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沈溪從順天府衙回到家的第三天,一大早便趕到三法司衙門,這次他是去刑部大牢探監。
經過昨日一天時間的調查,沈溪基本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為糟糕,惠娘想要逃出生天,難度很大,就連保住性命都很懸,更別說平安走出牢房。
此番被下獄的商賈很多,沈溪花了五兩銀子,才獲得探視的權力,他心里暗自祈禱,惠娘千萬別出什么事。
雖然惠娘所在的牢房位于地面,但通風條件并不好,號監彼此相連…這一片號舍關押的基本都是女犯,不過靠外的地方尚有罪行較輕等待宣判的男犯人。
古代沒有女獄卒一說,看管女犯人的,多是跟官府吏員差役沾親帶故的三姑六婆照應。
幸好惠娘是被關押在刑部大牢中,若是換做尋常州府和縣衙,牢房內的潛規則比比皆是,女犯人進了牢房,不受欺凌侮辱幾乎不可能。
至于惠娘所犯的“通番”、“賄賂”、“私自販運官糧”等罪名,若是三條都坐實,不但她自己要死,連女兒陸曦兒也不能幸免。好在目前追究的罪名僅僅只是“賄賂”,由于是被當場抓獲,連沈溪都沒法幫她洗脫。
“沈大人,您不常到這等地方來,見諒一下,這秋高氣爽的還算好,若是換作盛夏過來…嘖嘖,這牢房又濕又潮,置身其間就跟在蒸籠里一樣,根本就不敢讓您進去。”
牢頭知道這位沈大人是翰林出身的東宮講官,可以接觸皇帝和太子,敬佩得不得了。作為刑部大牢的牢頭,他吃的是世襲的鐵飯碗,對于讀書人無比的尊敬,但他們的子孫卻沒資格參加科舉,只能把牢頭這碗飯一代代傳承下去。
沈溪問道:“那陸孫氏,近來如何?”
“那女人…真是油鹽不進,不過誰叫她是在行賄時被抓了個正著?看管得非常嚴實,請沈大人盡管放心,沒人敢動她…誰不知道她是個災星?只等刑部最后定案。沈大人,您這邊請。”
牢頭說話間,把沈溪領到牢房中靠里的位置,巷道口右邊的柵欄里正有個小女孩在哭,原來她母親病重,已奄奄一息,而坐在巷道口的牙婆可沒心情去管犯人的生死,她只知道,自己看管犯人,只要人沒逃出牢房就算平安無事。坐班期間,要是哪個犯人家屬來送東西,她就能賺個盆滿缽滿回家。
“劉婆,這里沒你的事了…這位是沈大人。”牢頭過去喝了一聲。
“是不是個人就稱大人,看樣子…倒像個小娃娃,欺負老婆子眼花耳背不成?”劉婆一點兒都不客氣,瞅著沈溪說了一句。
老頭沒好氣地道:“前些日子你還說你兒子剛為你生了個大胖孫子,祈禱你孫子會像沈狀元那樣光耀門楣。現在沈狀元就站在你面前,那話怎么說來著…有眼不識泰山啊你!”
劉婆聽說眼前的少年郎正是聞名京師的“沈狀元”,下意識地打量了沈溪一會兒,隨即如夢初醒,趕忙把剛嗑了瓜子顯得黑漆漆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要過來抓沈溪,卻被牢頭攔住了。
“干什么?貴人的甚至也是你能碰的?滾!”牢頭怒斥。
“好,好。”
劉婆非常高興,讓她走她就走,但沒有走遠,待在拐角的地方笑嘻嘻地看著沈溪,就好像在為自家女兒選女婿。
沈溪跟隨牢頭到了巷道盡頭,只見右邊牢房緊鄰天窗的角落里,惠娘坐在稻草堆中,見到有人過來,她馬上站起來叫道:“大人,冤枉吶!”
“別喊了,你還冤枉,別人的罪或者是受牽連,你這罪卻是坐實了的。”牢頭說著,招招手請沈溪過來,卻連牢門都沒打開,只是小聲囑咐:“沈大人,時間不多,您老悠著點兒,要是被上官知道,我們這些打雜的可不好交待…頂多給您一炷香的時間。”
沈溪把早已準備好的銀子遞了過去,那牢頭千恩萬謝地走開了。
牢頭識相,知道探監的人都有私密話要說,不想為人所知,有銀子拿,他們就乖乖到外面等著。
“那位真是沈狀元啊…”
遠遠能聽到劉婆的追問聲。
“別廢話,跟我出去…喏,這是你的茶水錢。”老頭隨便丟了幾個大子就把劉婆給打發了。
沈溪回過頭,看到惠娘憔悴的面龐,心里一陣難過。
此時的惠娘,一身囚服,雖然有些臟,但顯得很整齊…一張俏臉素面朝天,上面絲毫不見污穢痕跡,說明她是很愛惜面子的人。
見到沈溪,惠娘啜泣著低下頭,連正眼都不敢與沈溪對視。
“沈大人,民婦給您請安了。”說著,惠娘面向沈溪磕頭行禮。
隔著一道牢門,沈溪想伸手去攙扶,卻始終夠不著,他心里有些惱火,到了這個時候,惠娘還來這套煩人的禮數。
“起來吧!”
