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給了唐毅三天時間,滿指望他能回心轉意,哪知道唐毅鐵了心,不但不思悔改,又一次上奏,奏疏中提到了九邊浴血奮戰,腸子流出體外,還殺敵不止的健兒;提到每日只能食粥,餓得兩眼發暈的讀書人;提到家中妻兒父母無衣無食,卻被強征服役的百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天心仁慈,懇請陛下以蒼生為念,以子民為重!
見唐毅死不悔改,據說嘉靖大怒,足足罵了一個時辰,當天晚上旨意下來,直接免了唐毅的官職,勒令他在府中閉門思過,不許出門一步,甚至派了東廠的人,把他給看管起來。
這下子可不打緊,就像是往沸油鍋里,到了一碗水,炸得噼里啪啦,油星亂飛,天下大亂。
唐毅何等身份,六首狀元,新進的巨頭,大家伙一度都認為他有望接替徐階,執掌大明,結果卻急轉直下,不但沒有往上高升一步,反而被罷官軟禁。
天堂地獄之間的差距,以唐毅的聰明不會不明白,那他為什么還要犯傻去觸怒天顏,斷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呢?是唐毅有病了嗎?
眾人紛紛從君前奏對,還有奏疏里面找尋原因。
漸漸的,大家理解了唐毅的苦心。
這些年來,唐毅都以善于理財著稱,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手里,都能條分縷析,哪怕執掌順天府,都能弄到幾十萬兩的稅收。
可是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嘉靖揮霍無度,重修朝天觀要二百多萬兩銀子,又下令找尋靈芝人參,諸般昂貴的藥材,前后加起來,足有三百多萬兩。
田賦、關稅、鹽稅,三個大頭兒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多萬兩出頭,不算宮中開銷,嘉靖就花了三分之一,統統加起來,花在嘉靖身上的小一半!
這是什么概念,舉一國,奉養一人!
你要是干點有益的事情也行,全都用來燒鉛煉汞,修長生大道,古往今來,有誰飛升九天,成了神仙?
根本就是扯淡嗎,不說別的,邵元節、陶仲文兩個牛鼻子都死了,師父尚且如此,嘉靖還能如何?
他修得根本不是大道,而是大明的國運,拿著百姓的膏腴,變成了一縷縷的青煙,要是讓他這么玩下去,大明的江山早晚要完蛋。
難怪唐毅要拼著大好的前程不要,勸諫君王。
的確,大明到了不改不成的地步。
可是呢,結果卻讓大家伙十分傷感,唐毅被罷官,首輔大人卻同意了皇帝的要求,大肆征調民夫,重修朝天觀。
逢君之惡,嚴嵩第二!
“雙江公,我剛從南方過來,一路所見,慘不忍睹啊!”李贄搖頭晃腦,哀嘆道:“天子腳下,十室九空,百姓爭相逃命,田中麥子無人收拾,全都爛了,老農坐在泥水地里嚎哭。這就是我大明朝的天下,照我說,離著民變已經不遠了,昏君奸臣,再這么下去,就要天下大亂了!”
“慎言,慎言啊!”老頭季本連忙擺手,不讓李瘋子說下去,“這是京城,到處都是耳目,你的話要是傳出去,會惹來麻煩的。”
“哼,我不怕麻煩,大不了腦袋掉了,又能如何?想讓我視而不見,裝傻充愣,對不起,做不到!”
王襞咳嗽了一聲,作為泰州學派的老大,他還是很有威信的,李贄不能不聽。
“卓吾,我們都看在眼里,抱怨是沒用的,當務之急,是怎么解決問題。”
“那還不容易。”李贄悶著頭道:“找說了算的,讓他把工程停了,不就行了。”
自從上次上書之后,幾位心學大佬,紛紛來到京城,他們沒有急著離開,畢竟事情還沒有完全落幕,再有他們也想在帝國的心臟,宣揚心學理念,擴大影響力,就一直留在京城。
結果遇到了眼下的事情,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聶豹身上。
誰讓他是徐階的老師呢!
可是你把徐階拉進心學門戶的,如今徐階的種種作為,當老師的能沒有說法嗎?
