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進入六月份,可是整個大明都進入了躁動之中,隨著濟南合盛元分號垮塌,接著開封,南昌,洛陽,徽州四處遭到擠兌,不得不暫時關閉,憤怒的儲戶失去了信任,聯名將合盛元告到了衙門,要求朝廷出面,勒令合盛元賠償損失。
五月二十,京城和天津的合盛元也遭到了擠兌,所幸兩地存銀充足,撐住了第一波的攻勢。
還沒等他們喘口氣,五月二十五,山西,陜西等地的合盛元分號也遭到了擠兌。
這可要命了,一葉知秋,連晉商的老巢都守不住了,原本還心存僥幸,認為晉商底蘊雄厚,小小風波,不會出問題的人們,聽到了這個消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們也加入了擠兌的行列。這些人可不是尋常之輩,多數都是朝廷官吏,他們看重晉商守信用,從不泄露儲戶秘密,這才放心大膽把錢放到了晉商那里。
如今大難臨頭,合盛元拿不出銀子,他們也顧不得什么了,先保住自己的利益是真的。
“都是一幫不講義氣,落井下石的王八羔子!”王崇觀破口大罵,“別忘了你們當初是怎么求我們庇護,拿銀子讓我們疏通的!當年老實得和狗一樣,現在就敢反過頭咬主人一口,好就好,不好啊,大不了把你們貪墨的事情都掀出來,讓天下人睜大眼睛看看,所謂的清官到底是什么東西!”
王崇觀越罵越生氣,但他也只敢說說,要真是把那些不堪的事情都掀出來,晉商立刻就成了官僚的公敵,絕對沒有好下場。
當務之急,還是穩住那些官員,雖然銀子沒有,但是田產,鋪面,還有綾羅綢緞,珍珠細軟,好東西有的是。
只能折價抵償存款,唐宋名家的字畫,放在以往,沒有一萬兩銀子,都別想看一眼,到了如今,最多就能頂五百兩。
晉商上下的心都在滴血,可是臉上還要陪著笑。
沒辦法,兩百年的金字招牌,沉甸甸壓在了肩頭,斷然不允許他們抵賴。
眼看著局面得到了些許好轉,可是到了六月初,情況又陡然而變,各地的宗室子弟,一共不下三千人,齊集京城。
他們跑到了禮部痛哭流涕,和上一次橫沖直撞不同,這一次他們一個個比竇娥還冤,跪在門前,見到官員百姓經過,就沖上去,訴說滿肚子委屈。
堂堂皇天貴胄,朝廷發不起祿米,要改革宗室,讓大家自謀生路,我們都認了,朝廷又答應簽了約書,就給我們銀子創業,墨還沒干呢,就說了不算,合盛元提不出銀子,朝廷也不管我們。
難道想逼著天下的宗室餓死嗎?
禮部不給說法,我們就去戶部,就去內閣,就去找圣上!
都不管我們,就去太廟,在太祖爺和成祖爺面前,好好哭一場,朝廷對待宗室太刻薄了,讓人心寒啊…
上一次宗室無理取鬧,大家伙都心有怨言,可是眼下人家說的是正理啊,錯的是朝廷,很快隆慶又被驚動了。
自從和唐毅談過之后,隆慶連著一兩個月都在乾清宮,把那些妃嬪美人都扔在了一邊。
各地傳來的都是壞消息,隆慶看得觸目驚心。
他以往覺得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打仗,或者是水旱災害,尤其是黃河決口,淹了幾個省,流民遍地,那就是最要命的了。
可是再多的流民,只要拿出糧食,拿出銀子,想辦法安置,總會安定下來。
這一次的白銀危機,僅僅是海外貿易斷絕,就弄得天下大亂,從東南到中原,遍地烽火,影響的百姓多達幾千萬人。
官員,宗室,豪商,都被牽連進去,一個也沒跑了。
事到如今,隆慶除了哀嘆之外,只有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唐毅身上,遍觀天下,如果連唐學的創始人,都沒有辦法,大明可真的就要麻煩了。
“馮保,去請唐師傅,請他進宮,商議對策。”
“奴婢遵命。”馮保急匆匆去宣旨。
唐毅此時在干嘛呢,他正接見吏部天官楊博。
距離上一次楊博造訪,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老頭子仿佛蒼老了十歲,他身軀胖大,走路的時候,都必須有人攙扶。
“虞坡公,您老怎么又來了,有什么事情,招呼我過去了就行了。”唐毅依舊是客客氣氣。
唯獨老楊博,暗暗搖頭。
姓唐的,你演得是真像!
