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暉終歸還是沒借到林恒和王陵之。
沈溪派了一支百人規模的斥候隊伍前去護送,這支斥候隊伍是沈溪手底下的精銳力量,由他一手栽培,基本是從湖廣和江西那邊調撥過來的老兵。
履任三邊總督后,年底和年初這段時間,沈溪又從湖廣和江西調撥三千名士兵到三邊,有意識地在邊軍中培植自己的力量。
下一步,他準備將荊越、風昭原等人調來西北任職,這些人是他的老部下,這樣他在邊軍中的勢力可以更加穩固。
到了西北如果手底下沒有嫡系人馬,做什么事情都受到限制,那些總兵官、指揮使多為朝中勛貴,這些人在西北的目的是為了建功立業升官發財,誰擋著道了,便會以武力對抗。
朱暉和王守仁離開后,三邊正式成為沈溪地盤,只是很多將領和官員還沒完全臣服。
尤其是在三邊財政審查一事暫告一段落后,最后一段時間追查出來近百萬兩銀子,成為很多人記恨沈溪的源頭。
沈溪承諾會放過麾下這批文武官員,但王守仁最后的徹查,讓很多人懷疑是沈溪暗中搗鬼。
即便沒這么想的,朱暉臨行前挑撥是非,讓人心生疑竇。
沈溪這邊倒是沒什么好擔心的…你們知道是我做的又怎樣?
我是曾經說過,你們坦誠罪行退出贓款便既往不咎,而你們怎么做的呢?敷衍了事,贓款只是退出很少一部分,還想讓我寬恕?
沒門兒!
這次事情多少為沈溪建立起威望來,張安等人對沈溪畢恭畢敬,在上層將官看來,沈溪在這件事上做得很夠意思,火沒有蔓延到上層官員,只是把一些中下層官員拉出來當替死鬼,況且這些替死鬼主要還是被朱暉“檢舉”,沈溪只是意思一下,幫王守仁拿人而已。
沈溪已做好準備,在未來一年時間里,將三邊官場所有蛀蟲一個個挑出來。
由沈溪親自發起的清查錢糧虧空,并不是為了一次性根治財政弊端,而是要杜絕劉瑾借題發揮,一旦朱暉離開西北,屆時再有什么財政上的虧空暴露出來,就只能由他自己承擔,無論如何沈溪都不愿意冒這個風險。
就在沈溪覺得接下來應該沒有大事發生,準備一門心思練兵時,朝中再次傳來一個消息,讓三邊官場又蒙上一層陰影——
劉瑾陰魂不散,在清查邊軍錢糧虧空上沒占到便宜,改而要清查過去十年間九邊財政虧空,準備以當時在西北任職的總督、巡撫,還有各級文武官員來共同承擔虧空,美其名曰查缺補漏,減輕國庫負擔。
雖說這十年間的財政虧空跟沈溪一文錢關系都沒有,但影響甚大,必然會波及西北官場穩定。
劉瑾發起大規模排查財政問題的主要目的,除了斂財外,就是要給沈溪找麻煩,讓沈溪在西北不得安生,從而無暇顧及宮中。
說是審查,一時半會兒查案人員到不了三邊,這次不再是六部中人負責,而是劉瑾派來的廠衛人員。
而此時,西北之地尚有一名錦衣衛留滯未走,正是之前陷害沈溪不得,一直輾轉留在榆林衛城不敢回京的江櫟唯。
江櫟唯處境尷尬,他先是以張氏外戚和張苑代表被派往西北聯合沈溪斗劉瑾,但他出京前勾搭上劉瑾,擔負了清查弊案的任務。之所以改變政治立場,在于江櫟唯跟沈溪的仇怨,他絞盡腦汁要構陷沈溪,甚至暗中聯系朱暉,可惜難以如愿。
既沒法回去跟張氏外戚交差,也沒法向劉瑾輸誠邀功,他只能留在西北,試著尋找沈溪的不法證據。
江櫟唯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就好像喪家之犬,以為沈溪不知道他的行藏,在城里東躲西藏,跟跳梁小丑一樣。
