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朱厚照做出讓沈溪舍棄三軍自顧逃命的圣旨,但此時由張家口堡傳回延綏,再通知到沈溪本人,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六月二十四,夜。
沈溪所部正在快速行軍中,此時他們距離榆溪河已不到二十里。
“…大人,前方斥候查清楚了,河岸邊停靠有船只,大概四五十條船,除此外河流上下游都發現大批韃子兵馬,河對岸未出現援軍…”
軍隊急行軍,沈溪對于情報刺探異常重視。
不但有原本云柳負責的斥候刺探和傳遞消息,甚至馬九也開始肩負重任,不過他指揮的輕騎只負責前方的情報,為大軍排除危險并指明方向。此時所有斥候只能查探到部隊周邊三十里左右的情況,因為韃靼人已把對沈溪所部的包圍圈壓縮到這個程度。
沈溪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夜深人靜,下蛾眉月半懸于天空,星河燦爛,原野上不時傳來幾聲烏鴉的叫聲,一種大戰在即的肅殺氛圍籠罩著整支隊伍。
沈溪下令道:“船只已在榆溪河北岸備好,讓弟兄們加快腳步,誰跟不上便是懦夫!”
官兵們連續強行軍下來已經極度疲累,但當他們得知河邊已有載他們過河回家的船只后,一個個均是精神一振,迅速加快了步伐。
“先到的可以先過河,后到的只能后過河,誰落在最后則由誰來負責殿后!”沈溪再喝道。
“得令!”
沈溪身邊一直都有一支專門用來傳令的騎兵隊伍,他們背著小旗縱馬在軍中前后溜達,用呼喊的方式讓三軍知道沈溪下達的軍令。
沈溪傳令后,這些人便前前后后大喊大叫:“船只已備好,誰先到榆溪河岸邊誰先過河,誰后到誰殿后…”
沈溪騎在馬上,自己倒不怎么累,旁邊有馬匹往這邊靠近,他側頭一看,卻是胡嵩躍和唐寅兩位。
“大人,韃子距離我們不到三十里,這會兒差不多也就二十四五里的距離。”胡嵩躍過來后對沈溪道,“后續還有大批韃子往這邊殺來,黑壓壓地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不過從其規模看應該是韃子主力。”
沈溪點頭道:“達延汗率領的中軍已趕到,他們全部加在一起,大概有七八萬人馬之多。”
胡嵩躍道:“后邊的弟兄讓我來跟大人請命,派人去襲擾一下韃子,或者在地上埋設地雷,炸他們一輪,好生挫挫他們的銳氣!”
到了這會兒,沈溪手下這些將領已不再是庸才,在沈溪沒有下達反擊命令時,他們便已有了對策。
沈溪道:“地雷可以埋設,能延遲敵人行軍總是好的!但要給弟兄們打招呼,動作盡量麻利點兒,而且最好輪換去埋設,避免弟兄們連續埋雷被韃子追上…現在前方船只已備好,簡單布置些地雷拖住敵人行軍進度便可,不要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復雜化!”
“是,大人!不過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就算兵馬悉數抵達河岸,可是韃靼人追得太緊,根本就來不及架設浮橋,要是用船來回輪渡的話,可能最后只有一兩批人能過河。”胡嵩躍緊張地說道。
沈溪往旁邊的唐寅身上看了一眼,顯然這種情況不是胡嵩躍自己琢磨出來的,而是有人在背后指點,這個人多半是唐寅。
沈溪道:“沒辦法搭建浮橋就不忙建,我們先穩住陣腳,能運過去多少是多少…以我們現在攜帶火器的犀利程度,全軍在河岸上列陣抵抗,韃子能奈我何?”
