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瞇著眼,含笑望著沈溪,如同早就料到沈溪會站出來,因為這一切都是順著他的計劃展的。
謝遷問道:“沈修撰是今科狀元,未料還精于書畫之道?”
沈溪恭敬地道:“做學問者,不能死讀書讀死書,觸類旁通或許有助于領悟經典。學生自幼接觸琴棋書畫,并有名師教導。”
沈溪說有“名師教導”,在于圓謊,因為他跟唐寅斗畫時,說他曾接受過“蘭陵笑笑生”教導,如今在大明朝,“蘭陵笑笑生”是頗具爭議的人物,此人寫出的《桃花庵詩》膾炙人口,傳頌極廣,有人將他當成大詩人看待。
不過更多的人卻認為“蘭陵笑笑生”不過是浪得虛名之輩,一本《金瓶梅》就將他的秉性暴露無遺…這樣披著斯文人外衣,卻有一顆誨淫誨盜之心的人,又怎會是正經的學問人?
這些人一邊罵著“蘭陵笑笑生”欺世盜名,一邊認真研讀《金瓶梅》里的內容,按照他們的說法,不是因為書精彩絕倫,而是要找出其中低俗下流的情節,作為抨擊此人的有力證據。
“名師?呵呵…”連謝遷也對蘭陵笑笑生帶著幾分輕視,“想來你對字畫有所研究咯?”
沈溪再次行禮:“學生不敢妄自尊大。”
謝遷擺擺手道:“年輕人還是應該有些血性和沖勁,行就是行,那么謙虛干嘛?況且,就算你說得不好,也沒人會見怪…之前程郎中說,這幅畫乃是失竊之物,為徐閣老送與李大學士的禮物,但據老夫所知,這世面上的《清明上河圖》贗品多不勝數,如何能證明這幅畫乃是徐閣老珍藏的那幅?”
謝遷的問題一經出口,就讓在場之人臉色微微一變,暗自慶幸不已…還好我剛才沒主動走出去說自己對書畫有幾分研究,這問題簡直是誠心刁難啊!
眾所周知的事情,《清明上河圖》自打問世開始,單止兩宋就有不少人根據原作內容進行模仿,又經過元和明初一段,市面上偽造之作更多,有很多被當作真跡傳了幾代人,這樣的畫單從年份上,已辨別不出真偽,只能從畫面的內容來判斷是否為真跡。
可《清明上河圖》畢竟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古畫,誰見過真跡?
這問題既是為難沈溪,其實也是在考李東陽和在場所有人。
你們憑什么認定這是真跡,而不是臨摹的,又或者干脆系偽作…你們想從我這里拿走這幅畫,要先拿出讓我信服的證據。
書房里一片安靜,所有人都在沉思。
其實在場人中,李東陽本可以提出觀點。
李東陽完全可以用他的題名,來證明這的確是朱文徵送給徐溥的那副畫,但他無法確定這畫本身便是真跡。
關于歷史記錄中,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應有的東西,包括宋徽宗的題名和題跋、雙龍小印,金國人張著的題跋,贗品上同樣有,凡是人所共知之事,那些作贗者都會考慮到,連李東陽都不能確定真偽。
李東陽善于察言觀色,此時謝遷詢問的是沈溪,他沒必要橫生枝節。以他內閣大學士的身份,當眾跟謝遷討畫很不明智,即便要討還,也得等賞畫結束后私下里說,這樣不至于在公開場合顯露內閣大學士之間的矛盾。
事件的當事人之一,也就是被謝遷問話的沈溪,神色平靜。
沈溪道:“回謝閣老,學生并不知這幅畫是否為真跡,但學生聽聞,宋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共有人物十五人。”
一句話,讓在場的人驚訝莫名。
這樣一幅場面宏大的畫,觀畫之人注重的應該是人文風景,而不是其中有多少個人物這樣細枝末節的事。
其實關于這幅畫中人物數量的斷定,以前一直按照“五百余人”為基礎,很多偽作在作贗時,有意將畫中只畫五百余人,而不敢多畫。
而至于“十五”的數量,則是幾百年后,用高倍顯微鏡下觀察出來的結果。就算這幅畫傳到明朝時,尚未磨損到不能辨別的程度,但要在這時代數清楚上面的人物,也并不是件容易之事。
謝遷驚訝地問道:“你從何得知?”
沈溪當然不能說這是后世高科技的研究成果。他道:“學生偶然從一位老先生所著典籍中得知。”
沈溪說什么“老先生”,自然是教他繪畫技藝的“蘭陵笑笑生”。謝遷不以為然,他才得到這幅畫,自然沒閑情逸致去數上面到底有多少人物,當即搖了搖頭:“就算你說的準確,可這幅畫中如此多行人百姓,卻如何能數清楚?”
