹿的子孫可以自由地馳騁在草原上,勝利必將屬于我們!”
巴圖蒙克聲音渾厚,他的話語被很多人聽到,不過即便如此,校場稍微靠后的人也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
但前面的人呼喊后,后方的人自然會跟著一起大呼大叫,聲浪此起彼伏。
當巴圖蒙克轉過身時,手上已拿起象征權力的節杖,他鄭重地把節杖交給巴爾斯博羅特和蘇蘇哈,因為這二人是當天負責打頭陣的將領。
巴圖蒙克道:“長生天會庇佑你們,成吉思汗的勇士!只有用敵人的鮮血,才能報答騰格里的庇佑,如果你們失敗了,請記得自己的許諾,用你們的生命來獻祭!這是你們報答長生天的最好機會!”
蘇蘇哈大聲道:“愿意為長生天付出生命!”
巴爾斯博羅特的說法則顯得很特別,喝道:“兒臣愿意為父汗馳騁疆場,踏平明軍營地!”
草原上并非人人都信奉長生天,特別是蒙元帝國建立后,更是各種宗教并存。不過巴圖蒙克為了統一草原,再次拾起古老的信仰,讓草原上所有部族都信奉天神騰格里。不過他兒子則只想為父親奮斗,因為在巴爾斯博羅特心目中,只有達延汗才是真正的神,其他神仙不過是幌子。
巴圖蒙克沒有責怪巴爾斯博羅特對神明不敬的話,把節杖交出去后,轉身繼續對著香案方向。
當蘇蘇哈和巴爾斯博羅特聯手把節杖舉起來時,祭臺前又是歡呼聲一片。
“踏平明軍營地,讓草原雄鷹在中原土地翱翔!”蘇蘇哈似乎很懂得搶戲,代表巴爾斯博羅特喊出這番話。
巴爾斯博羅特怒目相向,對蘇蘇哈的表現很不滿,不過蘇蘇哈卻好似沒看到一樣,正當巴爾斯博羅特準備好好表現一下時,他卻突然轉過身來,親手將節杖交到巴爾斯博羅特手上。
意思好似在說,我一切都聽從你的安排,你才是這一戰的主導者。
“上戰馬!”
巴爾斯博羅特意氣風發,大喊一聲。
盡管他已用盡全力,但畢竟只是少年,聲音既不粗壯也不渾厚,聽到的人很少。
等巴爾斯博羅特跳下祭臺,跨上戰馬時,部眾已摩拳擦掌,顯然他手下都是好戰分子。
蘇蘇哈也從祭臺上下來,等他也騎上戰馬后,所有人又都看向還在面對香案默念著什么的巴圖蒙克,此時只有這位草原上的王者才有資格下令出兵。
全場重新安靜下來,只偶爾傳來微弱的馬蹄聲,還有戰馬的響鼻聲。
巴圖蒙克好像在進行某種很神圣的儀式,良久他才重新轉過身來,旁邊已有人把帶著刀鞘的馬刀呈遞到他手上。
巴圖蒙克抽出馬刀,高高舉起,大喝道:“為草原而戰!”
“為草原而戰!”
“烏啦啦!”
聲音振聾發聵,每個韃靼騎兵都被這種熱血感染,心中升起無比的豪情,每個人都想建功立業,為自己和家族取得榮耀。
巴圖蒙克喝道:“上戰馬!開戰!”
.。著筆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