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身為禮部尚書,他不用和那些小官擠在大廳,坐在大學士的值房,舒服,安靜,還擺了兩個火盆,暖暖呼呼。可他提起筆許久,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腦袋里面全是海瑞奏疏的內容,每一句話,都像是魔咒,深深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自從嘉靖二十年中進士,入選翰林,皇帝就避居西苑,一心修玄。
二十多年來,國勢日非,天下大亂,東南有倭寇,西北有俺答,遼東有土蠻,西南有土司叛亂,萬里疆域,幾無一寸凈土,百姓流離失所,嗷嗷待哺,終日掙扎在死亡線上。
肩負天下重任的百官,不思報國救民,反而陷入無休止的黨爭,弄得是國庫空虛,民力凋敝,天下幾乎到了狼煙遍地,烽火熊熊的地步,只差一步,有人登高一呼,就要八方響應了。
身為一個有責任感的士大夫,高拱同樣在思考著,大明的江山何以到了這個地步?
嚴嵩在日,人們都把罪責推給了嚴黨,嚴嵩去了,大家又怪罪徐階,前段時間,林潤上書,言及宗室過度膨脹,虛耗無算,還有人說是宦官貪婪專權,道士欺君惑主…總而言之,幾乎所有人都被罵了一遍。
可這些人加起來,都不如海瑞來的深刻犀利!
嚴嵩和徐階都是嘉靖任用的,黨爭也是嘉靖一手推動的,宗室是老朱家的人,宦官是老朱家的奴婢,道士是嘉靖抬舉出來的…總而言之,天下大弊,嘉靖首屈一指!
海瑞說出了所有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雖然被關了一天多,可是此刻的高拱絲毫不覺得委屈,痛快,真是痛快!
只是他高興了,海瑞該如何,多好的一個直臣,有膽子,敢說話,連皇帝的虎須都敢捋,還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面對著陳陳相因,盤根錯節的官場,就需要一柄神劍,斬破長空,掃蕩黑暗…日后想要改革變法,中興大明,就離不開此人。
高拱真想上書替海瑞講話,把此人保下來。
他握著毛筆,心里頭翻江倒海,墨水順著筆尖落在紙上,黑了一大片。最終高拱還是猶豫了,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是裕王不能不顧及。
比起海瑞的彌天大勇,老夫太差了!
高拱哀嘆著,老老實實寫起了自辯疏,像他這樣,起復跌宕,思緒萬千的臣子,還不在少數,大家既驚駭海瑞的勇氣,又擔憂海瑞的命運。無一例外,這么多位大臣,都想保住海瑞。
“大明朝就剩下這點良心了,老夫就算拼了烏紗帽,也不會讓陛下動海瑞的。”徐階的值房之中,老頭子思量許久,鄭重說道。
他不喜歡海瑞,徐階想了起來,正是這個又臭又硬的市舶司提舉,徐家人才屢屢吃虧,把海瑞從東南調走,也是徐階首肯的。再加上老徐對唐毅的底細比嘉靖還清楚,海瑞絕對是唐毅的人,如果有的選擇,徐階寧可看著海瑞萬劫不復,也不會施以援手。
可是眼下不行啊,海瑞犯顏直諫,無論如何,都會成為萬世的表率,直臣的楷模,如果不救海瑞,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徐階還要臉啊!
徐階表態之后,唐毅眼前一亮,慌忙站起身,深深一躬。
“多謝閣老明察,如今這一道關,需要大家伙同舟共濟,一起闖過去。下官還要去司禮監調查,內閣這邊就要請閣老撐著了。”
徐階瞇縫著眼睛,不得不說,唐毅做事越發有大家之風,海瑞上書,已經不再是黨派門戶之爭,而是整個文官集團和皇權的爭奪,雙方往日有多少恩怨,此時都必須放下來,和衷共濟。
徐階同樣看得明白,一個衰老將死的嘉靖,是承受不起劇烈動蕩的,只要他的腦袋清醒了,海瑞就不會有事。
當然,前提是海瑞要撐到嘉靖清醒過來。
唐毅先去調查裕王,接著跑到了內閣,又要去司禮監,看起來是在不顧一切查案子,實則是滿天下散布《治安疏》,拖延時間,同時也是告誡各方,包括內廷在內,不要摻和進來,瓦解嘉靖手中的牌。
一個臣子,敢陽奉陰違,算計皇帝,真是膽大包天活膩味了。
可偏偏這個關頭,唐毅的大膽舉動,卻是深思熟慮,老辣之極!
大臣們不用說了,就連內廷的珰頭也要好好掂量一番,嘉靖已經這個樣子了,傻瓜都知道時日無多,眼下跟著嘉靖起哄,對海瑞下死手,還不把文官得罪死?
再說了,為了海瑞叫好的,又豈止是文官?
別看大家伙挨了一刀,沒有后人了,可親戚總還有吧?就算再退一步,誰也不愿意天天面對著淹死人的吐沫星子吧!