就算沈溪明知道此人在做什么,人在何處,卻懶得理會。進入三月后,沈溪沒太關心朝廷派來查案的特使,注意力全放在林恒和王陵之練兵上。
京城。
進入三月后,劉瑾處理朝政越發得心應手。
大筆銀子早就把庫房塞滿,而且每天都有新的進項,朝中上下沒人敢對他不敬,甚至旁人不敢直呼其名,就算紙上也不敢寫他的名字,那些一式雙份的“紅本”奏本,一律以“劉太監”為名,成為官場定規。
當權者可以決定一切。
劉瑾深刻體會到這一點,朝中大小事情,都由他來做主,皇帝不管不問,就算偶爾上朝,但根本不管事。
最初還有人參奏劉瑾,但數次彈劾未果,而后這些人遭到劉瑾的報復,紛紛下獄,朝臣終于學聰明了,管他誰當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另外就是朝會有了一點改變,每次朱厚照要臨朝了,錢寧便先皇帝一步進入乾清宮大殿,以錦衣衛千戶的身份,站在朝堂靠邊的位置,不知不覺擁有了聽政的資格。
這天錢寧剛出現,眾大臣已整齊列在乾清宮外,不多時,朱厚照打著哈欠姍姍來遲。
朱厚照見到朝臣,一擺手道:“眾卿家進來說話便是。”
三月天說冷不冷,但也不是那么暖和,眾大臣多半都是年過六旬的老臣,一個個顫顫巍巍進到乾清宮內。
朱厚照往龍椅上一坐,眾大臣恭敬行禮,“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了免了。”朱厚照顯得很不耐煩,“有什么要緊的事情,現在就說吧,若沒有大事,直接將朝事交給劉公公處置便可。劉公公,若有什么難辦的奏本,或者涉及西北軍務,回頭告訴朕。”
朱厚照言簡意賅,把該說的事情一下子就說完了。
你們別來煩朕,有事去煩劉瑾去,朕很忙沒工夫聽你們瞎叨叨。
劉瑾先行禮應了,這才看著在場大臣,道:“諸位臣工,可有事奏稟?”
連續問了兩遍,沒人回答。
朱厚照點頭,似乎對大臣們“識相”很滿意,眾大臣在這里等了兩個時辰,見面不到盞茶工夫就可以作別。
就在朱厚照準備起身回后面的寢殿,上床好好睡一覺以應付晚上的花天酒地時,吏部尚書許進走出來道:“陛下,老臣有事啟奏。”
在劉瑾勢力膨脹時,朝臣們都不敢與劉瑾正面對抗,只能指望謝遷或者許進出來挑頭,二人一個是首輔,一個是吏部尚書,作為朝中官職和聲望最高的兩位,若謝遷不作為,許進就必須首當其沖。
朱厚照聽到許進的話,不由皺眉,半起的屁股重新落回椅子上,打量許進一番,隨后問道:“許卿家,你有何事啟奏?話盡量說得簡單明了些,朕不想聽你啰嗦,最好一句話把你想奏的事情奏完。”
許進恭敬行禮,然后奏請:“老臣要參奏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
果真是一句話,中間連個停頓都沒有,話說出來,朱厚照一愣,隨即旁邊劉瑾的臉色就變了。
雖然劉瑾當政有些日子了,而且擅權后朝中非議頗多,但即便之前有人想參奏劉瑾,也都是借題發揮,沒有敢直接說要把劉瑾拉下馬來,與其正面對抗。
這次許進就不一樣了,不以朝事來攻訐,而直接把矛頭對準劉瑾,等許進將奏本拿出來,劉瑾有些慌神,畢竟被人當眾彈劾,還是出自吏部尚書的奏請,讓他頓時感覺壓力大增。
這種壓力主要來自于事前沒有任何準備。
朱厚照側目瞄了劉瑾一眼,這才頷首道:“許尚書,你參奏劉公公一事朕已知曉,他身為司禮監掌印,跟你好像沒太多接觸,礙著你什么事了?”
