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鑄造廠所在的坑道里,燒得紅彤彤的火爐邊。
聽到有人到來,被稱為“老韓”的鐵匠,將手里的大鐵錘放了下來,招呼道:“自己把兵器放好,別以為有點兒功勞,就可以在這里吆五喝六。”
“我跟你們說哪,三營那些家伙,我對他們可沒什么好印象,上次幾人過來偷了老子二兩酒,你們可知道那是老子忍著肚子里的饞蟲積攢好幾天才存下來的。”
沈溪每天給前線士兵發二兩酒,而后方士兵則是兩天一兩,畢竟城內酒水存量不多,士兵們就算要急需用酒御寒,沈溪一時也拿不出太多。
這批酒搶自韃靼人,是度數很高的烈酒,跟明朝人喝慣了的酒有所不同,更為辛辣。
而鐵匠這樣負責技術活的,一天可以領三兩酒,但不是所有人都好酒,加上鐵匠又隨時在燒紅的火爐旁工作,每天穿著一層吸汗的衣服,不需要御寒,自然喝不了那么多烈酒,水倒是喝不少,使得有一技之長的匠師成為軍中最吃香的人。
不用上前線送死,還能喝到烈酒,那些會木匠、打鐵、修造、制磚瓦手藝活的士兵和民夫,都主動跳了出來,從沈溪那里領活干。
這些負責修造兵器的鐵匠,大家伙尤其巴結有加,會送一些從戰場上摸腰包順來的東西作為禮物,除了能交換到烈酒外,也希望打造修理兵器的時候,能上心一些,這樣上了戰場也多一分保命的把握。
“你自己喝的又不多,就不能便宜弟兄們一點兒?”
高個子士兵伸出手就要拿起木桌上擺著的酒壺,準備過把癮,誰知道還沒等他夠著,就被韓鐵匠用燒紅的鐵棍給趕走了。
“你這龜兒子,莫非是想要殺人?”
高個子士兵顯得很不服氣,瞪大眼睛怒氣沖沖地吼道。
韓鐵匠怒目相向:“就殺你這種不自覺的蠢驢,怎么著?”
京營士兵,來自五湖四海,北方和關中會多一些,但地域不同,在軍中自然形成不同的派系。
彼此口音迥異,說話時想聽明白意思其實很困難,因為這年頭的人普遍沒文化,官府又沒有大力推廣官話,兼之缺少廣播和電視這種載體能讓人能夠通過日常耳渲目染自行學習,會的人也就會那么幾句日常用語,不會的就只能用自己鄉音說話,說十句有九句聽不懂。
旁邊的人趕緊把兩人勸開,如今大戰在即,自己人沒必要鬧得這么僵。
高個子知道是自己偷酒理虧,罵罵咧咧走出鑄造廠,來到坑道拐彎處…他擔心老韓記仇,修兵器時暗中使絆,干脆自行避開。但他人并沒有走遠,留在附近偷聽里面說話。
同隊的官兵這會兒開始跟老韓和幾個鐵匠絮叨起家常來,聊的無非是俸祿和家里的婆娘,有的還說及自家兒子如何調皮,上樹摸鳥蛋下河摸魚等等。
高個子聽得眼紅不已,把手頭一根稻草丟在地上,罵罵咧咧:“別嘚瑟,老子的婆姨回頭也能生幾個娃,不比你們的差!”
里面一個新兵蛋子聞聲笑著打趣:“劉老大,你不是說,家里的婆娘不爭氣,給你生了仨閨女嗎…”
高個子之前還想在外面躲清靜,聽到這種涉及“人身攻擊”的話,抄起旁邊的扁擔就沖進鑄造廠所在的坑道,朝那說閑話的新兵蛋子身上招呼。
這次沒人過來勸,因為都看出來是瞎胡鬧,只是高個子不依不撓,似乎非要把那新兵蛋子狠狠教訓一通不可。
“劉老大,你可真有本事,打弟兄這般狠,當初在京城時候,沒見你打婆姨這么用力…”
屁股上挨了一扁擔的新兵蛋子一邊繞著火爐轉圈,一邊不滿地抗議。
這年頭的人多半沒文化,成了家的男人多半有濃厚的大男子主義作風,一但在外受了氣又或者腦子發熱,就必然打老婆孩子,當兵的自然也不例外,而且還喜歡比試誰把自家的婆娘治理得更熨帖。
“別鬧了。”
這時老兵去茅房回來,大聲招呼,“沈大人來了!”