“對,我們帶的火器威力巨大,只要韃子敢出擊,我們就讓他們有來無回!”胡嵩躍精神一振,馬上帶著沈溪的意思傳達給后面督軍的劉序和王陵之等人。
這次唐寅沒有跟著胡嵩躍往隊伍后走,而是策馬往沈溪身邊靠近,然后一起前行。
“怎么了,伯虎兄,你不去后方看看韃靼人距離我們有多遠?”沈溪笑著問道。
唐寅惱火地道:“好一招畫餅充饑之計,但凡是能用到的招數,都被沈尚書你輪著用了個遍。”
兵荒馬亂,馬蹄聲陣陣,即便是大聲說話也難傳遠,沒人在意沈溪這邊跟唐寅說什么,就連傳令兵也有意落在后面,避免打擾主帥說話。
沈溪笑道:“伯虎兄,你這回可說錯了,畫餅充饑是拿不存在的東西說事,而現在河上的確有船只,我這么說沒錯吧?”
唐寅瞪著沈溪:“現在是有船只,但相信兵馬抵達時,船只一定就沒了…你沈尚書什么時候改了主意,要帶這些將士平安回到榆林衛城?這根本就是沈尚書設下的陰謀詭計罷了!”
沈溪看著唐寅,笑著說道:“幸好不是每個將士都有伯虎兄的頭腦,不然都在心底瞎揣測,我的隊伍就不用帶了…這種事你只是推測,既然船只都已經在那兒擺著,我怎么會斷了將士們的生路?”
“伯虎兄,別多想了,如果你不想到隊伍后方,便加快速度往前走,你騎馬的總比兩條腿跑得快,你可以先上船只過河去等候,看看我是否有施展陰謀詭計。”
唐寅本想直接這么策馬往前,但想到沈溪之前用的一些手段,便沒有這么做。
“你沈尚書莫要瞧不起人,就算在下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盤算,也不會揭穿你,更不會自己先行逃走,你現在這么做,讓將士有動力往河邊趕路,那是你有本事,等下到了地方你燒毀船只斷了士兵的逃生路,那也是你的本事!在我看來,恐怕韃靼人不但不會燒那些船,還會留著,這就好像圍城戰中的圍三闋一!”
沈溪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這也是他幾天來難得看到的灑脫的笑意。
“不管伯虎兄你怎么說,我全當你是在言笑,不過連續急行軍下來有人陪著說說話也不錯…最多一個時辰就能抵達河岸,與韃靼人的戰事在所難免,到時候本官會在后方指揮戰斗,若伯虎兄掛念家中妻兒,不如早點過河…我可不是擠兌你,一切隨你的心意!”沈溪笑道。
唐寅側過腦袋,不想跟沈溪繼續對話。
“駕!”
沈溪鞭策座下馬匹,加快步伐往前,至于周邊人也是加快腳步,但行軍始終保持有條不紊。
此時沈溪所部后方不到三十里的地方,達延汗巴圖蒙克所部已追了上來,并且他已經見到長子、作為先鋒官出征的圖魯博羅特。
“父汗。”
跟沈溪與唐寅在馬上對話一樣,圖魯博羅特跟巴圖蒙克的對話也是在騎馬前進中進行。
達延部上下知道沈溪所部即將抵達榆溪河北岸,不敢有絲毫懈怠,也是加速行軍,防止沈溪領軍逃脫。
巴圖蒙克側頭看著大兒子,說道:“前線的情況,為父都已知曉,沈溪所部人馬距離河岸不過十里左右,下一步他們就想通過從榆林衛城逆流而上送到渡口的船只過河,而河對岸仍舊沒有明軍出擊的報告!”
圖魯博羅特道:“回父汗,我已派出五千人馬先一步過河阻截,即便沈溪所部僥幸過河,也絕對逃不回關塞內!”
“很好!不枉費為父對你的信任!”
巴圖蒙克對大兒子的評價很高,“這次不得去燒毀明軍在榆溪河上的船只,只要他們的人馬到了河岸邊,必然有貪生怕死之輩搶奪船只,屆時明軍必陣腳大亂。到那時只要我們的兵馬往前稍微突擊一下,他們就會崩潰!”
