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恒代表的是武將的利益。
楊一清則是文官的代表,從某種意義上說,就算這一戰是曹雄和林恒等武將打下來的,但涉及軍功厘定,他們沒資格跟進士出身的楊一清爭。
大明自土木堡之變后,武將地位大幅降低,多依附朝官把功勞看得很緊,遇到戰事主要戰功一定歸屬文官,彰顯儒家治國理念。
但現在楊一清有了沈溪這么個“競爭對手”,曹雄和林恒等武將又看到希望,自然覺得,主帥和副帥免不了要爭功,晚到一步的沈溪肯定會拉攏他們這些武將來跟楊一清斗。
當然這其中最關鍵一點,楊一清聲望不及沈溪,甚至可以說相去甚遠,那些武將寧可讓沈溪領首功,也不想把首功給一個只是腿跑得比較快但其實根本沒經歷任何一場戰事的楊一清。
沈溪從林恒講述中,大概明白現在寧夏鎮那邊是怎么個狀況。
這會兒楊一清因利益跟三邊武將形成了尖銳的矛盾,無論頒行什么安民政策,執行起來都困難重重,畢竟楊一清需要這些平定地方有功的武將作幫手,但現在武將們卻暗地里聯系沈溪,公然拆他的臺。
沈溪道:“林將軍星夜兼程趕回來,這會兒應該很疲累了,不如先去休息…”
林恒急匆匆地道:“現在曹總兵那邊日思夜想盼大人蒞臨,末將怎有心思去睡?不知大人幾時啟程?”
“明日一早。”
沈溪沒有在行軍問題上瞞林恒,據實以陳,“不知林將軍是否準備一同前往?”
林恒思索了一下,顯得非常為難:“恐怕得先請示過巡撫衙門和總兵府才可。”
沈溪看出來了,林恒很想返回寧夏,這一戰他功勞不小,到底是第一批進入叛軍占據的城市的功臣,若是按照之前延綏巡撫給出的說法,林恒之前只是領兵出城操練的話,那這次功勞跟他就半點兒關系都沒有了。
林恒年歲已不小,非常需要軍功傍身,尤其現在主帥還是他妹夫的情況,他更要努力去爭取了。
沈溪點了點頭:“你放心,巡撫衙門和總兵府那邊,我派人知會一聲,林將軍就在驛站休整,明日一早便跟我一道出發,前往寧夏鎮。”
林恒見沈溪沒給出關于軍功分配的具體方案,心里很著急,但沒敢強求,到底他只是負責幫忙傳話,想爭首功的主要是固原總兵官曹雄,他就算有功也排不到第一位。
因為明早要出發,而此時已是后半夜,沈溪直接安排人帶林恒去客房休息,又叫人去巡撫衙門和總兵府傳話通知,會帶林恒上路。
沈溪雖然只是宣大總督,沒有總制三邊的權限,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劉瑾在背后搞鬼的結果,三邊大多數官員和將領依然以沈溪馬首是瞻,不但因沈溪曾做過三邊總制,更因其在邊軍中擁有的崇高聲望,還有便是此番他乃是領皇命平叛的正使。
天沒完全亮開,沈溪便起來作準備。
胡嵩躍和王陵之很早便在驛館外等候,至于荊越則先往營地整頓人馬,時辰一到便拔營。
王陵之見到跟在沈溪身后的林恒,顯得很驚訝,不知林恒是幾時回來的。到現在林恒仍舊很疲憊,畢竟先前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沈溪安排他乘坐馬車,可以趁機補覺,但林恒卻堅持要騎馬。
一行人沒走到營地,延綏巡撫黃珂已前來送行。
因沈溪昨日未參加巡撫衙門所設宴請,黃珂認為其中可能蘊含深意,便沒有帶延綏的官員和將領前來踐行。
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冒出個腦袋,沈溪已率部離開榆林衛城,往寧夏鎮而去。
從榆林衛城出來,一路向西,沿途顯得異乎尋常的荒涼。雖說弘治末年到正德初年這期間大明對上韃靼,年年都打勝仗,但這一時間恰恰是韃靼人最強盛之時,連續征戰下來,靠近長城一線已快成為一片焦土,沿途連個村落都看不到。
另外,以前隨處可見茂密的樹林,但隨著常年累月戰爭下來,敵我雙方都需要木料和柴火,一個個林子被清掃一空,原野上光禿禿一片,觸目驚心。不過這樣一來,也避免外夷小股騎兵隱藏其中,幾里地之內一目了然。
沈溪沒有坐在馬車內休息,同樣騎在高頭大馬上,查看周邊環境。
這里沈溪還比較熟悉,不過隊伍再往西走,他對附近的景觀就變得有些陌生了,就在他蹙眉思索事情的時候,林恒策馬跟上,與沈溪并行,道:“大人,這么走下去的話,沒半個月恐怕無法抵達寧夏鎮,那時什么都遲了!”
