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本上呈后,沈溪盡量不去想,反正最后是否會被采納,那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大臣們的意思,跟他這個小翰林無關。
沈溪上呈奏本的當天下午,鴻臚寺派人來翰林院傳話,第二日宮中要舉行經筵,翰林院派員出席。
作為翰林修撰,沈溪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所謂的“經筵”,乃是為講論經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通俗地說是在皇宮內舉行的盛大文會,皇帝會親自出席,到時候經筵講官會從四書、五經講起,講古論今,以史為鑒,皇帝與大臣一同商討古代君王成敗得失。
經筵制度始于漢唐,到宋朝以后逐漸形成定制,元明清三代沿襲。
明朝很注重經筵,在春、秋時節,氣候溫和適宜時,一個月通常會舉行三次經筵,在京六部尚書、左右都御史、內閣大學士和有爵位的王公貴胄通常出席,給事中、御史和翰林會在旁聽講。
朝廷特設經筵講官負責每次經筵,若皇帝有什么疑問,凡出席人等都可參與討論。
弘治十二年春天的經筵,因會試、殿試、經筵講官程敏政涉鬻題案、太子生病等一系列原因,一直荒輟。
春天即將過去,弘治皇帝突然決定舉行經筵,沈溪意識到,朱佑樘或許想借助這次機會,把建文舊事拿出來讓大家公開討論,到時候他那份奏本便會為人所知。
對沈溪而言,不能說是壞事,但起碼不是什么好事。
等鴻臚寺傳話的官員離開,朱希周笑盈盈對公事房里的眾同僚道:“嘿,翰林院上下都受邀請,這次經筵必定盛況空前…諸位回去后最好加以準備。明日可不能讓翰林院失了面子。”
眾翰林不由笑了起來。
舉行經筵,其實就是給有才學之人吸引皇帝注意的機會。
平日君王在皇宮中高高在上,所見的無不是閣老和六部、各寺司的大員。中下層官員可能幾年都不能跟皇帝說一句話,皇帝對你的印象。全來自于吏部的考核,想升官只能巴結上司或者是吏部的人。
但經筵時,若皇帝有疑問,別人都回答不上來,你給皇帝釋疑,皇帝能不多留意你一眼?
知道有經筵,所有人都趕著回去準備,這時卻有人前來翰林院奉上請帖…來者是壽寧侯府的人。邀約翰林院中人過府飲宴。
雖然受到邀請的翰林不多,但朱希周、王瓚和沈溪三人都在受邀之列,除此之外尚有幾名翰林編修、五經博士,都是飽學之士。
壽寧侯府的人前來邀請,對于翰林來說算是一種榮幸。
朱希周嘀咕:“莫不是與明日的經筵有關?”
每逢經筵,除了有專門的經筵講官為皇帝和眾大臣講經史,皇帝有時候會臨時起意問與會人等關于某些事的看法,回答得好,自然皇帝滿意朝官敬佩,若回答得不倫不類。純屬給自己臉上抹黑。
就算武將出席經筵,也要除去甲胄而著袍服,朝廷有幾人能真正文韜武略?
武將如斯。那些靠蔭蔽和裙帶關系起來的外戚就更加不堪,旁人議論時,他們很可能瞠目結舌,搭不上話來。
就比如說張鶴齡和張延齡兩兄弟,如今都才二十多歲,才學一般,唯一的優點是有個皇后姐姐,在朝事上有張皇后幫忙他們或許能無往不利,可在這種講究才學的場合。他們就只能干瞪眼。
朱希周這番話意有所指…皇宮剛放出經筵的消息,壽寧侯府的人就請在整個大明才學首屈一指的翰林官過府飲宴。或許是提前得到明日要商議的“議題”,準備找翰林官商量一下。給他們作一些答問的策略,以便他們在朝臣面前露臉。
本來經筵舉行前,皇帝要問什么,朝臣是不可能知道的,但誰叫弘治皇帝只有張皇后一個老婆,萬一人家夫妻情深,無話不說呢?
皇帝心里有什么難事,跟枕邊人商量一下在所難免,張皇后是個婦道人家,她得知皇帝的疑問,把兩個弟弟叫來說說,再讓他們回去準備,合情合理…
沈溪想的卻是:“張氏兄弟不會也是叫我們去問建文舊事吧?”
