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心中實在沒底,加之之前他上奏了以“止戰”為主旨的奏本,令謝遷忍不住想問沈溪,聽取意見。全文字閱讀 沈溪問道:“閣老是想聽實話,還是奉承之言?”
謝遷不由惱火地說:“讓你小子說有幾成勝算,莫非你還要出言誆騙不成?若是你心里沒譜,只管大致說個數字,老夫琢磨一下…先聽聽你的奉承之言吧!”
有些事經不起推敲,謝遷聽了沈溪的話,本以為沈溪有意搪塞,但稍微一琢磨便意識到,沈溪要糊弄的話只管說個五成、六成都行,沒必要拐彎抹角。
那沈溪這番話必有玄機。
沈溪道:“既是奉承之言,那在晚輩看來,此戰,我大明在準備充分的情況下,有七八分勝算。”
“你小子,這就是你的奉承之言?我大明備戰良久,糧草物資充足,火炮也都配備齊全,兵鋒之盛乃幾十年來前所未為,你竟說只有七八成勝算?此話要是讓天下人聽到,口水都能將你淹死!”
謝遷帶著幾分不屑。
沈溪反問:“那閣老認為,此戰當有九成乃至十足的把握?”
謝遷這才意識到是問沈溪意見。
沈溪說有七八成勝算,總算說得過去,心中稍微安定一些,但這“七八成勝算”是建立在“奉承之言”基礎上。
謝遷道:“你且接著說!”
“閣老既然說了我大明備戰良久,兵馬糧草皆都準備充分,那敢問一句,之前幾次大戰,我大明將士的兵馬就不足,士兵是餓著肚子拿著未開刃的兵器上的戰場?”沈溪問了一句,然后又補充:“比如正統十四年英宗率五十萬大軍出塞…”
謝遷不滿地說:“你怎么總是以土木堡之變來說我朝?今時不同往日,瓦剌早因內亂而衰弱,韃靼人之前也一直內斗不休,加上我方有炮火之利,這些豈不都是勝因?”
沈溪輕嘆:“閣老身為輔臣,對于軍備糧草籌備情況,應該比晚輩更加了解,此番出兵,雖然糧草物資充足,但說有根本性好轉卻談不上,我大明出兵,致勝點在于韃靼內部紛爭,但敢問韃靼內戰數年,達延部早就占據上風,卻遲遲未能將火篩等部族滅絕,卻是為何?”
謝遷想了想:“北夷的事情,老夫豈會曉得?”
“其實不難理解,只是閣老不想說罷了…”
沈溪分析道:“韃靼內亂之根本,在于爭奪蒙古大汗之位,就算達延部費盡心力平掉火篩部等漠南蒙古部族,還要面對兀良哈、瓦剌等潛在的對手,可謂危機四伏,每一步走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絕不肯畢其功于一役。”
“達延部再強大,不過十數萬人口,草原上生存環境惡劣,就算再過幾代人,達延部人口也不會有顯著增長,人口不變,如何能將草原盡數占領?他們想獲得的其實僅僅只是草原霸主的地位,讓其余各部俯首聽命。”
“但火篩部和其余幾個部族,不愿束手待斃,他們與達延部交戰,盡管落于下風,但由于草原的特殊性,仍有維持族群存在的資本。”
“幾方混戰多年,正是人困馬乏之時,但礙于面子,誰都不愿意輕易罷手,俯首稱臣,這時候必須要有外部的矛盾來令其內部各方作出妥協。而我大明出兵,正是達延部與火篩等部族重新修好的契機。”
“到那個時候,達延部把大明樹為靶子,承諾擊敗大明后的種種好處,必將迅速確立其草原霸主的地位。一旦韃靼各部盡歸其調遣,以蒙古騎兵的威勢,閣老應該很清楚情況會如何。”
“既然閣老還提到晚輩從佛郎機人手上引進的火炮,那晚輩也順便說說。佛郎機炮看似威猛,但攻擊范圍有限,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不可短兵相接。一旦韃靼騎兵有所防備,將陣勢分散開,采用側翼包抄,或者繞道后方實施攻擊,火炮沉重難以調轉炮口,只需以快馬突擊,敵我雙方糾纏在一起,火炮就失去用武之地。”
“最后再說說用兵之道。西北勛貴眾多,官兵多為世襲的軍戶,我中原王朝修筑長城和要塞、城池,憑借地利與北方蠻夷周旋。自古以來,面對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脅,中原王朝多采取守勢,即便長驅直入,封狼居胥,同樣要不了多久便會退回長城以內,那時已耗盡民財,得不償失。”
“此番與北夷作戰,好比是財主守著高墻大院,安守家中財富即可,若主動打開門,與院墻外的賊寇搏斗,勝固然是好,短時間內可令賊寇消除,高墻大院內可保無恙。但若敗,則自毀墻腳,給了賊寇趁勢而入的良機!”
