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朝元老,威望潑天的徐華亭,在下野兩年,就家道敗落,雖然沒有人亡,可是三個兒子發配天南海北,舉家遷移,還是極大地震撼了東南的士紳,誰也不敢拿朝廷的話當玩笑。
趁熱打鐵,張居正不會在乎區區罵聲,更何況背后還有唐毅撐腰,他只管放手大干就是了。
此刻張居正倒是覺得不當首輔也不錯,至少他不用承擔各方壓力,想罵,想鬧,你們找唐毅去,老子不管。
張居正從松江和蘇州下手,嚴查各級在職致仕官吏,還有進士舉人,家中有多少田畝,必須如實上報。
強行兼并,或者各方投獻的,必須歸還原主,確實屬于官員家產的,也要核實數目,自一品以下,免糧二十但,免役二十人,許多大家動輒幾萬畝,十幾萬畝,早就超出了減免數額,只是以往沒人敢查而已。
這一次張居正不但查了,還上書請求,廢除免糧免役的優待措施。
張居正認為法貴簡省嚴明,不能留有漏洞后門,二十石田賦,究竟能折合多少畝田,各地情況不同,上等田和下等田也不一樣,操作起來,十分困難,干脆直接免除了。
反正官宦世家,沒幾個窮人,不會在乎那一點田賦。
他寫了一封萬言書,送到了內閣。
如今唐汝楫在九邊考察,整頓軍制,張四維在天津研究商稅,內閣只剩下四位閣老。
拿到了張居正的奏疏之后,高拱大喜過望,通篇奏疏只有一句話:官紳一體納糧!
高拱研究財政多年,當然知道大明府庫空虛的原因,立國二百年,丁口繁衍數倍,天下能耕之田盡數開墾,商貿繁榮,數百倍于明初。
按照道理,財政也該成倍增加才對,結果卻是大不如前,窮困到了極點。
毛病出在哪,多半就在士紳上面。
士紳不納糧,攜帶貨物,也不用交稅,本來只是老朱給士人的優待,可是士紳不斷將之擴大,已經完全失去了優待的本意,變成了他們牟取暴利,盤剝百姓,竊取國庫的手段。
高拱深惡痛絕,他興沖沖找到了唐毅。
“元輔,這一條無論如何,您都要答應,只要做成了此事,戶部必定十倍于前,從此不用擔心國用枯竭了。”
好厲害啊,到底是什么辦法?
唐毅好奇接過來,才看了一半,額頭上就冒冷汗了。
我的天啊,張太岳,高肅卿,你們兩個混球,真會給我找事,你們是恨我不死啊!
官紳納糧,那不正是那位被一眾穿越美女環繞的”四爺”干的好事嗎?
雍正多遭讀書人恨啊,哪怕文字獄那么厲害,還滿世界編排雍正的,說什么呂四娘刺雍正,皇帝丟人頭的段子!
坦白講,滿清的十幾位皇帝里面,唐毅能看得上的,幾乎沒有一個,唯獨雍正,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納糧當差,還有改土歸流等等…
他雖然在位時間不長,但是比起不要臉的“圣祖”,還有更加不要臉的“十全老人”要好得多。
官紳一體納糧,的確是一項非常好的政策,直接讓滿清的歲入從七百萬兩,暴漲到三千多萬兩以上。
眼下財政困窘,用這個辦法,的確能解決問題,高拱如此興奮,也就不難理解了。
可是唐毅迅速思量一下,就覺得不妥當。
雍老四干這些事情,受到了多大的阻力?幾乎就是拼了命!別忘了他是皇帝,而且權力還來自于八旗貴胄集團,和士紳集團對干,還幾乎失敗。
唐毅,高拱等人,論起地位,不如人家皇帝安穩,又出身士紳集團,要指望著士紳支持。一旦搞官紳一體納糧,勢必沸反盈天,天下大亂!
剛剛拿下了徐階,再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內閣能承受得住嗎?
唐毅思量許久,將張居正的奏疏緩緩放下,搖了搖頭。
“中玄公,太岳的想法很好,只是此時未必合適啊!”