言語間,朱厚照對劉瑾多有偏袒,讓許進感覺這次彈劾沒那么容易,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奏稟:
“回陛下,劉瑾掌司禮監后,專橫跋扈,屢屢斥責朝臣,以司禮監之名而不行司禮監之責,三番五次干涉朝政,是為僭越。”
要參奏劉瑾,必須要有正當的理由,許進開始給劉瑾羅列罪狀。
什么樣的罪狀最大?當然涉及到忤逆和不守本分冒用皇權,許進已經想明白了,那些賣官鬻爵之事,說是劉瑾干的,但朱厚照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怎么在意,如果拿這些事彈劾劉瑾,效果不會很明顯。
謝遷也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他知道劉瑾賣官鬻爵時,仍舊保持不管不問,因為這件事追究下去的結果,會將皇帝牽連出來。
謝遷瞅了許進一眼,心道:“你許老兒還算有見識,知道從劉瑾僭越來奏事,或許事情有那么一丁點兒機會。”
就算謝遷認同許進的做法,也沒打算跟進,而是在旁隔岸觀火。
果然,當許進說到劉瑾干涉朝政斥責大臣時,朱厚照臉色不悅,心說你劉瑾不過是個太監,幫我做事,結果你對我的大臣呼呼呵呵,還干涉朝政,那到底誰才是皇帝?
朱厚照問道:“劉公公,許尚書參奏你的事情,可屬實啊?”
劉瑾聽皇帝語氣中沒太多斥責之意,也就放下心來,恭恭敬敬道:“回陛下,老奴的確做了一些稍微僭越之事…”
如此坦誠的回答,別說許進沒想到,在場沒一人能猜出來。
朱厚照聽到這話,微微一愣,隨即繼續問道:“你為何要僭越斥責朝臣,甚至干涉朝政?”
劉瑾顯得很冤枉:“陛下,老奴本就掌司禮監,朝中大小事務都得過問一下,奏章主要還是三位閣老票擬,老奴只是盡自己的本分,若有什么事老奴不明白,總該問問有司衙門,有那做不好的,老奴難免話說重了些,若是那些個大人覺得老奴多嘴了,老奴在這里道歉便是。”
聽到劉瑾的話,在場大臣想一頭撞死的不少。
許進、謝遷等人紛紛想:“劉瑾好生狡猾,也不狡賴,上來便跟皇帝認罪,然后顯得多么無辜,甚至表示會給朝臣認錯,如此坦誠的態度,換了哪個皇帝也不會多加懲罰。”
朱厚照就好像在跟劉瑾唱雙簧,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做事倒無不妥,如果只是說重了幾句話,或者過問了事情,算不上什么過錯,朕不會斥責你。許尚書,如果你因此而彈劾劉公公,那就讓他跟你認個錯,這件事就此了結吧。”
說完,朱厚照又打算起身走人。
許進趕緊追述:“陛下,劉瑾在朝中喝斥大臣,甚至肆意謾罵,天下間生出以陛下為坐皇帝、以劉瑾為立皇帝之論,長此以往,怕是有人要謀朝篡位。”
朱厚照聽到這話,眨了眨眼,屁股立即坐正,打量許進,正琢磨間,劉瑾那邊開始反駁了。
劉瑾之前還顯得恭謹有加,此時卻怒氣沖沖地指著許進,破口大罵:“許尚書,咱家敬重你是老臣,對大明社稷兢兢業業不敢有廢,才對你認錯,奈何你咄咄逼人,居然以無稽之談擾亂圣聽…”
“咱家不過是無依無靠的內宮太監,一心報效社稷,只因吏部考核之事未迎合你的心意,你居然如此污蔑咱家,還說咱家有心謀反,居心何在?”
