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翻飛,如風似電,一隊騎士,不足十人,快速進入了分宜縣城,在一座奢華的宅子門前,下了戰馬。
十幾天的狂奔,每天最多睡兩個時辰,幾千里路下來,羅龍文一貫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兩條大腿都磨爛了,鮮血浸透了棉墊,黏在一起,稍微一動,疼得齜牙咧嘴,額頭冒汗。
“兄弟們,幫我一把。”羅龍文哀求道。
兩個壯漢過來,架住羅龍文的肩膀,用力一拉!
“啊!”
羅龍文被硬生生從馬上拉下來,馬鞍上留下兩片沾著皮肉的痕跡,足有巴掌大小,疼得差點昏過去,腦門上都是冷汗。
“別鬼叫了,正事要緊。”跟在羅龍文身后的中年人說道。
“嗯!”羅龍文咬著牙,邁步上臺階,又牽動了傷口,險些趴下。
“你們抬著他!”
兩個大漢架著羅龍文,到了門前,輕叩大門。
從里面探出一個腦袋,“呦,這不是羅爺嗎?您怎么?”
“別問了,快帶著我去見大爺。”
“遵命。”管家在前面帶路,大漢抬著羅龍文,其他人跟在后面,穿宅過院,一路所見,樓臺殿閣,雕梁畫棟。用的建材都是頂尖的,合抱粗細的楠木柱子,散發著淡淡幽香,乖乖,這可是皇宮才能用的東西。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愧是大明朝幾十年的包工頭子,船破了還有三千釘子。一邊走著,一邊暗中驚訝。
很快到了嚴世蕃的院子,羅龍文扯著嗓子大喊,“小閣老,是我回來了。”
房門大開,從里面跑出一個獨眼的胖子。
他赤著上身,露出雪花白肉,下面只穿著寬松的襯褲,臉上,脖子上,滿是胭脂印子,臉上滿是兇戾之氣,正是淡出視線許久的嚴世蕃。
見到了羅龍文,嚴世蕃嚇了一跳。
“小華,你怎么回來了?”
“哎呦,小閣老,一言難盡,咱們里面說吧。”
“嗯。”嚴世蕃痛快地答應,先沖進屋子,換了一身衣服,臉上的胭脂羔子也沒洗,就帶著羅龍文,到了后面的書房。
“這位是…”嚴世蕃注意到了緊緊跟隨的中年人。
“小閣老,在下名叫董振,是董大人的家丁。”中年人單膝點地,十分恭敬。
嚴世蕃還不放心,看了看羅龍文。
“小閣老,的確是自家人,咱們進去說吧。”
嚴世蕃這才放心,進了書房,羅龍文苦著臉,把進京的過程說了一遍,嚴世蕃起初還覺得挺得意的。
老子哪怕是白丁了,照樣能玩轉朝廷的大人物,天下三杰,可不是吹牛吹出來的。
可是聽到徐階命人上書彈劾他,嚴世蕃當時就傻眼了,又是驚恐,又是憤怒,面目猙獰,咒罵道:“徐階,你不過是老子面前搖尾乞憐的一條癩皮狗,你敢彈劾老子,老子讓你去死!”
嚴世蕃扯著嗓子,瘋狂叫囂,可罵了一陣,自己的氣就跑了大半,人家徐階是大權在握的首輔,相比之下,你嚴世蕃不過是無權無勢,任人宰割的魚肉而已。
強弱之勢已經變了,再叫囂也改變不了什么。他悶著頭,眼中不斷閃過兇戾的光,好像是掉入陷阱的惡狼,既不甘心,可又沒有辦法。
羅龍文仗著膽子說道:“小閣老,董大人推測,徐階應該是和唐毅達成了妥協,他把您擁有胡宗憲罪證的事情,告訴了唐毅,換取唐毅在俞大猷案子上高抬貴手,然后徐階再借著您的腦袋,挽回聲望,殺雞駭猴,收拾人心啊!”
真是好手段,好想法!
嚴世蕃五官扭曲,突然仰起頭,放聲狂笑,笑得讓人毛骨悚然,好像夜貓子嘶吼一般。
“徐華亭,你這個小人!我嚴世蕃做鬼也放不過你!”
不得不說,嚴世蕃雖然聰明絕頂,可是他遠在江西,哪里能知道京城的發生的事情。
明明唐毅先高抬貴手,徐階不甘心失敗,才借著彈劾嚴世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可是不在局中,如何能知道其中的差別,董份想要騙羅龍文,實在是太容易了,羅龍文深信不疑。
嚴世蕃又很信任羅龍文,而且他仔細一琢磨,也的確有這個可能。徐階這家伙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忍功天下第一,能忍的,不能忍的,統統忍了下來。
別人面對挑釁,或許會誓死捍衛首輔的尊嚴,可是徐階未必啊?他向唐毅妥協,出賣自己,完全是有可能的。
其實嚴世蕃也錯了,他還用老腦筋想徐階,認為徐階還是那個把吃虧當吃飯的嚴家小妾。殊不知徐階自從斗倒了嚴嵩,大權在握之后,已經越發膨脹,獨斷專權,不敢說為所欲為,也差不了許多。
嚴世蕃無暇體會其中的變化,只是惱恨,怎么就沒有算計好,貿然跳了進去,結果只是把自己害了!
