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雖然和晉黨有相當程度的合作,但是遇到了真正的問題,他是不會含糊的。京營擔負著一百多萬人口,數千名官吏,還有無數皇室貴胄的安全。
缺額竟然高達三分之二!
這是拿皇帝的命,那百官的命,拿京城的安危開玩笑!是徹頭徹尾的犯罪!
整頓京營,勢在必行。
這一次從上到下,態度完全一致,隆慶鼎力支持,高拱和張居正查人頭,查貪墨,查物資,忙得不可開交。
司禮監那邊也沒閑著,東廠、錦衣衛、御馬監,紛紛派出得力干將,嚴查當天襲擊蘇太監的兇手,順藤摸瓜,一口氣抓了上百人。至于跑到兵部去鬧事的那些人,也都被趕回了軍營,圈禁起來。
成國公朱希忠把大門緊閉,任何客人都不見,人品那些昔日的老兄弟瘋狂咒罵,就是不給他們出頭。
到了這個地步,京營就成了一塊任人宰割的魚肉嗎?
當然不是!
只有這么點本事,早就有人收拾京營了,還至于留到現在。
從清查京營開始,京城的治安就亂了,無數的閑漢,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搶奪商鋪,打傷小販,甚至有人跑到兵部衙門放火。
大白天的搶匪橫行,小偷遍地,還弄了一大幫老弱婦孺,跑到街上痛哭,看到了御史言官的馬車,就給攔下來,大聲喊冤,誰要是敢不答應,他們就追著屁股痛罵,拿臭雞子扔他們。
好好的京城,弄得給鬼蜮似的,老百姓不厭其煩,甚至有商販抱團自保,結果這下子好了,原本一伙人欺負一兩個,現在變成兩伙人械斗。
最發愁的就是順天府衙門,每天都要抓捕上百人,多的時候甚至兩三百,根本來不及審訊,只能都塞到大獄里面。
很快監獄也裝滿了,鬧事的有增無減,順天府撐不住,錦衣衛那邊也告急了。
京城大亂,內閣再也不能無視下去。
唐毅召集幾位閣老,一同商量對策。
高拱的態度依舊強硬,這位或許不知道妥協是什么意思。
“眼下的一連串亂象,恰恰證明,京營必須整頓,三大營不但不能保護京城安全,還成了一顆要命的毒瘤。對他們絕對不能手下留情,我提議要解散神樞和五軍兩大營,從九邊選拔健兒,招募良家子弟,重建京營,堅決要把兵油子踢出去!”
張居正緊隨其后,也說道:“以往我們都以為京營只是有一些害群之馬,現在看起來,完全錯了,他們之中根本找不到幾匹好馬,統統都是禍害!百十年來,碌碌無為,幾代人父子傳承,這些人拿不了刀槍,只能提著鳥籠子,到處喝茶聽戲,尋釁滋事,實在是想象不到,朝廷竟然養了這么多的廢物飯桶。”
其他幾位閣老也是被京營的情況給震撼了,陳以勤思量許久,說道:“高閣老,張閣老,整頓京營,我是支持的,可是他們這么鬧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我可聽說了,昨天廣濟倉那邊,給百官發放俸祿,就有人在半路上搶走了官吏的糧餉,他們簡直成了一群土匪!”
這事趙貞吉深有體會,剛剛葛守禮就跑來找到了他,滿肚子牢騷,這個抱怨啊!
科道正在整頓之中,原來一大批徐黨成員被貶官,調上來許多官聲極好,能力不錯的官吏,大家伙聽說科道有了調查權,紛紛喜出望外,要大干一場。
結果就出了這么檔子事,他們去領糧餉,半路途中,好些言官就被京營的痞子給搶了。
晚上一家大小都餓了肚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言官們紛紛要求,調動人馬進京,把京營的這幫人統統抓起來,趕出京城。他們也要派人,介入調查,要把歷年的賬目,都查清楚。
兩邊互不相讓,已經較上了勁兒,看起來不弄得魚死網破,就沒個善了。
趙貞吉思量著說道:“京營的問題由來已久,幾萬名士兵,加上家眷,還有將領,差不多會影響到二十萬人上下,頂得上京城十分之一的人口。不是一句裁撤就可以的,沒了糧餉,他們就過不下去日子,就要鬧事,從外面調兵,殺一個血流成河,可是別忘了,這些京營的人幾代生活在京城,已經盤根錯節,到處都是親戚,他們往京城一藏,如何分辨的出來?難道要京城生靈涂炭嗎?”