伺候了嘉靖二十年,修宮殿,煉丹藥,寫青詞,到了年節,頭上還要戴滿香花香草,陪著一起跳大神,哪怕對待父母都沒有這么孝順過?
看到了《治安疏》徐階不是咬牙切齒,很意滔滔,相反,居然是老懷大慰,深以為然。
如果嘉靖知道臣子們都是這個心里,只怕立刻就會被氣死,到了地獄又被氣得活過,拉著唐毅和徐階這一幫亂臣賊子下十八層地獄,不把他們掐死,都不會罷休!
只是眼下嘉靖還在昏迷當中,只能任由他們“胡作非為”。
唐毅剛要去司禮監,徐階道:“行之,海瑞交際面很窄,官吏們多數之前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會慫恿海瑞上那種奏疏,我大明的臣子,還都是忠心耿耿的。”
哪怕言不由衷,徐階也要這么說。
唐毅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要把一些無辜的人給放了,你首輔一聲令下就算了,偏偏還要從我嘴里說出來,什么責任都不想擔,果然是甘草國老,十足的不粘鍋。你怕我不怕,正好讓百官欠我的人情呢!
“閣老說的是,眼下正是新年,百官都留在西苑,難免人心浮動,與江山不利,就讓五品以下官吏,暫時回家。其余的高官,都各自回衙門當值,過年這半個月的假,怕是要取消了。”
“應該的。”徐階嘆道:“這時候誰還有心思放假啊,老夫會交代他們,好好做事,無論如何,朝局不能亂!”
“閣老高見!”
從內閣出來,唐毅撣了撣衣服,就差唱小曲了,一想到還在西苑,生生忍住了。趕快來到了司禮監,通稟之后,暢通無阻,來到了黃錦的房間。
黃公公正一臉苦澀,坐在那里,從頭到腳,寫滿了委屈,才一天多的功夫,臉上也沒光了,嘴角也耷拉了,眼角也散了,眼睛通紅,眼屎老長,連覺都沒睡。
“咳咳!”
黃錦聽到咳嗽聲,連忙抬頭,看是唐毅,差點哭了出來。
“唐大人,奴婢冤枉啊!奴婢說得都是實話,您快和皇爺說說,把奴婢放出去吧,奴婢還要伺候皇爺呢!”黃錦哭得可憐,唐毅心里也難免發酸。
朋友多年,黃錦這個人的確不錯,寬厚,老實,長了一副菩薩心腸,和印象中狠辣的內廷總管,全然不是一回事。
這一次唐毅也算是利用黃錦,還把他推到了生死邊緣,實在是不夠朋友!
“黃公公,陛下被那個畜生氣昏過去,還沒有醒來,我是奉命查案,已經問了裕王,還有內閣的諸位大人,現在要審問你,不要害怕,只管實話實話。”
黃錦仔細聽著,懸著的心下來了一半,敢情裕王和徐階都被盤問了,天塌下來,有兩個大個子頂著,也不會砸到他。
“你可認識海瑞?”
“不認識,至今沒有見過。”黃錦說著,有小太監在一旁悔筆如飛,快速記錄。
“那你為何要替海瑞說話?”
“沒有,絕對沒有。”黃錦嘆道:“奴婢在安陸的時候,就跟著皇爺,到了京城,伺候皇爺幾十年,一顆心都是向著皇爺的。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皇爺盛怒,萬一做出什么不理智的決定,事后難免后悔,黃錦是奴婢,死了無足輕重,有些話不能不說。”
還真別說,能在內廷笑傲江湖,黃錦也是一身本事,最起碼對嘉靖的孝心就無人能比。
“在京五品以上官吏,東廠和錦衣衛都有密報,海瑞這個人的確特殊,他,他除了去戶部坐班之外,幾乎沒有朋友,家中清貧,年前戶部發俸祿,海瑞被飛來的銀子打暈了,東廠才注意到這個人,結果一查之下,他竟然是家中無糧,腹中饑餓,才昏倒的。”
提到了這段往事,就連旁邊記錄的小太監手都哆嗦了一下。
真是不敢相信,遍地貪官的大明朝,竟然有一個如此清廉的海瑞,五品官能餓暈了,他到底是圖什么啊?
“唐大人,奴婢以為,海瑞這般的人,絕非誰能收買的,他許是做事偏激,性格狹隘,才會上了那么一道狂悖犯上,目無君父的奏疏。皇爺為了這么一個瘋子,蠻子,遷怒百官,興起大獄,實在是沒必要。”
黃錦絮絮叨叨,把他所知全都說了出來。
“黃公公,還有一個問題,海瑞的奏疏,何以會送到陛下的面前,司禮監沒有人幫忙嗎?”
“回唐大人的話,雖說私自查看奏疏,是犯了忌諱的,實際上歷年來,司禮監都會把關,只是今年圣駕要遷居圣壽宮,宮里事務中多,繁忙無比,就出了疏漏,身為司禮監掌印,奴婢愿意向皇爺請罪。”
正在這時候,有小太監跑了進來,“唐大人,陛下醒了,宣你去萬壽宮見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