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御賜進士恩榮宴于禮部舉行,恩榮宴由太師兼太子太師、英國公張懋主持——
恩榮宴仿照的是唐朝的曲江宴、宋朝的聞喜宴。
在恩榮宴上,所有與殿試相關人等,包括讀卷官、鑾儀衛使、禮部尚書和侍郎,以及受卷、彌封、收掌、監試、護軍、參領、填榜、印卷、供給、鳴贊各官都會出席,但這些人與宴時間不同。
殿試讀卷官因有朝事在身,或不出席,或有出席只照面而回。至于其他人,則會一直到恩榮宴后,隨與宴進士一同離開。
雖然恩榮宴要到中午方才開始,但沈溪還是得早早便去禮部等候。這是規矩,就算新科進士金貴,但到底還沒有做官,沒做官先擺架子自然是行不通的。
到了東、西江米巷交接處的大明門禮部衙門,寬大的院子里宴桌已經擺好,每個進士都是戴發冠而來,見面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恭賀,唯獨沈溪沒有戴帽子。因為以沈溪的年歲,尚未行冠禮,倒是與沈溪同榜為二甲第一名的孫緒出言提醒:“狀元郎不著發冠不可行,否則金簪插于何處?”
大明朝的恩榮宴上,會行簪花禮,所有新科進士都會被賜簪花,插在帽子上,為顯示喜慶。
而狀元的簪花,更是金簪花,說是金的,但其實就是鍍了層金粉,不過就算只是象征那也是足夠長臉的。畢竟這年頭但凡涉及到金黃顏色的裝飾物,非帝王之家不可用。
快到午時。英國公張懋在禮部尚書徐瓊的陪伴下一起出來,眾進士連忙上前行禮。
作為新科狀元,沈溪跟代表天子主持恩榮宴的張懋一樣,有自己單獨的一席,榜眼倫文敘、探花豐熙一席,二甲傳臚孫緒、三甲傳臚劉潮以下。則是每四人為一席。加上官員每二人一席,席桌將整個禮部衙門的院落擺得滿滿當當。
午時二刻,恩榮宴正式開始。
讓滿座新科進士失望的是,除了張懋和徐瓊外,內閣大學士及七卿一個都沒出席,殿試閱卷官也一個沒來,甚至是禮部左侍郎傅瀚也未現身。
本來眾新科進士最希望的是答謝恩師,并跟殿試閱卷官攀親近,但或者這次殿試有不同尋常之處。畢竟會試牽涉了鬻題案,連殿試閱卷官也避忌出席這種場合。
張懋年近六十,不過精神很好,并無武人那種粗獷。勛貴世家出身的他有著很好的修養,看上去更似文臣,從外貌上看,怎么都不像年近花甲的老人,倒好似四十多歲的中年文士,臉上始終掛著和熙的笑容,卻不是皮笑肉不笑那種笑面虎。讓人看上去便覺得很舒服,有如沐春風之感。
這一屆殿試的恩榮宴很簡單,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簪花禮并未舉行,孫緒算是白為沈溪擔心了。隨著宴席開席,張懋為在場眾進士敬酒,進士們不敢托大,趕緊站起來回敬。
敬完酒后,張懋笑看著看向沈溪,道:“聽聞己未科新科進士沈溪,年紀輕輕,十三歲便高中狀元,于汀州府試時,曾以一句‘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為府試案首,不知可有此事?”
沈溪沒想到張懋居然會知曉此事,顯然張懋在主持每屆恩榮宴前,都會對與宴的新科進士進行一番調查了解,以便調節宴會的氣氛,做到其樂融融。
沈溪趕緊起身行禮:“回老公爺的話,確有此事。”
張懋滿意點頭,笑道:“這兩句詩做的好,老夫聽聞之后,立即將其書寫下來置于書房內,不時賞鑒,在此老夫也想將這兩句詩送與天下士子。”
關于張懋是否真的把“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的詩句提寫后置于書房,沒人會求證,不過料想堂堂的公爵不至于在這種公開場合誆騙眾人,眼下他似乎興致頗高,居然要為眾進士題字,所用正是沈溪的兩句詩。
這充分顯示了張懋對于本屆新科進士的殷切期望,同時還有對天下士子的勸告,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但對于沈溪來說,卻榮幸之至。
張懋題字引用當今狀元郎的詩句,不用說,這半句詩或者以前沒人知曉,但經此一事后,必然傳得家喻戶曉,會被許多人拿來當作座右銘激勵其奮發圖強。
禮部尚書徐瓊對張懋很是恭敬,老公爺要在禮部恩榮宴上題字,他趕緊讓人備好筆墨紙硯。
只見張懋拿起粗豪的毛筆,蘸足了墨,大筆一揮,洋洋灑灑便將兩句詩分別題于紙上,寫完后好似對聯一樣,完全可以掛起來賞鑒。
徐瓊看過后,拍手稱贊:“老公爺的字可真不錯。”
這種場合下,新科進士拍馬屁容易拍到馬蹄上,一般人哪兒敢隨便亂說?眾目睽睽也容易被人盯上!
