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南下淮安這一趟,總體上來說,是非常成功的,首先維持了鹽價穩定,提出了鹽倉的設想,建立起平抑鹽價的制度,其次,針對余鹽征稅,使得明廷的鹽稅得到增加,每年稅額突破三百五十萬兩,再次,鄢懋卿被扳倒,剪除了一個大貪官…
南下之前,嘉靖就說過,辦好了差事,要重用唐毅,眼下到了兌現的時候。嘉靖沒有食言,將翰林學士賞給了唐毅。
這個舉動非同小可,自從英宗之后,定下了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翰林院就成了天底下最清貴的衙門。
成為翰林掌院學士,不但躋身小九卿的行列,而且手下還擁有了一大幫潛力無窮的翰林官,有這些學生部下幫襯著你,花花轎子眾人抬,保準把你一路抬到內閣。
自從消息傳出之后,京中議論紛紛,大家都在猜測,看著唐毅的架勢,下一步沒準就能成為禮部侍郎,擁有入閣拜相的資格。甚至有人斷言,大明朝要出現一位不到三十的大學士了。
各種流言蜚語漫天飛,可是唐毅清楚,禮部執掌一國禮法,看似權力不大,但是地位尊崇,如今禮部尚書是袁煒,左右侍郎是嚴訥和李春芳。
這三位都是翰林詞臣出身,雖然名聲不怎么樣,但是學問扎實,熟知禮法,最少在京混了十多年,人脈豐厚,深得嘉靖賞識。
唐毅的功勞雖然不少,還都是實打實的,可在京的時間太短,經驗不足,無論如何,也沒有資格出任禮部侍郎。至于吏部,執掌銓選,百官升遷調度,權柄何等之重!
琢磨了半天,也沒有可能。
其實按照唐毅的專長。最好的部門是戶部和兵部,可問題他是蘇州人,按照慣例,沒法進入戶部。至于兵部倒是可以,眼下的兵部尚書是唐順之,是他的老師!
師徒在兵部當尚書和侍郎,那還不成一言堂啊!
唐毅要進兵部,老師必須調走。唐順之如今能調到哪去?
只有兩個選擇,要嗎就是直接入閣,要嗎就是接掌吏部天官,或者大宗伯,成為儲相。
偏偏這兩個職位都是黨爭的第一線,唐毅可不愿意老師蹚渾水,搞不好就者在里面。
六部當中,就剩下了兩個,眼下工部尚書是歐陽必進,此人是嚴嵩的小舅子。右侍郎是嚴世藩。
人家舅舅和外甥,自己摻和進去,還不被吃得連渣都不剩。
算來算去,唐毅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刑部。
因此當徐渭提出來的時候,唐毅先是一驚,后來低頭思索一番,臉色狂變,喃喃道:“貌似只有刑部可去了。”
徐渭嘖嘖說道:”怎么,你還不知足啊,不到二十五歲。就做到了三品大員,負責一國的律令,多少人都羨慕不來。”
“羨慕我的人里面,包括你嗎?”
“當然…不包括!”徐渭收起了笑容。轉而一臉的憂慮,刑部眼下什么情況,他在京中,比誰都清楚。
刑部尚書是蔡云程,嚴黨的人不錯,可兩個侍郎。左侍郎潘恩,他是徐閣老的老鄉,右侍郎黃光升,對徐階執學生之禮。
京中官吏形容刑部,給了四個字:雷驗貨炮!
幾乎每天從上到下,都在吵架。
各種案子,爭論不休,聽說好幾次,潘恩和黃光升都掀了桌子,而蔡云程也險些打了他們一個烏眼青。
徐渭憂心忡忡道:“行之,你這時候要去刑部,只能站在徐閣老這邊,去扳倒蔡云程。所有人都在盯著刑部的歸屬,就算你能干掉蔡云程,也輪不到你接替尚書。而且嚴黨必定把賬都算到你的頭上,新仇舊恨,嚴世藩恐怕真的要不死不休了!”
情況貌似比自己想的還遭,唐毅心中苦笑,當初告訴同科的朋友,不要介入嚴徐黨爭,結果自己卻是那個要沖在第一線,站在風口的人。
真是可悲啊!
“文長兄,看目前的樣子,刑部是萬萬不能去的,我看六部是沒我的位置了。”
徐渭搖頭苦笑,他當然希望唐毅能往上沖,可是眼下的情況實在是不好辦。
“六部不行,那就剩下都察院、大理寺、鴻臚寺,詹事府這些地方。咱們先說都察院啊!”徐渭舉起了大拇指,醞釀好半天,“還是別說了吧!”
怎么回事啊?
原來都察院管著十三道御史,這些御史都有風聞言事的權力,歷來都是黨爭的第一線。
如果說刑部只是對噴,都察院就是打群架,狗咬狗,不但要罵功第一,還要戰力無雙,有個好身體。
先不說唐毅能不能做到,光是想一想,就覺得丟人。
“大理寺呢?你現在就是少卿的銜,嚴黨絕不會讓大理寺卿的,道理和刑部一樣,他們屁股不干凈。再有鴻臚寺,管的是朝會,賓客,吉兇儀禮。如今陛下不早朝,鴻臚寺卿也形同虛設,除了廷推的時候能投一票,就是個聾子的耳朵,屁用沒有!”