沈溪怒喝一聲,不但惠娘身體一陣,連旁邊牢房內哭泣不止的小姑娘也嚇著了,頓時沒了動靜。
惠娘嚇得戰戰兢兢,最后站起身,抬頭望了沈溪一眼,旋即頭又低了下去。
沈溪怒道:“孫惠娘,你可真會折騰人,三番五次告訴你有些生意碰不得,更要遠離官場是非,當我是害你不成?如今你身陷囫圇是自食惡果!怎么,痛快了?高興了?”
沈溪聲色俱厲,他把滿心的關切變成斥罵,想讓惠娘清醒過來,卻又知道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于事無補。
“大人…”
惠娘此時滿臉自責,早已泣不成聲。
別人罵她,她都不會服氣,可罵她的是沈溪,一手把她捧起來的人,在她看來,是沈溪舍棄了她,所以她才會拼命證明自己。但在沒有沈溪出謀劃策的情況下,她終于感受到了跌落谷底的痛苦滋味,對于以往的意氣用事終于感到懊悔。
沈溪語氣稍微平靜了些,卻還是喘著粗氣道:“這次刑部拿人,是出自壽寧侯府的授意,壽寧侯是什么人…想必你很清楚,那根本就是喂不飽的豺狼。此番下獄的,還有京城絕大多數外地戶籍的商賈…其實從最開始,戶部準備放出運送官糧的權利就是個誘餌,專門設計引誘你上鉤!”
惠娘雙目緊閉,淚水不斷涌出,她哭泣著哀求:“大人,民婦不求脫身,只求大人能照顧好…曦兒,民婦死而無憾!”
“孫惠娘,我告訴你,你不能死!”
沈溪咬牙切齒,惡狠狠地道,“你的命是我的,我讓你死,你才能死。我現在命令你,就在這里安心等著,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就是拼了這官不做,也會讓你平安出來!你要是死了,我會把你的尸體扔到河里去喂魚!”
沈溪一番話說得非常狠毒,惠娘始料未及,等她稍微琢磨沈溪的話,便大概明白沈溪不是在害她,而是在幫她。
只有真正到絕境了,才知道誰對她好,以前她誤解沈溪是要跟她分道揚鑣,現在沈溪同樣說出口的無情的話語,她聽了后卻感覺無比的溫暖。
“你記得,若是中間有人提審,問什么你就招什么,該畫押就畫押,別勉強…否則你受的苦更多。至于別的,你都不用想,我會用盡一切方法保你出來。”沈溪說著,心口一陣隱隱作痛,“至于小丫,你不用擔心,暫時我不會告訴她關于你的事情。她在我府上過得很好,你只要顧著你自己就行!”
沈溪說完這些,最后又強調了一遍:“孫惠娘,你要是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我就當從來沒認識過你,連你女兒,我也會趕出門,讓她當個乞丐!”
沈溪實在不知道什么話能讓惠娘明白,活著就是勝利,一定不能讓她想不開,不能讓她“舍己為人”,因為他知道,惠娘怕連累別人,第一步就會想到自殺,之前她留著這條命,無非是想見見他,見見自己的女兒。若這會兒他什么都不說就走了,很可能前腳剛離開,后腳人就尋了短見。
“聽到沒有?”沈溪喝問。
“聽…聽到了…”惠娘仍舊啜泣不止。
沈溪道:“我要你發誓,發最狠的毒誓!”
“民婦…民婦若自尋短見…天打雷轟!”惠娘說此話明顯誠意不足,人都死了,還怕什么天打雷轟?
“不夠!”沈溪怒道。
惠娘只得委屈地繼續說道:“民婦下畜生道,永世不得輪回,女兒…不得好死,亡夫…不得投胎做人!嗚嗚嗚…”
當惠娘提到亡夫,沈溪心中又是一陣刺痛,他意識到,自己跟惠娘之間始終隔著一個死人。不過他現在要讓惠娘活著,至于別的他不在意。
從未想過擁有,何必在乎惠娘心中掛念的是誰!
“記得自己發過的誓。”
沈溪說完,帶著一點哀其不幸的感嘆,狠下心腸抽身而去,他甚至不想回頭去看那張折磨得他心口劇痛的俏臉,這個惠娘,好像天生就是給他惹麻煩的,到現在終于把天捅了一個窟窿。
他倒是可以撒手不管,人死了,他或許可以清靜一些,但那意味著他這些年的努力付諸流水。
難道真要徹底失去,才會讓我的心腸狠下來,讓我不近人情去當一個改變歷史之人?
到了外面,牢頭迎面過來:“沈大人,這就說完了?”
沈溪又遞過去一錠銀子,道:“照顧好陸孫氏,她背后的產業不少,她若是有何意外,本官會很失望。”
牢頭正奇怪一個堂堂的狀元公為何要對個死了丈夫的寡婦那么關切,等沈溪說到惠娘背后的產業,頓時明白了,心想:“難怪沈大人會熱心于這案子,感情是圖謀這女人背后的產業。這等晦氣的女人,平日誰碰上,那不是自招霉運上身?”
“大人放心,小的明白了,小的一定好酒好菜…是好茶好菜招待著,再讓劉婆日夜盯著她,想死…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頭!”
牢頭一臉自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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