呆坐在椅子上,目光發直,渾身惡寒,腦門上也冒汗了。嚇得一旁的羅龍文如喪考妣,哭喪著臉,“小閣老,都怪我把事情辦砸了,不過還有挽救的辦法。”
“怎么講?”嚴世蕃驚問道。
一旁的董振看到了機會,急忙說道:“小閣老,我家老爺的意思是您現在唯一的籌碼就是胡宗憲的罪證,如果落到了徐階手里,就是死路一條,再也沒有脫身的可能。”
嚴世蕃眼珠子亂轉,半晌無奈承認,“他說的有理,我該怎么辦?”
“小閣老,實不相瞞,徐華亭已經派出了欽差,隨時都會趕到分宜,前來抓您。董大人的意思是讓您把證據交給他,董大人會想辦法和唐毅聯絡,以此罪證為要挾,換取唐毅的幫忙,還可以離間他和徐階的關系。”
董振說完,屏息凝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嚴世蕃看出破綻。
倒是嚴世蕃,他在地上走來走去,滿心都是懊惱,甚至是自責和反思。自己把朝局看得簡單了,唐毅和徐階看起來勢不兩立,可是徐華亭在東南有那么大的家業,和唐毅之間又都是心學門下,剪不斷理還亂,他們之間互相妥協,完全是有可能的。
真是可恨啊,自作聰明,反而把自己陷入絕境。
“唉,我這就把東西交給你,回頭進京的時候,替我向董份帶好,就說我嚴世蕃念著他的好處。”
一轉身,嚴世藩到了書架的前面,不知道觸動了哪里的機關,墻上打開了一個五尺左右的小門,嚴世藩躬身進去,沒多大一會兒,抱出了一個紅木盒子,閃過一絲不舍,咬咬牙,送到了董振的手里。
拍著盒子道:“這里面除了有胡宗憲代擬的圣旨之外,還有一百萬兩的銀票。”
董振眼珠子瞪得老大,“小閣老,您這是?”
“呵呵,辦事總要花錢嗎?規矩我嚴世蕃還是懂的,對了,這里還有五萬兩的銀票,你拿著,就當是兄弟們的辛苦錢。”
不愧是名噪一時的人物,嚴世蕃到了關鍵時刻,還是舍得下本的,不是要錢不要命的傻缺。
正在說話之間,突然有人嚷嚷了起來。
“大爺,不好了,朝廷派人來抓你了,都進了縣城了。”
嚴世蕃臉色一變,慌忙說道:“董振,你快從后門走吧,只要這東西還在,我就死不了!”
“請小閣老放心,小人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把東西護送回京城!”
說完之后,董振把外面的大氅脫下,包住了盒子,背在身上,轉身離開了書房,他們從后門離開,前腳剛走,后面欽差帶隊,就把嚴世蕃的府邸給包圍了。
嚴世蕃又來了個二進宮,他之前招募的那些打手,還有江湖的豪客,綠林的響馬,一看他完蛋了,紛紛做鳥獸散,有的人還順手抄了不少好東西,嚴府一片大亂,不用細說。
董振從嚴府出來,一口氣跑出了五百里,才敢稍微喘口氣,他只想仰天大笑,董振不過是他的化名,真實的姓名是孫可愿,唐毅的幕府之一。
董份一頓大話,把羅龍文嚇唬住了,老老實實,告訴了董份,證據還在嚴世蕃的手里。當即唐毅就派遣孫可愿假扮成董家的家丁,隨著羅龍文南下,從嚴世蕃手里拿到罪證。
本以為天下第一的聰明人不容易騙,可是沒想到,嚴世蕃水平差了這么多,幾句話就把罪證弄到了手。
“胡部堂總算是安全了。”
他快馬加鞭,帶著手下人,一路趕回了京城。
“大人請您過目。”
孫可愿興沖沖把箱子送到了唐毅的面前,唐毅一邊打開箱子,一邊笑著問道:“怎么樣,東西可是真的?”
“是真的,而且還有一百萬兩銀票,嚴世蕃這個傻帽,還想靠著銀子,買一條活命哩。”孫可愿喜滋滋說道。
唐毅打開了箱子,從里面取出了信件,他沒有看,而是先塞給了沈明臣。然后又拿出了銀票,看了看,一萬兩一張,都是見票即兌,不過諷刺的是竟然是交通行開的票子。嚴世蕃辛辛苦苦貪來的錢,不過換來交通行的幾張紙而已。
唐毅正高興呢,沈明臣的臉垮了下來,他突然用力一砸桌子,滿腔悲憤道:“大人,這些信都是贗品,真本還在嚴世蕃的手上。”
孫可愿一聽,徹底傻了,“句章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
“廢話,這信就是我寫的,能不知道嗎?”沈明臣頓足捶胸,眼圈通紅,“嚴世蕃這個畜生,他還留了一手,這是要害死胡大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