“是,父汗!”
圖魯博羅特對巴圖蒙克非常敬重,同時也認為父親制定的這個戰略非常適合。
恰在此時,突然有快馬往這邊過來,等抵近后那人喊道:“大汗,明軍在榆溪河上的船只忽然起火!天佑大汗…”
雖然軍中上層明白怎么作戰才能減少自身損失,可對于普通將士來說,根本不懂什么叫困獸猶斗,也不明白攻城時圍三闋一的道理,他們只知道河上的船只是明軍逃回關塞內的最后希望,只要那些船只被燒毀,那明軍便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聽到這個消息,韃靼軍中無比振奮,一個個騎手活力十足,發出“喔喔”的嚎叫聲,不過對巴圖蒙克和圖魯博羅特來說,臉上就不那么好看了。
“怎么會這樣?”
巴圖蒙克之前還對大兒子的安排很欣賞,但在得知這消息后,只能認為大兒子壞了他的大計,當即怒目而視。
圖魯博羅特委屈地道:“父汗,我絕對沒有派人去燒毀明人船只,甚至沒派人去干擾他們在河上輸送船只,又怎么可能會派人去縱火?莫不是國師蘇蘇哈和三弟巴爾斯過來,碰巧做的這些事?”
巴圖蒙克見圖魯博羅特的神色,便感覺兒子沒有說謊。他往旁邊的幕僚身上看了一眼,大聲問道:“國師和巴爾斯現在何處?”
“回大汗,國師和三王子所部正在我們東北邊行軍,距離我們不到十里,不可能越過中軍到往南邊。”幕僚回道。
巴圖蒙克的臉突然抽搐一下,搖頭道:“我明白了,燒毀船只的,一定是明人…對,是沈之厚下令這么做的,他想在榆溪河北岸跟我們殊死一戰!他怎么如此瘋狂?給他機會逃走,他都不知道好好把握?”
“不可能的,父親,他如果選擇留下來,除了死亡沒有別的選擇,而且以他的能力,足以逃過我們的搜捕,返回延綏,他有什么必要這么做?”圖魯博羅特顯得不可理解。
“背水一戰…背水一戰!”
巴圖蒙克自言自語,“漢人的歷史上曾經出現過一個很神奇的將軍,叫做韓信,背水一戰正是他創造發明的,乃是激發將士斗志,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們一直以為是明人戰略失誤,難道不是?沈溪早就計劃好這一切?”
韃靼人得知榆溪河上船只起火的時間,甚至比沈溪軍中更早。
沈溪這邊得知情況時,前軍人馬已距離河岸不到五里,他們用肉眼發現河上火光沖天,大驚失色,立即通過快馬傳達給主帥沈溪。
“…大人,河上出事了。河上船只,被人縱火燒毀,但河岸邊并不見韃靼人身影,卻也不知是為何!”
當馬九親自帶人到沈溪面前時,此時沈溪的中軍距離河岸也不過才七八里路程。以當前的行進速度來看,再用半個時辰,全軍便可以抵達河岸。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對于全軍上下而言幾乎是致命的打擊,至少沈溪身邊那些傳令兵和侍衛都有種無助的絕望,神色驚惶。
沈溪卻仍舊鎮定自若,一揮手道:“暫時顧不上別的,馬上傳令后軍,讓其防止韃靼人突襲,本官親自到河邊去看看!”
如此境況下,沈溪果斷做出反應,一邊吩咐讓王陵之等人負責后軍掩護,自己則帶馬九趕到榆溪河北岸。
等沈溪快馬抵達河邊時,此時河上船只已基本燒成骨架,榆溪河兩岸并沒有大批韃靼人活動的跡象,對面也是空無一人。
馬九緊張地問道:“大人,并不見延綏鎮派出援軍接應。”
沈溪微微點頭道:“我早就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船只雖然送了過來,但連看守河岸的人都沒有,又如何能指望他們能派出人馬協同我們過河?”