林恒顯得很急切。
以沈溪看來,林恒跟著他的主要目的,便是催促他早一點兒到寧夏鎮主持大局,把軍功劃分明確,確定首功歸曹雄等原三邊武將,至于晚到一步的楊一清,只能排到后面去。
沈溪搖了搖頭,道:“我所率大半都是步兵,兩條腿走路可沒四條腿那么快,只能一步步來!”
林恒試探地問道:“要不…大人先一步帶騎兵出發?”
這話一出口,旁邊策馬跟在沈溪身后的胡嵩躍等人都拿眼瞪林恒…顯而易見,林恒代表的是三邊武將、尤其是剛剛平息安化王叛亂的地方軍將的利益,至于胡嵩躍等人卻都眼巴巴等著沈溪帶他們建功立業,有抵觸情緒再正常不過。
沈溪嚴肅地道:“凡事都要講個規矩…這里已是邊荒之地,隨時都可能有賊寇或者叛軍余孽出沒,甚至可能遭遇狄夷兵馬…若我這個主帥先一步離開大部隊,遇到戰事誰來指揮調度?”
本來沈溪很好說話,跟林恒更無芥蒂,畢竟是姻親,而且林恒還救過沈溪的命,怎么做都不過分。但在涉及利益糾紛時,沈溪必須站到自己人的立場說話,到底跟他出征的不是林恒所部,而是胡嵩躍和荊越這些老部下和信任他的將士,這些人才是他能憑靠的力量。
林恒到底有些頭腦,知道自己犯了眾怒,趕緊行禮賠罪:“大人請見諒,末將太過心急了!”
“無妨!”
沈溪一抬手,看著遠處說道,“雖說不能離開本部人馬,早一步進寧夏鎮,但接下來加緊行軍倒是可以的,每日行軍八個時辰,爭取大軍用七天時間進寧夏…本官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延綏鎮駐地榆林衛到寧夏鎮城,距離大概為八百里,能在七天時間里走上八百里,在這個時代絕對算得上是急行軍。
沈溪也在琢磨這個問題,楊一清如何在這么短時間內便從京師趕到前線的?畢竟那是兩千多里路,用一個多月時間趕到,簡直是匪夷所思。
或許是受軍功驅使,不過從中也讓沈溪看到楊一清卓絕不凡的能力。
行軍兩天,走了大概二百五十里路,士兵們已叫苦不迭。
這可說是走得最急的一段,駐軍后士兵們趕緊找地方休息,甚至連晚飯都顧不上吃。按照他們的想法,行軍路上有的是時間吃干糧順帶喝水,一旦停下來,最好是盡快找到地方睡覺,以緩解疲勞。
而軍中最辛苦的,莫過于那些行軍一日后,還要輪值守夜的士兵。好在沈溪定下輪換制度,守夜官兵主要從騎兵中調派,以百人為一班,每一個時辰換一班,如此一來可最大限度保證士兵休息時間。
不過,具體實施的效果沒想象的那么好,畢竟班次多了,意味著被折騰起來守夜的人也多。
夜深人靜,沈溪在,不時寫寫畫畫。
他的營帳總會亮燈到黎明,這樣無形中給士兵們增加了一種信心——看看,連沈大人都沒睡,我們有什么道理偷懶?
但沈溪的情況顯然跟這些士兵不一樣,他有戰馬代步,累了可以回馬車休息,而且最重要的是身邊有人為他捏腰捶腿。
這一路,李衿自己也很辛苦,到底是一介女流,卻在沒有減震的馬車里顛簸,一路跟著大軍從宣府往寧夏,沈溪心里很過意不去。
這天晚上,林恒又迫不及待進沈溪營帳催促行軍。
或許是察覺沈溪對他的態度與以往不同,盡管林恒心里很著急,也只能假借問詢情報的名義,到中軍大帳來催促。
“…林將軍,我說過了,行軍切不可操之過急,若士兵太過疲累,路上遭遇危險時便會力不從心。你盡管放心便好,這次軍功我一定幫你們爭取,畢竟楊巡撫晚一步進城,并未參與到平叛戰事中…”
沈溪不斷給林恒擺事實講道理,但林恒就是聽不進去。
在林恒看來,文官看不起武將,楊一清不可能那么爽快把軍功讓出來。
“大人或許不知,此番楊軍門不過晚進城兩日,且身邊有劉公公派來的親信太監做監軍,若劉公公執意為其撐腰的話,誰敢在軍功問題上說三道四?”