劉瑾跟許進已不復之前的溫情,此時針鋒相對,如果不是在朝堂上,二人掐架都有可能。
換了任何一個朝臣都明白,劉瑾做了什么貪贓枉法之事都是小問題,但如果涉及危害皇權,就算皇帝再寵信,也是死路一條。
許進以民間說法攻擊劉瑾,算是掌握劉瑾的命門,朱厚照聽到后果然心中起了波瀾,之前一心維護劉瑾,現在卻坐在那里蹙眉深思,連句評價的話都不說。
劉瑾很著急,趕緊對朱厚照表忠誠:“…陛下,您要相信老奴啊,老奴絕對沒有僭越和謀逆的心思,老奴只是想輔佐您,讓大明可以延續盛世…嗚嗚…”
在跟劉健和李東陽斗的時候,劉瑾便知道朱厚照心軟,此時便以跪地哭訴的方式獲取朱厚照的同情。
朱厚照皺眉:“起來吧,老大不小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這里可是乾清宮,不是你撒潑的地方。”
聽起來是斥責之言,但其實朱厚照還是心軟了,暗自琢磨:“若說劉瑾有僭越之舉,或許是真的,現在我不管朝事,他做啥我沒個數,光聽他在我面前說,被他騙了也說不定。但說他想當皇帝,那就有些不著邊際了,他是個太監,他當皇帝,死后皇位傳給誰?滿朝文武大臣,有誰會聽從一個閹人的號令?”
劉瑾仍舊不肯起身,跪在地上,也不大聲哭泣,卻不斷抹眼淚。
恰在此時,兵部尚書劉宇站出來說道:“回陛下,對于許少傅的參奏,臣有話說。”
朱厚照道:“劉尚書有什么話,直接說便可,朕最討厭人拐彎抹角。”
劉宇看了許進一眼,裝出一副鄙視的模樣,道:“許尚書陳述的不過是市井無賴之言,尤其京城周邊因劉公公審核稅畝而得罪那些人,故意制造輿論。劉公公執掌司禮監不過半年,已讓京城周邊庫房糧食滿倉,百姓富足,但就因為得罪一些貪污和欠繳稅糧之人,這些人便四處惡語中傷!”
如果這話是劉瑾自己說出來的,朱厚照肯定不會信,但兵部尚書劉宇說出,朱厚照就要琢磨一下了。
他細細一想,可不是,劉瑾上臺后推行的幾件大事,都經過他同意。
除了京城稅畝審查外,還有就是清查九邊之地十年來的錢糧虧空,現在事情尚未有定論,這邊就有人彈劾劉瑾,他很容易根據劉宇的話聯想到這幾件事之間有聯系。
朱厚照道:“許尚書,劉尚書所言你怎么看?”
朱厚照此時很聰明,不去直接評價,而問當事人的意見。
許進恨不能將劉宇的嘴扯爛,他一心彈劾劉瑾,偏偏有人為劉瑾說話,而且這個人還是前首輔劉健看好的文臣,找出來的理由又很恰當,讓他難以招架。
現在已經不是他跟劉瑾兩個人的斗爭,而成為文官集團跟閹黨的斗爭,劉瑾那邊有人愿意出頭,他這邊卻一個個噤若寒蟬,就算在朝堂上有話語權的謝遷都在裝聾作啞。
許進道:“回陛下,事實并非如此,劉瑾審查稅畝,不過是為增加皇莊土地,而這些土地收入都被他中飽私囊,如今京城周邊百姓怨聲載道,但說他是立皇帝,根本在于他對朝事一手掌握,賣官鬻爵、大肆收受賄賂,甚至借審查九邊錢糧之事斂財,官民均對其恨之入骨…”
越是如此說,反倒越體現許進對劉瑾的刻骨憎恨。
不似公憤,而似私仇。
謝遷心里哀嘆一聲:“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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