馬九問道:“那大人,接下來當如何?”
沈溪回頭看了眼,已經是后半夜,前軍官兵陸續抵達河岸,這些使出吃奶的力氣趕到榆溪河邊的人,以為自己能第一批過河,結果看到河上的火焰便灰心喪氣,有種想跳下河直接游過河去的沖動。
沈溪神色凝重,吩咐道:“軍中有很多會水的士兵,若不及時阻止的話,他們可能會當逃兵,現在河對岸必然會有大批韃靼人阻截,就算這些人過河去,也是必死無疑。”
“請大人示下。”
馬九這會兒倒是保持冷靜,跟沈溪出征次數多了,對于死亡沒有那么深的恐懼,在他看來,應付各種困難環境也是為將者的基本素質。
沈溪喝道:“傳令三軍,刀斧手已在河岸準備,士兵一律不得私逃,現在前軍變后軍,立即前出河岸四里修筑防御工事!”
當沈溪下達命令后,馬九才發現河岸上似乎有一些不同平常之處,因為河堤上擺著一捆捆麻袋,只需要填裝土堆砌起來就可以變成很好的防御工事,就像有人提前在這里準備過一樣。
馬九來不及多想,馬上帶著沈溪的命令傳告軍中各處。
就在沈溪帶領侍衛在河邊巡防,禁止有人跳河潛逃時,荊越、馬昂等人從前軍過來,他們也是在聽說河上船只起火后,匆忙趕來向沈溪請示。
“大人,現在我們連退路都沒有了,軍中很多人都是旱鴨子,這可如何是好?”馬昂神色驚惶,他是北方人,屬于下水就找不到北那種。
荊越則是南方人,就算閩粵軍中有一部分人以前不會水,后來也都專門訓練過,以他的水性,過眼前這條一里寬的河難度不大。
二人從馬背上下來,看到河上的光景,都顯得頗為沮喪。
沈溪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琢磨過河的事情?韃子既然放這把火,肯定有后續動作,全軍先暫時在河岸建立防守陣地,再派人去榆林衛城請求援兵…我們有那么多的火器,還怕韃子不成?”
馬昂領命而去,荊越則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沒有即刻離開。
沈溪道:“老荊,還記得咱們在南方打海盜時的情形嗎?現在不能按照平常的路子走,必須抓緊時間在河岸上修筑防御陣地,你去負責,再把老胡和劉老二他們叫來,他們在構筑防御工事上很有一套!”
荊越緊張地問道:“大人,要不您先過河吧…軍中有多余的羊皮袋,很快就可以組裝出幾條羊皮筏子,我們找人護送您過去。”
沈溪拍拍荊越的肩膀,說道:“老荊,你當我是什么人?既然選擇帶你們出來,就必須同生共死,不拋棄不放棄,血戰后就算戰死當場也值得,可若是當逃兵,就算活著也是生不如死!”
“大人…”
荊越聽到這話很感動,雙目含淚。
沈溪道:“接下來抵達河岸的人會愈發增多,不能讓軍中出現逃兵,必須穩定好河岸邊的局勢,只有不出現逃兵才能確保不吃敗仗,固守待援。”
“大人還有別的吩咐?”荊越道。
沈溪指了指北方:“韃靼中軍距離我們大概只有二十里不到,加上周邊環伺在側的韃子騎兵,大戰一觸即發…韃子多半會趁著我們立足未穩發動突襲,你先帶兩千火槍兵,前出道第一道防御陣地,等所有兵馬進入防御圈后,立即開始大面積布置陷馬坑、鐵蒺藜、拒馬和埋設地雷,一切按照之前的訓練來!”
“是,大人!”
荊越顯得很果斷,有沈溪在身邊,他便有動力和方向,不需要自己思考什么,一切按照沈溪下達的軍令做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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