沈溪皺眉:“既然你覺得爭取功勞很困難,為何還千里迢迢找我做主?”
林恒低下頭:“這算是三邊有功將士最后的希望吧…誰都知道沈大人您治軍嚴謹,賞罰分明,若是沈大人不肯為三邊將士做主的話,那這次軍功…可能真為閹黨中人所得,將士們這些日子的辛勞也要付諸東流!”
“末將不在意什么,但對三邊將士軍心士氣的打擊…”
沈溪心想,現在哪里是旁人不甘,而是你林恒不甘心才是。
說首功,你林恒第一時間帶兵進城,平息叛亂,功勞甚至比楊英、仇鉞等人還要高。
林恒再怎么著急,也沒法把沈溪催得快一些。
沈溪手下畢竟有一半兵馬為步兵,而且所部在到延綏前,還行了一千多里路,幸好沈溪讓兵馬在榆林衛城休整了一日,否則大軍非在半路上歇菜不可。
就算如此,士兵們也開始怨聲載道。
沈溪只能讓林恒稍安勿躁,但不知道這位舅兄哪里來的精神,旁人行路一天后,就算是在馬上顛簸也累得夠嗆,也就是他每天晚上幾乎都不睡覺,就知道跑到沈溪這兒催促。
林恒離開后,沈溪又看了半個時辰公文,終于收到寧夏鎮傳來的更多消息…這次是云柳掌握的情報系統發來的消息。
沈溪沒有進寧夏鎮,便已經對城內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
基本跟預料一致。
楊一清在帶領大軍進駐寧夏鎮后,跟先一步抵達的陜西地方兵馬產生利益上的沖突,就算楊一清一進城馬上便頒布一系列安民措施,也沒法贏得地方官員和將領的擁戴,楊一清在寧夏鎮可說是舉步維艱。
如此一來,楊一清后續安民措施都沒有頒行,因為寧夏鎮內各方勢力都在等沈溪抵達。
“…想不到故意把功勞讓給你,讓你先一步進城,結果到現在還得由我來收拾爛攤子…你楊一清可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這種事不用我教你吧?其實問題很簡單,看你是要功勞,還是要安民心…若你能跟曹雄等人建立好關系,剩下的事情也就無須我來費心了…”
沈溪沒有派人去寧夏鎮給楊一清傳話,或者提前跟曹雄的人打招呼。
他覺得這些事需要他到寧夏鎮后再著手解決,他這邊先行寫了信函和奏疏,一方面把寧夏鎮所得戰報傳到京城,一邊跟謝遷打招呼。
隨著安化王叛亂迅速平息,下一步就該進入正題,就是跟劉瑾正面相斗,為扳倒劉瑾而努力。
沈溪現在領兵在外,需要謝遷先在京城活動一下,鋪墊些東西…謝遷這段時間正在為扳倒劉瑾四處奔走,做出種種設想,不過一切還要等平叛兵馬回京后再說。
沈溪心想:“劉瑾定會千方百計阻撓我回京,但現在首功為楊一清所有,而且楊一清在劉瑾看來已被牢牢控制,畢竟有魏彬作為監軍,必然要在背后推楊一清一把,那一切就按照歷史記載進行…若我能回到京城,劉瑾會死得很慘!”
想到這里,沈溪不由想給馬九去信。
馬九在京城的任務跟云柳不同。
云柳負責搜集京城內情報,然后傳遞到沈溪手上,同時還得跟謝遷保持聯系,把沈溪的意思帶到,并協助謝遷工作。
至于馬九在京城,就一個目的,為劉瑾“謀反”制造一些證據,馬九所做之事根本上不得臺面。
不管是正的邪的,沈溪要把功夫做齊全,以他估量,寧夏叛亂平息的消息會在幾日內傳到京城,接下來朝野必然掀起一場巨大的波瀾。
劉瑾為了保證他的利益,必然會不惜一切爭功,到時候就有好戲看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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