沈溪道:“學生聽老先生講述如何清點這幅畫中人物的數量,每有一人,便在此人頭上放一粒米,待全畫卷看過之后,將所有的米清點便可…是為數米法…”
謝遷看了李東陽一眼,回過頭道:“就算你說的這方法可行,可到底無法斷定,這就是徐老所藏那幅。”
沈溪行禮:“待數清楚畫作中人物的數量,學生自會言明。”
別說謝遷,就連李東陽聽到后也頗有興趣,他自己還從來沒聽說過《清明上河圖》中具體有多少人物,這次賞畫,可以看作是鑒定真跡。
因為兩宋和金、元四朝以及本朝前一百多年,這幅畫的仿作太多,就算拿到真跡,也不會得到世人的肯定,若能通過一種方式,將眼前這幅畫鑒定為真跡,不失為一件好事。
眼看快要到黃昏,謝遷對家仆吩咐兩句,叫人備好米粒,順帶用燭火將整個屋子點亮,方便清點畫上人物的數量。
謝遷道:“為了避免擋住光線,諸位不妨往后退一步,賓之兄、王學士,由你二人來協同老夫一同清點如何?”
謝遷親自點名讓李東陽和王鏊上前一起數人。
兩位閣老,加上一名翰林學士來清點《清明上河圖》中的人物,只因為一位小小的翰林修撰的一句話,說起來有些荒唐,不過謝遷卻饒有興致,李東陽和王鏊也都沒提出反對。
很多人都在留意沈溪,心想沈溪到底有什么本事,能編排幾位高高在上的朝官做事?
此時沈溪卻是神情淡然,心里仍舊在琢磨謝遷的用意。
謝遷沒有問別人,單問他,看起來是在刁難他,其實卻是在給他“機會”,一個在李東陽和眾多上官面前表現才學、在同僚面前露臉樹立威信的大好機會。
以前就算沈溪斗畫贏了唐寅,可畢竟只是在普通士子當中有一點名氣,于他做官無絲毫助益。現在謝遷給了他一個表演的舞臺,難道是為調他到詹事府做事做鋪墊?
等所有東西都準備好,謝遷、李東陽、王鏊三人站在長長的畫幅之前,終究顯得力不從心。
謝遷笑道:“這樣吧,從翰林院找些人手過來幫忙,勿要弄亂,將米放好后,再由專人檢查一遍,務求沒有錯漏…”
李東陽想了想,便點頭同意。
天還沒黑,不過書房中已是燈火通明,旁觀的人就好像是在經歷一場畫壇盛事,上前清點人數的,則躡手躡腳,把一粒粒米放在畫中每個人物上,因為一人也就負責不大的一塊區域,而且桌前桌后兩邊皆有人,在大家齊心合力之下,要把上面的人物清點清楚并非太過困難。
沈溪提出上面有十五人,為了避嫌,他沒有靠近畫,只是跟那些旁觀的人一起等候。
趁著空暇,朱希周笑著問道:“沈修撰對此畫如此了解,莫不是以前曾見過這幅畫?”
沈溪搖了搖頭,道:“我資歷淺薄,僅僅是聽聞而已。”
朱希周笑而不語,但其實給沈溪敲響了警鐘…如果清點完畢,人數與自己所說吻合,謝遷不會懷疑這幅畫是自己送來的吧?但稍微一琢磨,沈溪又覺得未免杞人憂天,他不過是個從福建到京城赴考的普通考生,如今中了狀元在翰林院做事,怎么可能跟江湖匪類扯上關系?
前面數人還在繼續,沈溪看了看書房外面,暮色濃重,忽然感覺一陣尿急,便過去問謝遷:“謝閣老,不知可否方便,出恭一下?”
謝遷擺了擺手,叫來個家仆引路,帶沈溪出門。
謝家的院子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其實占地不小。連續穿過兩個院子,又走過一道月門,眼前出現了個小花園,比之前面幾進的庭院稍微大些,中間還有個魚池。
謝遷畢竟是浙江人,家中庭院布局有些江南園林的風格,在京城之地,院子里修池子不多見,更難得的是,水池中還養著魚。
“沈修撰,茅房在對面的院子一角,您過去就能看到,小人在外面等候。”臨近傍晚,那家仆顯然有事要做,急急忙忙給沈溪指了路,然后就離開了。
沈溪點了點頭,穿過花園,站在另一個月門前往外看了一眼,里面是個小院子,應該是下人住的地方,但看不清楚茅房在哪兒。
沈溪心想,謝遷也夠豁達的,居然讓人帶他到下人院子如廁。
此時天色已基本暗淡到看不清人,院子的水池邊有假山擋著,沈溪干脆繞到假山后面,解開褲子對著水池。
“你不是給我出難題,讓我去下人房如廁嗎?我就幫你好好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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