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飯不需要有多少珍饈佳肴,吃的是感覺,要的是氛圍,故此這一頓飯一定要全家人親自動手才行,平安和平凡洗菜,琉瑩切菜配料,煎炒烹炸唐毅來負責,至于王悅影和面包餃子,忙活的不亦樂乎。
眼看到了黃昏時分,平安和平凡兩個小家伙拿著香燭點燃鞭炮,震天作響,喜慶祥和,籠罩在了唐家的上空。
“對了,海伯母那邊如何了?”唐毅隨口問道。
琉瑩嘆口氣,“還能怎么樣,心里頭別扭唄,一紙休書,把心都傷透了。”
“唉,這事情也怪我,剛峰兄要是不寫休書,如何能勇往直前,把事情弄一個水落石出。”
“真的水落石出了嗎?”聰穎的媳婦,笑呵呵問道。
唐毅老臉一紅,“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永遠沒有真相的,包括我自己在內。”
“成了,別和自己過不去了。”妻子體恤說道:“我大哥最喜歡說但求無愧無心,我琢磨著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盡力就是,不用鉆牛角尖兒。”
“是啊,到底是王爵爺心胸開闊,見識不凡啊!”唐毅嬉笑道,惹來王悅影一個大大的白眼。
一家人拋開了所有的不快,開開心心吃著大飯。
同樣的,徐家的府邸,也在忙活著,徐琨從松江趕來,加上徐璠,兩個兒子相伴,還有一大幫孫男弟女,子孫滿堂,徐階幾乎天天泡在內閣,好些晚輩竟然都認不全了。
老頭子一陣恍惚,不由得哀嘆,“人家到了為父這個年紀,早就安享天倫之樂,偏偏為父還要沒日沒夜地批閱奏折,國事如麻,朝臣異心,天子怠政,亂局四起…真不知道,為父能撐到什么時候啊!”
徐琨心說大過年的,您老說點吉利的話成不,這一家老小,可全都指著您呢!
“爹,孩兒從家鄉來,一路上早就打聽過了,人都說自從徐閣老掌權,天下大治,日子越來越好過,還說要給您老送萬民傘,萬言書,就是不知道您老收不收哩!”
徐璠也湊了過來,“沒錯,爹,沒看見嗎,那么多朝臣聽說您老要辭官,都爭搶著上書,挽留老爹,這是什么,這就是人心所向!您老身負天下之望,哪個喪心病狂,敢動您老分毫?”
徐階絲毫沒有被兩個兒子的迷魂湯蒙住,他不安的來源就是百官的態度,徐階知道自己很強大,可未必能強大到如此地步!
他提出了“三還”主張,雖然務虛的多,但是朝堂上畢竟不是徐黨一家獨大,包括唐黨,晉黨,甚至還有幾個殘余的高黨,徐階都留了下來,沒有痛下殺手。
這一次百官齊刷刷給自己求情,莫非是他們都明白了首輔的苦心,感念徐階的恩德,故此上書保全老徐?
為官近五十年,徐華亭早就不會這么天真了。
如果每個人都有良心,世間上還會有那么多紛亂嗎?
一群人湊在一起,道德水平不是向最高的看齊,也不是取平均數,而是要比最低的還低!
有一個無恥之徒,其他人為了防止被害,就會向他學習,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互相比較當中,底限不停被突破,人品不斷貶值,原本青春的熱血,混了幾年,都變成骯臟的黑水,沒辦法,不厚不黑活不下去。
這就是所謂的世風日下,自從正德以來,閹豎當權,奸臣得勢,忠良被殺,好人遭害…一樁樁的事情,沒人比徐階更清楚。
以他的敏銳,百官一起上書,里面一定有陰謀算計。
他隱隱能猜得出來,多半就是自己的老親家楊博,還有那個昔日的學生唐毅所為…你們是想把老夫放在火上烤啊!
不過以為這樣就能把老夫干掉,你們太天真了。
等著吧,還有幾個時辰,隆慶元年就過去了,有什么時候,都要正月十五之后再說,到時候老夫就搶先出手,讓唐毅去當主考官,閉門擬考題,至于楊博,對不起,你還是去九邊吃沙子吧!京城的神仙夠多了,裝不下你這一尊大神!
老徐暗自苦笑,當了這么多年首輔,才想明白了,當初嚴嵩也未必是想和別人斗,可是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不把對手都給按住,就沒法過得舒坦。別怪老夫心狠手辣,是你們自找的!
“吃飯!”