可徐瓊本身就是弘治皇帝的連襟,皇親國戚,就算當眾吹捧掌軍勛臣的馬屁,也沒什么顧忌,而當下他所稱贊的,僅僅只是張懋的字,而非這兩句詩。
張懋看過自己提寫的字,非常滿意,輕嘆道:“還是沈狀元的這兩句詩寫的好。與君共勉。”
徐瓊讓人把張懋的字展現給所有與宴進士以及臣工一覽,看過后,每個人都交口稱贊,點頭不迭,雖然沈溪這兩句詩寫得好,可要不是有張懋親題親贊,這些心高氣傲的讀書人也不太當回事。
恩榮宴由張懋開了個好頭,而后席間氣氛融洽之至,張懋甚至親自拿著酒杯,一桌桌敬酒。
徐瓊本不想多飲酒,但奈何張懋興致高漲,他不得不作陪。好在每幾桌才敬一杯。全數下來也喝不了太多。
沈溪這邊則有些尷尬,以前他是不飲酒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小身板過早接觸酒精有害無益。可在這種場合下,他總不能當著英國公張懋的面說什么“以茶代酒”,因此只能硬著頭皮喝下肚子。只幾輪敬酒下來,沈溪便喝了六七杯,就算這個時代酒水的度數不高,也有種微醺的感覺。
另一邊。張懋的敬酒還在進行。好在沈溪不時喝點兒茶水,再吃上幾口菜,把酒勁兒往下壓一壓。
張懋并非文臣,但家學淵源,學問著實不錯,再加上他主持恩榮宴并非一兩次,在這種場合他應付得游刃有余。到了一桌,除了讓新科進士自報家門,他還會說上兩句。偶爾問一點學問上的事,詩詞唱酬,倒也有幾分老夫聊發少年狂的灑脫。
張懋走到哪兒,全都是歡聲笑語不斷。
宴席持續了足足兩個多時辰。到酉時才宣告結束。其實眾進士在宴上沒吃什么東西,主要是陪上官喝酒,這年頭的讀書人都自詡千杯不醉,把喝酒當作雅事,除了沈溪之外似乎個個都是酒壇子。
宴席結束時,這些個酒壇子有說有笑離開,但還沒出禮部衙門院子。就有人開始沖到墻角嘔吐,令沈溪看了直皺眉頭。
沈溪正要出衙門口,側面過來一人,向沈溪行禮道:“狀元公,尚書大人特命在下前來吩咐一聲,請您到內堂敘話。”
禮部尚書徐瓊請自己敘話?
沈溪心里多了幾分小心謹慎,這分明是來者不善啊!
散席之前,徐瓊親自送張懋離開,想來是要在回來后跟他說上兩句,至于是關于朝廷公事還是私事,沈溪不太好判斷,他心想,莫非徐瓊也跟府庫盜糧案有染?
沈溪帶著些許惴然,跟著傳話人到了禮部衙門后堂,不過他可沒敢落座,只是站在一旁等候,畢竟這不是普通衙門,而是專管禮儀以及全國儒學事務、科舉考試的最高權力機關,不能失禮。
過不多時,徐瓊從外面進來,剛進門時還伸了個懶腰,似乎在放松身心…這個禮部尚書,在禮法上稍微有些“不拘小節”。
“學生見過徐尚書。”沈溪趕緊上前行禮。
“沈狀元不用多禮,坐下說話。”徐瓊說著,對身邊人吩咐一聲,“沒本官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沈溪聽這話里的意思,似乎是要商量些不可對人言之事,他只能裝作不知,慢慢走到客位上,拘謹地坐了下來,并膝時頭微微低下,不正面跟徐瓊對視。
徐瓊坐好,先喝了杯茶,才以慢條斯理的口吻問道:“沈狀元年少有為,如今為天下士子之楷模,不知準備高就于何處?”
沈溪想了想,難道徐瓊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就算在剛結束的殿試中高中狀元,朝廷要放什么官,是自己能選擇的嗎?
更何況按照規矩,作為狀元是要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至于在翰林院供職之后會被放什么官,全看朝廷哪里缺人。
沈溪恭謹回道:“學生初入仕,一切聽憑朝廷任命。”
徐瓊微笑著點頭,笑道:“禮部近來人手緊缺,以后到禮部供職如何?”
這問題把沈溪問得一怔,他先仔細想了一下這番話的意思,“以后到禮部供職”算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肯定,也算是對他的信任,這可是來自于七卿之一的禮部尚書的邀請啊,到禮部供職那不等于是以后前途似錦?
可問題是,新科狀元未來到哪兒供職,一個禮部尚書能做出決定,那還要六部之首的吏部干什么?
不過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拉攏,沈溪心里盤算了一下,就算徐瓊沒涉及府庫盜糧案,也很有可能是得到張氏兩兄弟的吩咐,讓他“格外關照”一下自己這個新科狀元,或者是要把自己拉攏到外戚陣營聽用。
張氏兄弟雖然清貴,但畢竟沒在六部任職,要拉攏人手,必須要在六部找代言人,而徐瓊是他們的姐夫,這種事讓徐瓊來做最合適。
“學生若有機會入禮部,必當盡心做事,為朝廷效死命。”沈溪就算知道這是一潭渾水,此時他也不能直言拒絕。
反正徐瓊的話只是期票,無論如何他在翰林修撰這從六品的官缺上還要做上幾年,至于在劉大夏查處盜糧案后,張氏兄弟和徐瓊是否還想用他,兩說之事。現在他要做的,僅僅是哪邊都不得罪。
雖然從道理上說,劉大夏、馬文升一頭是歷史公認的治世名臣,張氏兄弟一派乃是奸黨,可問題是外戚這邊的勢力同樣不可小覷,張皇后至少還有二三十年活頭,正德、嘉靖兩朝貴為太后,張氏外戚同樣得罪不起。
不能狼狽為奸,但也不能公然得罪,當官首先要有這種為人處世的圓滑,不能全然以好惡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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