面對著一道道灼熱的目光,聶豹也是老臉通紅,無地自容。
前番和唐毅爭斗,聶豹就拼著一張老臉,好容易唐毅答應了輕輕放過,可是接下來呢,又弄出嚴世蕃的案子,顯然徐階出爾反爾,變本加厲,讓聶豹非常難堪。
如今徐階又公然支持嘉靖修道,不顧一切重修朝天觀。
白花花的銀子,二三百萬兩,足夠一年的軍費,就這么打了水漂,連點響動都沒有。嘉靖作為,堪比紂王,徐階就是禍國奸相,比之嚴嵩,不遑多讓。
一想到日后提起奸相徐階,就會說到他有個老師,叫聶豹,一樣不是好東西,老頭子就臉上發燒,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
聶豹長嘆一聲,“諸位,老朽愧對陽明公在天之靈,也愧對天下百姓。老朽這就去徐府,拼了這條老命,也要和徐華亭說道說道,讓他能顧念天下蒼生,停止修建朝天觀。”
老頭子總算表態了,李贄卻不以為然,光是不痛不癢的勸說,能有什么用。徐華亭為了相位,昧著良心,迎合嘉靖,光靠著幾句勸說就能讓他打消念頭,怎么向嘉靖交代?
依李贄看,徐階早已經不配作為心學盟主,之前還說什么讓他暫代些日子,然后再交給唐毅,現在看起來,唐徐二人,做人差別之大,簡直不可以道理計。
應該立刻開除敗類,再留著徐階,只會讓陽明公蒙羞,讓心學被百姓唾棄。
奈何他在一堆人里,人微言輕,說話也不頂用,索性閉嘴就是。
經過商量,讓季本陪著聶豹去徐階的府邸,季本為人謙和,有他跟著,至少不會談崩了。
唐毅被困在家中,不過他依舊耳聰目明,心學的動向他很清楚,不過卻也十分失望。他通過了這么長時間的努力,已經把徐階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天下人人皆知,徐階就是第二個嚴嵩。可是到了這份上,心學的大佬想到的還是勸說,竟然沒人準備和徐階決裂。是不是自己太一廂情愿了,心學根本就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指望著心學改變大明,還是洗洗睡吧!
王寅倒是不這么看,“大人,咱們之前分析過,儒家士人集團,從誕生之日起,就是要替皇帝牧民,天生就是個寄生依附的集團。心學也出自儒家,毛病是一樣的,他們也想著依附強者。只要徐階還在首輔的位置上一天,就有人捧他的的臭腳,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唐毅苦笑著點頭,“十岳公,照您這么說,我豈不是自作聰明嗎?”
“大人過慮了,我說的是老一輩的人物,年輕的心學士子可不一樣。句章這些日子都在跑,有不少年輕的心學門人在串聯,他們準備在年度的心學大會上面,重選心學的執行代表,推舉大人上位,至少有八成年輕人,是站在您這邊的。”
還沒白費功夫,唐毅稍微欣慰了一點。
“十岳公,您覺得他們成功的機會多大?”
“不大!”王寅篤定說道:“天地君親師,讓晚生后輩去對抗前輩,天生就處在弱勢,理不直氣不壯。”
這不跟沒說一樣嗎?
唐毅苦惱地抓著頭發,心說莫非是自己機關算計太聰明,把自己算進去了?人都是現實的,名氣啊,威望啊,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遠不如權力來的實在。
事情到了這份上,心學還不想和徐階徹底決裂,還能有什么辦法可想啊?
干脆啊,我自己發明個什么學算了?
當然唐毅只敢想想,想要建立一派學說,并且讓人們接受,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心學是現成的,要是放置不用,那才是大傻瓜呢!
正在他苦思冥想,沒有主意的時候。
突然孫可愿從外面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大人,可不好了,聶老大人被氣病了。”
“啊!”
唐毅和王寅驚得豁然站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讓我喝口水啊!”
孫可愿喝干了半壺茶水,才斷斷續續說了起來,原來聶豹和季本去見徐階,結果吃了一個閉門羹。
說起來也湊巧,他們選了休沐的日子去見徐階,以為一定在家。可是徐階呢,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作為會惹來非議,他為了躲清靜,直接住在內閣,連晚上都不回家。
聶豹不知道情況,只當是徐階不見他,老頭子倔脾氣上來,就跑到了相府對面的茶攤坐著,心說就不信你徐華亭不出來見我!
等來等去,等到了快傍晚,突然有十幾駕馬車,到了徐府的門前。
通稟之后,徐蟠從里面跑了出來,聶豹認識他,就想過去和他理論。哪知道剛起身,卻發現徐家跑出了好些家丁,一起搬運馬車上的東西。
看樣子非常沉重,有個瘦弱的家丁手一軟,箱子落在地上,開了一個角,從里面滾出好幾個金燦燦的大元寶。
“飯桶,廢物!你能干什么?”徐蟠過來就是一頓好打,趕快把元寶撿回來,趕快送進了府邸。
聶豹在茶攤里看得清清楚楚,好幾個徐府的家丁還跑過來,耀武揚威,警告他們不要亂說話,不然相爺饒不了你們!
聶豹眼睛都紅了,“都說分宜華亭是一家,今日才知名不虛傳,老夫有罪啊!”
一句話說完,聶豹眼前一黑,直挺挺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