徐階一拍扶手,兩個兒子一左一右,攙扶著徐階,到了大廳之上,孫男弟女,跪在面前,徐閣老笑容慈祥,拿著紅包,里面裝著小巧的金銀元寶,每個人發一袋,惹得小輩們喜笑顏開。
在孩子們的環繞之下,徐階坐在了主位上。
一桌子菜,全都是徐琨帶來的廚師所做,地地道道的松江味。
徐階離開家鄉幾十年,偏偏這幾十年,又是松江大發展的時候,尤其是開海之后,松江一天比一天富裕。
兜里有了錢,自然好吃的饕客就多了,各種新穎的菜式也被研究出來。
就拿離著徐階最近的一盤青魚禿肺來說,取活青魚,宰殺后剝取附在魚腸上的魚肝作原料,每條青魚才這么一點點,得湊足十五條青魚才做得成這道菜。色澤金黃,油肥不膩,嫩如豬腦,整塊不碎,肥鮮異常。
徐階嘗了一塊,就贊不絕口,其余腌川紅燒圈子、生煸草頭、白斬雞、雞骨醬、糟缽頭、蝦子大烏參、松江鱸魚、楓涇丁蹄…都讓徐階十分滿意。
“再吃肚皮就要破掉哩。”徐階含笑,“你們年輕人喜歡大魚大肉,人老了,就愛平淡了。老夫在這里你們也吃不好,我先去書房了。”
徐階起身要走,徐璠送老爹。
正在這時候,突然管家跑了進來。
“啟稟相爺,張大人求見。”
“他來干什么?”徐琨不解其意。
徐璠笑道:“老二,張居正原配夫人去世,他在京城的時候,每逢年節,就在咱們家過,這一次他又來了,八成還是討老爹的一碗大飯吃,我去招呼他。”
他轉身要走,徐階突然一擺手。
“慢著。”頓了頓徐階又說道:“去叫他到我的書房來。”
一回身,誰也沒有注意到,徐階的臉色格外難看。
這一次張居正回來,表面上對師相更加恭順,可是兩個人無論如何,也恢復不到當初的親如父子,故此跑到徐家過年這種事情,張居正是斷然不會做的。
更何況張居正極力主張對科道下手,而徐階一心袒護,師徒兩個已經是南轅北轍,只是沒有鬧翻而已。
此時張居正突然前來,不能不讓老徐浮想聯翩,恐怕絕對不是好事情。
他剛剛到了書房,沒多大一會兒,張居正就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的臉色很不好看,眉頭緊皺。
徐階沖著徐璠擺擺手,把兒子打發出去。
只剩下師徒兩個,徐階呵呵一笑,“太岳,有什么事情,只管直說吧,為師宦海沉浮多少年,能撐得住!”
張居正突然鼻子頭發酸,淚水險些涌出。他緊走幾步,到了徐階面前,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再抬頭,已經是淚水模糊。
徐階的心頭一驚,他已經猜到了八分。
“是不是陛下讓你來的?”
“嗯,是陛下讓弟子問,問師相,是不是真的…”張居正再也說不下去了。
徐階腦袋嗡了一聲,險些昏過去,他努力抓住桌角,維持著鎮定,慘然一笑,“果然是九五至尊,一句話,老夫就要致仕回家,厲害,真是厲害!”
張居正突然抬頭,大聲說道:“師相,您老不能走,大明朝離不開您,我們發動百官上書,讓各地的督撫一起上書,陛下看到真正的民心所在,他會改變主意的!”
“呵呵,傻孩子,人不能和命爭啊,你見過永遠在臺上的首輔嗎?”徐階凄涼地一笑,他心中暗道,如果真的再策動百官,和皇帝硬抗,他恐怕連晚節都不保,要落得比嚴嵩還慘的下場。
徐階不愧是兩百年來,最強大的一個首輔,他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既然首輔之位不保,就要想著如何善后,而不是恨天怨地,發怒發瘋,那樣都沒有用!
徐階看了看張居正,突然一陣感慨,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假如自己當初不是那么固執,早早選擇唐毅做接班人,什么麻煩都不會有了。
可是歷史不能假設,是自負害了自己。
眼下唐毅實力雄厚,大勢已成,人家根本不會給自己當孝子賢孫,相反,沒準他還會落井下石,置自己于死地!
既然錯了,就一錯到底吧!
徐階突然抓住了張居正的胳膊,厲聲說道:“起來,你是老夫的衣缽傳人,挺直腰桿,老夫走了,你要給那些人撐起一片天。”
張居正渾身巨震,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到如今,徐階還愿意選他做繼承人。
“師相…”張居正也說不出什么來,竟然有些臉紅心虛,不敢面對老人犀利的目光,羞愧地低下頭。
“太岳,你有你的想法,為師有為師的足見。我們都是要致君堯舜,解民倒懸,都是要恢復祖宗成法,天下大治,中興大明。和那種一肚子奸邪的亂國小人不同!”徐階滿臉強烈的憎惡,讓張居正都嚇了一跳。
沒看出來,徐階對唐毅的意見竟然那么大?
看起來,不只是個人恩怨情仇那么簡單啊,張居正徹底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