壽寧侯府既來人邀請,受邀人臉上很有光彩,尤其是王九思這樣剛從庶吉士升為翰林檢討,之前沒什么資格露臉的翰林官。
王九思平日里跟李夢陽等人走得很近,平日文會那真是能人輩出,隨便找出來一個,都是名聞一時的文學家,而他自己也是大明“前七子”之一,這也是他從一開始就看不起沈溪的原因,自負才學過人的讀書人,都有一種眼高于頂的高傲。
可沈溪卻有些發愁,主要是因為他協助劉大夏辦案,牽涉進府庫盜糧案而與張氏兄弟有所糾葛,這趟去,指不定是龍潭虎穴,能否跟上次一樣平安歸來,尚是未知數。
前往壽寧侯府參加宴會前,沈溪先回家做了下準備,除了換上身華麗點的便服,同時對家里有一番交待,沈溪甚至寫好一封信壓在枕頭下,若他真的有去無回,全當是對家人的囑托。
沈溪這次赴宴,除了帶上請柬,還帶了一份薄禮,其實就是用禮盒裝的一副草藥,壽寧侯府平日收到的禮物多不勝數,沈溪便自行配了一副藥,清火潤肺,平日里你們這些貴人吃得多喝得多,給你們消消火夠體貼吧?
反正沈溪清楚一件事,壽寧侯府的人肯定不會把幾個窮酸翰林的禮物放在眼里,或許連打開看的興致都沒有,隨手就丟到一旁。
沈溪走在前面,宋小城和唐虎作為仆從跟在身后…唐虎負責拿禮物,宋小城則給沈溪匯報這幾日在周胖子那里做事的見聞。
周胖子確實是把產業掛靠在汀州商會名下,但其實根本不受汀州商會制約,宋小城帶的人手不多,到了周胖子那兒便被晾在一邊。
“狀元大人,我越看那姓周的越覺得厭惡,要不這樣,我們找人把他給做了,取而代之如何?”
宋小城咬牙切齒地道。
沈溪停下腳步,詫異地打量宋小城,這還是曾經那個做壞事惴惴不安甚至滿心自責的五好青年?
宋小城當了幾年車馬幫大當家,或許是跟那些為非作歹的人混跡久了,身上居然有了幾分匪氣,除了對沈溪以及惠娘恭恭敬敬,對別人就沒那么好的耐性了,一開口就是喊打喊殺。
周胖子這樣的商賈,在京城擁有龐大的勢力,他固然對官府和有官身、功名的人客客氣氣,可宋小城畢竟只是個下九流跑江湖的混混,再加上宋小城是沈溪派去監督做事的,彼此在利益上有沖突,周胖子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
沈溪搖搖頭:“無論如何,要忍耐。周當家再不濟,那也是京城的地頭蛇,何況我們并不是過江的強龍,就算是,也難壓地頭蛇。此番他以汀州商會的名義運送賑災糧款,我們是互利互惠,犯不著把事情鬧僵…”
宋小城低下頭:“狀元大人提醒的是。”
沈溪皺了皺眉:“六哥,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稱呼我小掌柜或者小當家便是,我在京城這邊,難得有六哥幫忙,一口一個狀元大人,聽來頗不習慣。”
宋小城笑嘻嘻道:“這怎么成?您如今高中狀元,我又不太記得您的官職,只好稱呼您為狀元大人,聽起來蠻親切的,以后見了人,我就跟人家說,我是狀元大人一手提拔,倍兒有面子。”
宋小城學習能力很強,剛來京城幾天,“倍兒有面子”這種京片腔音已經說得有模有樣。
沈溪稍微一嘆。
宋小城是個聰明人,如果調教得當,能幫他做不少事,就怕不學好,等有了自己的提攜獲得一定權力后,想不浮躁很難。
現在宋小城感念自己和惠娘的知遇之恩,可誰敢保將來如何?
三人抵達壽寧侯府外時,又是一片車水馬龍的景象。
沈溪心想:“壽寧侯府恐怕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方。”
壽寧侯府號稱“小吏部”,但凡想請托送禮求官之人都會上門拜訪。因為壽寧侯府賣官鬻爵那幾乎是明目張膽,偏偏朝廷上下沒一個人敢對張氏兄弟指手畫腳,當初李夢陽不過是年輕氣盛參奏了張氏兄弟一本,就險些遭陷害致死。
弘治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兩個小舅子在外為非作歹,但怎么都下不起心懲戒。
張氏兄弟貪污再多,也記得給姐姐姐夫和小外甥送去其受賄來的大半收入,等于是為朝廷創收。
弘治皇帝想從正常渠道得到這么多的孝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如今犧牲的僅僅是些不入流的“傳奉官”的名額,把官賣出去,銀子收上來,手頭有銀子賞賜大臣讓他們為自己賣命,還能修繕一下宮殿,節省開支,何樂而不為?
對壽寧侯府憤憤不平的主要是考科舉的讀書人。
寒窗苦讀十余載,還不如那些荷包里有銀子的人功名來得快。這年頭當個舉人,最多只能在知府、知縣衙門當個小吏,又或者在地方縣學、府學教書,可在張氏兄弟這兒只要把銀子孝敬夠,就能被皇帝委命為詹事府和六部、寺司等衙門的官吏。
張氏兄弟越來越受到中下層士子的嫉恨,但躋身朝堂的中下層官員,則是巴結還來不及呢,誰肯站出來怒斥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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