還剩下一個詹事府,唐毅當過少詹事,往上走一步,就是正三品的詹事,品級夠了,可還是閑差,不符合嘉靖說的要重用的條件。
徐渭也算是聰明人,擺著手頭算,到了最后,干脆揪頭發,可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唐毅的位置。
“行之,你就不該回來,就在兩淮看風景多好啊!吃得好,穿得好,還有美人環繞,想想啊,就跟天堂似的!”
“我也想在天堂享受啊,可就怕在天堂久了,人就麻木了。”唐毅露出了坦然的笑容,“沒地方就沒地方,反正我現在還有病,再說了,翰林學士也不錯。”
徐渭撇撇嘴,信你的就怪了!
不過他也聽出了唐毅話語中的自信,只要心氣還在,就有機會。再說了,如今的朝局,一天到晚,都在不停變化,誰知道風會吹到哪邊!
”成了,不管如何,先把年過了再說!”徐渭輕松說道。
唐毅頗為贊同,他以養病為名,躲在家里面,天天和兒子玩耍,戚安國已經四歲多了,轉過年就要發蒙。唐毅索性每天抽出點功夫,教給戚安國讀書認字。
對于自己的兒子,他倒是很寬容,有空了,遷出小毛驢馱著平安在院子里走一圈,或者是跟兒子一起堆個雪人,家里面還有一大堆從海外送來的稀罕玩意,這對父子擺弄的不亦樂乎。
幾天時間,轉眼就過去了,離著過年越來越近,京里的老朋友都來了,首先就是徐渭,接著是王世貞,如果王世懋不是外放了興國知縣,也會跑來。除了他們,還有曹子朝,曹大章,殷士儋等等。
越是風雨飄搖的時候,大家就越要抱緊一些,互相取暖吧,唐毅儼然已經是一個團伙的領袖了,只是這個團隊實力有點差。
陪著家人吃了團圓飯,放了鞭炮,年三十也就過了,第二天唐毅換上了新衣服,帶著兒子平安,要去給老師唐順之拜年。
雖然他們師徒之間不講究虛禮,但是作為弟子的心也要到了。
還沒等唐毅出門,徐渭又氣喘吁吁跑來了。
“行之,出大事了!”
“什么事?”唐毅鎮定問道。
徐渭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周延死了!”
“什么?”
唐毅身體一晃,腳下有積雪,差點摔倒。
“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上,周延這些年身體就不好,聽說昨天晚上還吃了餃子,精神頭不錯,誰知早上一看,人就僵了。”徐渭搖頭嘆息道。
前面提到過,周延是左都御史,執掌都察院,乃是朝廷的總憲。周延并非嚴黨的核心,只是依附嚴嵩就是了。
他一死,左都御史就空了出來,誰掌握都察院,就能掌控數量龐大的御史言官。權柄之重,幾乎趕得上吏部尚書,都是手握封神榜的狠角色。
左都御史空出來,下面一定有一場生死較量,嚴黨必受,而徐黨又必須攻下。
唐毅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嘉靖四十年的春天,還真是有點冷啊!唐毅下意識裹了裹皮袍子,把平安抱在了懷里。
“兒子,咱們先回家,等下午爹再帶你去看師公。”
平安似乎感到了氣氛壓抑,什么也沒說,乖乖點了點頭。唐毅和徐渭到了書房,兩個人對面而坐,都沒有說話。
憑著他們的默契,早就看到的眼前的局,徐黨這邊,能爭左都御史的人不少,可是有把握的不多。
“行之,前些日子,聽說要調楊博進京。”
徐渭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唐毅瞬間就是一機靈。
楊博不是可有可無的小人物,他在軍方根基深厚,又有晉黨的支持,他進京多半要執掌兵部。
嚴徐黨爭到了這個地步,新陳代謝越來越明顯,為了防止亂局出現,穩住兵部,穩住軍隊,就成了必然的選擇,楊博入京,多半是嘉靖的意思,徐階也樂見其成。
對于此老唐毅沒有太多說的,可是他要是執掌兵部,老師該何去何從呢!
“左都御史!”
唐毅和徐渭異口同聲說道,說完之后,唐毅的臉就沉了下來。
前面已經說過了,都察院絕對不是人待的地方,唐毅沉吟一會兒,果斷叫譚光準備馬車,一路直接到了唐順之的府邸。出來迎接的是唐鶴征。他接過平安,用力掂了掂。
“小家伙又沉了,都成了胖墩兒了!”唐鶴征嬉笑道:“爹剛回來,你就到了,真是湊巧啊!”
唐毅腦袋嗡的一聲,大了三圈,他什么也顧不得,拔腿就往書房跑,情急之下,都忘了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