這一次老趙抓到了命門所在,京營經歷一百多年的發展,已經成了坯胎,不能裁,又不堪用,怎么都不是。
在場都是才智之士,一時間竟然也沒有了主意。
沉默好一會兒,張居正抬起頭,毅然說道:“我看裁一定要裁,只是要給予一些補貼,讓他們不至于鬧事。”
思路不錯,一下子大家都來了精神,只是要補償多少,談到了錢,一個個都發愁了。
眼下執行的還是徐階在年初做的預算,各種支出早就定好了,戶部現在拿不出一兩銀子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經過張守直初步核算,光是拖欠大戶票號的就有一千二百多萬兩銀子,就算人家愿意借,朝廷都未必還得起利息。
事情又僵住了,商量來,商量去,陳以勤苦著臉道:“諸位,要不咱們外甥打燈籠——照舅(舊)吧!”
高胡子和張居正都不甘心,卻也嘗到了一文錢憋到英雄漢的窘迫。
“清丈田畝,推行新法,勢在必行!”
張居正沒有再提合并征銀,只說了清丈田畝,這個爭議相對小,但是執行卻極為困難的事情。
他隨口一句抱怨,無心之舉,唐毅突然沉著臉說道:“張閣老,財政改革遲遲沒有拿出方略,我看這樣,就由張閣老領銜,清丈田畝一項,折銀收糧一項,還有——把地方稅收要拿回戶部,由戶部統一編制預算支出,包括宗藩祿米,一律如此!”
話不多,卻仿佛一個驚雷,在大家伙的頭頂炸開,不少人都暈暈乎乎的,包括膽大包天的高拱和張居正,都沒想到唐毅敢這么干,真是太瘋癲了!
很多人都以明朝的稅收極少,甚至不如宋代的十分之一,來嘲笑明代落后,這話也對,也不對!
實際上明代稅收總額并不比宋代少,甚至考慮稅率的問題,明代的經濟要比宋代還發達,尤其是開關之后,貿易順差,財富涌入,這是宋代無法比擬的優勢。
那為何明代總是被財政問題困擾著呢?
毛病還出在明代的稅收上面,明代稅收有兩個重要方面一個是留存,一個是起運。
留存很簡單,就是地方留下自用的部分,這個比例在三成左右,用來支付地方的行政費用,修橋補路,新建學堂等等…剩下的七成要上繳,這個比例其實還算合理。
起運這塊就復雜了。
按常理說,起運就是要運到京城,交給戶部統一分配,這不就是中央和地方財政分配嗎?
如果這么想,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朱元璋當初規劃財政分配的時候,認為運到京城,再統一分派,經過了太多的官吏,難免層層扒皮,脫褲子放屁,為了簡省方便,起運的這部分稅收要先滿足地方軍鎮駐兵的消耗,其次還要供應宗室的祿米,雜七雜八扣除完畢了。
最后剩下的一小部分,才會運送到京城。
經過近兩百年的繁衍,老朱家的子孫越來越多,地方留存的糧食還不夠給宗室的,僧多粥少,狼多肉少,故此每一次征收賦稅,就是地方和戶部的一場斗智斗勇,雙方手段齊出,人腦袋都能打出狗腦袋。
唐毅深知明朝財政的積弊所在,國初休養生息的時候,財權下放,簡化行政程序,對老百姓是有利的。
可是經過兩百年的時間,大明朝已經和當初完全不同,面臨的挑戰多種多樣,急需集中財政,解決幾件大問題,而不是把寶貴的財賦浪費在地方的瑣事和宗藩的祿米的上面,那樣簡直是犯罪!
“張閣老,我希望你研擬出一份方略,凡是從地方起運的糧食,統統交由戶部支配,不論是地方的人馬,還是宗室的祿米,一概納入戶部名下處置。你上一次提到了考成法,我認為這是很不錯的建議,地方官吏要嚴管,財政要大改,回頭你和高閣老,還有趙閣老商量一下,集中戶部,吏部,都察院,三方合力,把財政的問題從根子上解決了!”
唐毅充滿了殷切的希望,“張閣老,財政關乎大明生死,至關重要,非大魄力,大決心,大毅力,無法完成,我希望你有勇氣擔下來,只要拿出可行方略,內閣必須鼎力支持,強力落實,一切有關財政的大事,都由張閣老全權負責。”
張居正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饒是他定力過人,也被嚇了一跳。
這是內閣第四位獨當一面的閣老了,基本上也是最后一位,高拱負責吏治,趙貞吉負責監察,唐汝楫負責軍制,至于重中之重的財政,張居正一直以為唐毅會自己拿在手里,畢竟他是公認的理財高手。
可萬萬想不到,唐毅竟然會扔給自己,不但給了財政改革的大權,還把考成法拋了出來。
有這兩項,張居正一直渴望的改革就可以真正落實下去。他費盡心機,要奪取首輔的位置,想要做的也無非是這兩件事。
竟然輕輕松松,就落到了自己手里,不是做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