說到這里,沈溪做出總結:“此戰,其實以不戰為上。”
謝遷聽了沈溪的分析,雖然覺得有些道理,但還是忍不住斥責:“你小子,就是喜歡長蠻夷志氣滅自己威風,簡直不可理喻!那以你看來,我大明此戰,按照實際情況分析,有幾成勝算?”
沈溪道:“若撤兵及時,相持為勝,勝算當有七成;此戰若想獲得封狼居胥之壯舉,并以此為勝,無一成勝算;若正面交鋒,以殲滅對方有生力量為目的,不足五成…”
謝遷拍著桌子,厲聲道:“那且問你,若我軍出兵,韃靼節節敗退,我軍斬寇過萬,士氣大振…就算自損在韃靼之上,且問你,有幾成勝算?”
沈溪琢磨一下,說出一個相對客觀的數字:“三成!”
當沈溪將數字說出來,謝遷的臉色變的極其難看。
若說沈溪分析得沒道理,隨便說出個數字,那謝遷完全可以當作是戲言。但謝遷聽沈溪分析得有理有據,甚至將韃靼內亂的因果都考慮到了,經此分析,得出個“三成勝算”,讓他感覺一種莫名的壓力。
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戰爭,也是弘治皇帝一意孤行下的選擇,任何人都阻止不了這場戰事的發生。
謝遷沒有斥責沈溪,之前他態度不善,是想讓沈溪更加理智地分析,現在他語氣反而放得平緩,問道:“那另外七成呢?”
“另外七成,全看帶兵之人能否將我大明殘軍從戰場上帶回,若撤兵遇阻,后續又無往援兵馬,留守后方的統兵大將無血戰到底的決心,那三年前未發生之潰敗…可能無法避免!”沈溪頗為無奈地回答。
謝遷突然一陣惱怒,喝道:“早知如此,不如索性送你去戰場!你這邊分析得頭頭是道,也不見你主動請纓報效朝廷?”
“你知道劉時雍準備讓你去做什么嗎?讓你當先鋒,吸引韃靼人的注意力,像塊磁石一樣源源不斷把韃靼兵馬匯攏到你身邊,然后他從容指揮調度兵馬,形成反包圍,一舉奠定勝利的契機!”
“若是以一人換回我大明數萬將士的性命,確保我中原百姓的安寧,區區犧牲何足道哉?”
在沈溪看來,自己的生命只屬于自己,別人不能拿他的命做交易。盡管他很不想聽這種話,但他覺得,謝遷的分析沒有錯。沈溪知道,自己去西北,擔任的還是延綏巡撫這樣的機要差事,對最后戰果是有所幫助的。
弘治帝在這點上倒沒有受沈溪的資歷和年齡束縛,選才頗為準確。
謝遷為了私心而壞公義,沈溪也在國家和自己小命面前選擇了后者。
沈溪道:“閣老切勿動怒,現在說一切為時尚早,領兵的人是劉尚書,大明兵馬未動,韃靼如今不見動靜…”
謝遷怒道:“你小子,給老夫說這么多,現在又想撇清干系?莫忘了,老夫也有自己的判斷,老夫近來惶惶不安,總覺此中或有變故,如今想來,便是這勝算遠無陛下預料的十足把握。”
“若有六七成勝算,此戰倒是可以期待,但若只有兩三成…我謝于喬還不想做大明的罪人!”
說完,謝遷就有摸筆寫奏本的沖動。
沈溪當然知道謝遷要做什么,自然是進言天子,讓天子“止戰”,按照之前沈溪擬定的計劃,佯攻一下意思意思就算完事,何必動真格?
但沈溪知道,如果謝遷若再犯顏上疏直諫,那就是純屬自找不痛快。
一份上奏就已令皇帝顏面大失,朱佑樘還在生氣,立馬又上一道,跟火上澆油差不多。
“閣老請三思而后行!”
沈溪道,“與其向陛下勸誡,不如修書往三邊,將要害分析與劉尚書知曉,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陛下戰意再堅決,但只要劉尚書見好就收,那我大明兵馬可獲勝得歸,此為上策。”
“否則閣老既不能令陛下收回成命,又要搭上自己,何苦來哉?”
謝遷也是被擔心與恐懼弄昏了頭,稍微冷靜琢磨一下沈溪的話,覺得很有道理。
再跟皇帝上疏,確實顯得他忠誠,但屁用沒有,皇帝該出兵還是會出兵,反倒會對他厭憎至極,上疏非但不能幫到三軍將士、天下黎民,反倒會害了自己,實為不智。
但讓他修書給劉大夏,一時又抹不開面子。
想到之前跟劉大夏翻臉,全因沈溪,如今看出來了,劉大夏調遣沈溪往西北之舉并無過錯,西北之戰有沈溪和沒沈溪區別還是很大的,并非劉大夏借故刁難加害。
謝遷作為有錯的一方,主動寫出這封信,等于是打自己的臉。
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