高拱陰沉著臉,悶聲道:“元輔,恕老夫直言,要是不做,永遠都沒有合適的時機。”
“唉!”唐毅苦笑了一聲,“我也明白,可是太招人恨了,我真怕消息拋出去,天下立刻大亂,到時候,你我的椅子都坐不住了。我非是貪戀權力,奈何肩上擔子太重了,我們不能失敗。”
高拱點了點頭,兩個人默默無語,正在這時候,陳以勤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剛剛去看了趙貞吉,老夫子因為徐家下場凄慘,自己救護不利,氣得請病假,正在家中調養呢!唐毅沒辦法,只好讓老鄉陳以勤去看望老夫子,別讓他跟著起哄,不然徐黨的那幫人趁機鬧起來,朝堂又要亂套了。
“大洲公還是顧全大局的,他不過是自責而已。”陳以勤苦笑著說道:“張太岳的這一道奏疏,如果真的按照他的方法做,只怕要天下大亂,我也不是不贊同的。變法已經太快太急,如果再躁進,只怕后果不堪設想。”
連陳以勤都這么說,高拱也沒了剛開始的銳氣,又坐了一會兒,他起身要走。
“中玄公,你先等一等。”
唐毅眼睛發亮,似乎有了主意,高拱和陳以勤都滿懷期待。
“是這樣的,免糧免役是太祖爺定下的規矩,我們不能更改,可正如張太岳所說,二十石糧食,要折合多少田畝,各地情況不同,操作起來,非常不方便,我看不如改變一下方法,按照官員品級,一品發二十石,二品發十八石,以此類推,咱們先把田賦發下去,返還給官員,你們二位以為如何?”
陳以勤愣了一下,“元輔,先發和后發,有什么區別嗎?”
他沒想明白,高拱卻激動地一拍大腿,喜得哈哈大笑,連眼淚都出來了。
“我說行之啊,你可真是高手中的高手,我高拱服了!”
要不是在內閣,高拱都想跪下大呼三聲英明萬歲了。
唐毅這一招明著沒動免糧,實則卻是真真正正把刀砍下去了。
一旦官員接受了朝廷返還的稅糧,就等于說他們家里的田畝需要按照正常納稅。
至于那些田地十幾萬畝,幾萬畝的超級大戶來說,只拿到了區區十幾石的糧食,卻要正常繳納田賦,無疑是虧大了,虧到了吐血。
再說明白一點,按品級返還糧食,完全可以看成是俸祿之外的津貼,拿了津貼,免糧的優待就沒有了。
這不完全是朝三暮四,拿官員當猴耍嗎,他們會答應嗎?
陳以勤冒出了一個巨大的問號,自從上次金殿辯論一條鞭法之后,不少人都學會了沙盤推演這一招。
陳以勤立刻以自己家的情況算了一下,他是從一品的閣老,能免糧二十石,以四川的民田計算,畝稅是三升多,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一畝田稅五升多,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二十石大約相當于四百畝的田稅。
那陳以勤有多少田呢?說來慚愧,陳家雖然世代耕讀傳家,但是極為清廉,家中的田只有三百八十多畝。
這么算下來,陳以勤不但不吃虧,還略微有些賺頭。
高拱微微一笑,“其實你是賺大了。”
“為何?”
“這還不簡單,返給你二十石糧食,是在京城發,收你家的田賦,是在四川,我問你,四川老家的糧價和京城能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了,最多時候,差三四倍哩!”
陳以勤終于恍然大悟,唐毅的主意恐怕不只是朝三暮四那么簡單,里面有著非常大的學問。
高拱腦筋很快,他在新鄭老家,差不多有八百多畝的田,如果按照唐毅的辦法,他大約需要繳納四十石的田賦,但是京城退給他二十石,折合成白銀,他也不吃虧。
真正算起來,北方,包括湖廣,江西,乃至四川等地,兼并都不算最嚴重,哪怕是官紳之家,能超過幾千畝,上萬畝田產的并不多。
要是換成海瑞那樣的窮鬼,家里頭只有幾畝田,他身為三品官,卻能得到十六石糧食返回,他的賺頭兒更大。
這個辦法真正動搖的只是南直隸,山東,浙江等地的豪紳,那些動輒幾萬畝,十幾萬畝的大族才會受到強烈沖擊,其余的官員沒準還能小賺一些。真正賺最大的還是朝廷府庫,東南乃是財賦重地,按照這個辦法,雖然每年要多拿出幾十萬石糧食,可卻能增加數百萬石的歲入,一進一出,有多大的差別,高拱最清楚不過。
高胡子欣賞張居正的勇毅和魄力,可是他也清楚,按照張居正的辦法,只會得罪天下士紳,和整個官僚集團作對,下場肯定不會好。
可是事情到了唐毅這里,高拱卻是耳目一新。
舉重若輕之間,就把打擊的對象縮小了數倍,而且還保留著祖制,沒有違背朱元璋的恩待士人的初衷,稍微在運作上改變了方法,就收效驚人。
什么叫宰輔之才,這才是真正的治國之才!
高拱終于低下了高昂的頭,徹底嘆服唐毅的奇思妙想。
“中玄公,此事你去找張守直,商討一下,再拿出一個方案,另外,近些年物價飛漲,朝廷的俸祿卻是不變,都說民不聊生,不少京官也活得挺難的,正好借著這個機會,給大家一點補貼,把日子過得體面了,才能好好當官,你說是不?”
欲取先予,首輔大人真是做生意的高手啊!
高拱欣然領命,“老夫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