自從入駐土木堡以來,沈溪巡城并非一次兩次,甚至形成一種常態,但凡沈溪有時間,都會到中下層官兵中去,了解疾苦,知道大家有什么需求,及時解決。
“沈大人。”
“沈大人!”
見到沈溪后,附近坑道里的士兵成群聚攏過來。
正二品的朝廷大員,這年頭可非常罕見,掐指一算全國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二十個,放到后世那至少是政治局委員的級別。
這會兒沈溪又是土木堡的最高指揮官,關系到全體官兵能否平安回家見到老婆孩子的關鍵人物,所以這會兒官兵都特別想見見沈溪,確定這位年輕的指揮官是否有底氣帶他們回家。
沈溪進入鑄造廠,來到一營幾名官兵面前,沈溪皺眉打量一眼那因追打新兵蛋子而導致衣衫凌亂的高個子士兵,冷聲喝道:“看看你什么樣子,注意儀容!”
高個子之前還囂張不已,這會兒見到沈溪,就好像老鼠見到貓一般,趕緊行禮:“是,大人。”
沈溪視線并未在一個人身上停留太久,很快轉向別人,高個子整理衣服的同時,心中滿是失望,他本以為能讓沈溪見到他的辛苦,誰知道沈溪只看到他狼狽的模樣,心底里暗自埋怨自己在崇拜的人面前丟人現眼了。
這次陪同沈溪前來視察的,正是之前被高個子調侃的監軍張永,這會兒張永神色疲憊,跟在沈溪身后東張西望,滿臉的不耐煩。
沈溪和張永代表的是朝廷。
在沈溪看來,視察不能敷衍了事,不能讓士兵感覺主帥只是應付公事,因此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平易近人些。
“沈大人,您這滿城亂躥,又是為哪般?軍中上下忙成一鍋粥,城外韃子隨時都會攻城,您就不心急如焚?”
張永無法理解沈溪寬松的心態,所以他才不停出言質問,希望能從沈溪身上獲得一些有用的訊息。
沈溪笑了笑,安慰道:“張公公,你急什么,如今應該著急的不是我們,而是城外的韃靼人,韃靼人這會兒正愁如何攻破咱們的銅墻鐵壁。”
張永不屑地說道:“小小一座城池,憑什么說銅墻鐵壁?韃靼只需要集齊數萬兵馬,從東西南北各個方向沖上來,用不著半個時辰,土木堡就會失守,到時候你我就要身首異處,沈大人您信不信?”
沈溪笑而不語,在他看來,張永是那種永遠只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類型,說的好像土木堡防線有多不堪一擊似的,其實在沈溪看來,即便韃靼人全面進攻,土木堡依然可以堅守個三五日,因為韃靼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強。
這問題,他回答過云柳。
韃靼人若傾巢而動,或許可以攻下土木堡,但花費的代價會極其巨大,沈溪自問即便最終不能阻止土木堡失守,也會讓韃靼人付出兩三萬兵馬的損失。
沈溪相信達延汗巴圖蒙克,以及韃靼國師亦思馬因都能看到這一點,草原上人丁本來就不多,加上之前攻取張家口堡和宣府鎮城又付出巨大代價,要是在土木堡折損兵力太多,會影響下一步攻打長城內關和京師。
所以,韃靼人不會花費太大的代價來攻打土木堡,而是會選擇試探性攻擊,一旦確定土木堡無法在短時間內攻克,很可能會分兵繼續往居庸關而去,留下部分人馬繼續駐防。
“張公公,如果你累了,可以先回去歇息,本官接下來要往戰俘營一行…”
沈溪聽煩了張永的嘮叨,此時他想去見的人,是俘虜的韃靼女將軍火綾,是一位跟沈溪淵源頗深的女人,可惜火綾對于戰局判斷屬于照本宣科懵懵懂懂那種,即便有一定頭腦和武力,但面對狡詐多端的沈溪,只有失敗一途。
張永將心一橫,道:“沈大人,您別想在陣前當逃兵,咱家在這里說了,您要往何處去,咱家一步不離!”
沈溪搖搖頭:“那一切請自便吧!”
對于張永的跟隨,沈溪顯得無所謂,直接往城東戰俘營而去,那邊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坑道正是城中集中關押韃靼戰俘的地方,其中自然也包括韃靼頭號戰俘火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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