不過自從宗室鬧起來,哪怕是傻瓜也明白了,就是唐毅,他處心積慮,給晉商挖了一個天大的坑。
不管他怎么裝,怎么演,老楊博都不會再相信他。
只是讓楊博還有些疑惑的是,從頭到尾,他都搞不清楚,唐毅究竟是怎么弄得,就把晉商至于天下人的對立面。
普通儲戶不說了,商人、士紳、宗室、官員,上上下下,都在逼著晉商掏銀子,仿佛他們犯了多大的罪似的,一個個都恨不得扒了他們的皮,吃了他們的肉。偏偏那個真正的罪魁禍首,沒有人在意了。
真是咄咄怪事,他老人家縱橫他天下幾十年,從來就沒有吃過這么大的啞巴虧。
楊博是真不想來找唐毅,可是除了他之外,又沒有人能解決難題,明知道被人家算計了,還要把腦袋伸過去,讓他再宰一刀。不這樣,又能如何?張允齡倒下了,前些日子送到了京城,那么壯實的一個人,每天都在咯血,張四維哭得和淚人似的。
缺少了張允齡操盤,晉商面對著交通行,一點優勢也沒有,他除了向唐毅求饒,別無辦法。
“行之,事到如今了,廢話也別多說了,你就開價吧!就算想要老朽的這條命,我也送給你了!”
楊博雖然認輸,可話語之中,依舊帶著三分怒氣。仿佛在質問唐毅,你為什么那么陰險,狠毒?
唐毅倒是滿臉坦然,他之所以對晉商下手,新仇舊恨,都交織在一起。唐毅忘不了那些被擄到草原,成為奴隸的漢人百姓,忘不了慘死荒漠的冤魂,忘不了百十年的殺戮仇恨…假使沒有晉商替草原走私貨物,輸送糧食和軍情,草原根本維持不了這么久,早就崩解了。尤其是不為世人所知的一點,楊博,張允齡等人的后輩,還資助了野豬皮的強盜集團,就在幾十年之后,二十萬人入關,神州陸沉,三百年的沉淪,百年恥辱——那種痛,深埋在任何一個血性男兒的心頭,骨髓,這筆賬不能不算!
當然了,唐毅也不是那么不講道理的人,不能把后輩子孫的事情算到前輩人身上,但是晉商犯了一個大錯,當年小站的時候,他們勾結俺答,圍攻小站馬場。
唐毅的心血差點毀于一旦,妻兒也差點慘死。
受限于當時的狀況,唐毅無力復仇,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動了他的家人,就動了唐毅的底限,哪怕是天王老子,他也要狠狠咬你一口。
除了這些恩怨情仇上面的事情,出于變法改革的大局,也不得不對晉商下手。
要知道晉商一直以來,都是保守的代名詞,唐毅一直渴望能出現放棄土地,大力投資工商,踴躍開拓海外的新式商人。
可是晉商卻始終和唐毅作對,他們把斂聚的錢財換成土地,投入學校,培養忠于自己的官吏,大肆收買朝廷官員,全力經營關系。
清丈田畝之所以推不下去,就是晉商和東南的保守士紳結合到了一起,他們形成了牢固的利益聯盟,卯足了勁兒和你糾纏。
唐毅已經不厭其煩,隆慶不是一個長命的君王,如果不能借著他在世的時候,把局布好了,以后的危險會非常大,唐毅已經等不下去了。
好在總算是即將大功告成,晉商已經被逼到了墻角。
“虞坡公,我知道您老猜忌晚生,以為我處心積慮,要害你們,可是捫心自問,天下間有誰能未卜先知?接下宗室的約書,是你們都同意的,還連忙簽署,生怕出了差池,假使你們拖延兩三個月,也不至于鬧到今天的地步。”
有些話打死唐毅也不會承認的,就不是我干的,反正你也找不到證據,我就吃定了你了。楊博氣得牙根癢癢。
“首輔大人果然厲害,老夫自愧弗如!”楊博微微冷笑,“今日老夫過來,沒有別的事情,宗室這邊,能不能壓下去?”
“這個嗎,要等著我去找陛下商量,畢竟身為臣子,不能替皇家決斷,還請虞坡公見諒。”
說的白一點,就是沒戲。
楊博也料到了,“我們山西人是認賬的,既然簽了約書,哪怕賠一個傾家蕩產,我們也在所不惜!”
不得不說,晉商的這一點,還是讓唐毅欽佩的。
“不過眼下我們拿不出那么多的銀子,如果唐閣老能幫忙牽線搭橋,我們手上的產業倒是可以專賣給交通行,價格好辦,只有一條,我們需要現銀。”
此話一出,就等于告訴唐毅,你只管下刀子吧,我們都認了。
唐毅突然一笑,“虞坡公,晚生斗膽請教一句,你們就沒有想過,讓合盛元垮了算了?什么銀行券,約書,統統不認?”
楊博不屑地扭頭,“山西地窮人稠,發家致富靠的就是信譽兩個字,毀了一次約,說句不好聽的,就是臟了口,人家會一直記著,永遠別想抬起頭。老夫活了一輩子,沒有別的,只想勸唐閣老一句,不要總是玩陰謀詭計,早晚會把自己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