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突突冒著煙,搖動的火光照得人影亂晃,好好的客廳鬼氣森森。吳天成跪在地上,心里頭一陣陣發毛,這么多年,還頭一次碰到師父如此生氣。唐毅連一句話都不愿意說,沉默壓抑,好像有一塊烏云照在了頭頂,讓人窒息抓狂。
橫豎就是一死,又能怎么樣!吳天成跪爬了幾步。
“師父,弟子不是有心瞞著師父,只是…只是…”吳天成也找不出理由,只能趴在地上,“請師父責罰!”
唐毅看了他一眼,突然輕笑了一聲,“吳天成,咱們認識也有十年了吧?當初我一時玩笑,收了你當徒弟,這些年過去,你的地位也越來越高,繼續給我當徒弟,未免有些不合適,你看是不是…”
吳天成偷偷抬起頭,看到的是唐毅犀利的目光,他的額頭冒出了一層汗珠,渾身都顫抖了。
這是要廢除師徒名分啊!吳天成趴在地上,用力磕頭,痛哭流涕:“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能有今天,全靠著師父栽培,若是師父想要趕走弟子,弟子,弟子只有以死明志!”
說著他竟然從袖口里抽出了一把匕首,亮了出來,奔著脖子就去了!
你還來真的!
唐毅嚇了一跳,差點爆了粗口。
忙伸出腳,猛踢吳天成的腕子,一腳把匕首踢飛。只是動作還是慢了,匕首在脖子上劃出一道一寸多長的口子,鮮血瞬間就流淌下來。
唐毅氣得臉都青了,“逆徒,越活越回去了,還學會尋短見了,一哭二鬧三上吊,你媳婦教的吧,真是翻了天!”唐毅氣得在地上轉了幾圈,墻角正好有一個雞毛撣子,他抓過來,氣勢洶洶就要動手。
看著唐毅發瘋,吳天成突然咧著嘴笑了起來,牽動了脖子上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你還敢嘲笑師父,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打?”
吳天成連忙說道:“弟子可不敢嘲笑師父,弟子是高興,師父您還認弟子,還心疼弟子,弟子這心里頭熱乎乎的!哪怕打死了都值得!”
吳天成憨憨的笑著,唐毅高揚起來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了。人心都是肉長的。
這些年他考科舉,在南北當官,地位越來越高,權勢也越來越大。而吳天成呢,一直都留在交通行,一心一意,替自己盯著,付出了多少辛勞,熬干了多少心血。
不到四十的人,鬢邊已經有了白發,能沒有感情嗎!
看著他這樣,唐毅心里也不好受,眉頭挑了挑,伸手掏出了藥瓶,扔給了吳天成。
“把傷口洗干凈了,抹點藥。”
“唉!”吳天成連忙點頭,實際上傷口不深,血已經不流了,他草草擦了一下,涂上了藥膏,感覺一陣清涼,舒服了不少。
唐毅這時候走到了墻邊,拾起了那把匕首,看了看,似乎有些眼熟。
“這好像是當年我在倭寇手里繳獲的吧?”
“沒錯!”吳天成連忙說道:“沙洲大捷的時候,師父親手挑的,弟子這些年都帶在身邊哩!”
唐毅掂了掂匕首,突然怒火竄了起來,“你是什么意思,拿著我給你的匕首,跑到我面前自殺,你想演給誰看?”
吳天成一陣語塞,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剛剛為什么會發瘋般掏出匕首。如果不是唐毅一腳,說不定就真的插到了脖子上,即便不死,也要受傷。
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沖動了,師父是個多和善的人,他提攜了自己,給了自己榮華富貴,自己對待師父也忠心耿耿,何至于弄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吳天成突然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想要抽兩個嘴巴子!
他傻愣愣站著,五官都縮成了包子,就是想不明白。反倒是唐毅,猛然驚醒了。
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是四品命官,天子寵臣,而吳天成呢,還不過是交通行的管事,在別人面前,他有驕傲,有自負。可是在自己面前,他一無所有。
自己給他擺臉色,不過是想敲打他一下,可在他看來,那就是天塌地陷,日月無光,除了一死之外,就沒有別的選擇。
想到這里,唐毅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以自己的身份,做什么事情都要斟酌,天子一怒,流血百萬。自己生氣,哪怕是假的,也有人承受不住。
“天成,咱們名為師徒,實際上就是朋友,哪怕我的位置再高,也不會改變,永遠都不會。”唐毅說著坐在了吳天成的旁邊。
淚水唰的一下,從吳天成的眼角流了下來。
“師父,弟子給你惹了麻煩,對不起您的栽培。”
“胡子一把了,還哭什么!”唐毅輕笑道:“我又沒怪你。”
“那…”吳天成大惑不解,整個蒙了,不怪我,那干嘛擺臉色啊?
莫非拿我練習演技?
師父,咱不帶這么整人的!吳天成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沒責怪你,不代表你就做對了!”唐毅終于把臉色沉下來,“你跟我說實話,兩淮的鹽你摻和了多少?有一個字假的,我立刻把你逐出師門!”
“弟子不敢!”
吳天成慌忙向唐毅坦白,聽完之后,唐毅眉毛都豎了起來,二話不說直接抄起了雞毛撣子,追著吳天成滿屋子打,弄得滿地雞毛。
唐毅最初只是以為交通行跟著煽風點火,哄抬鹽價。可是一問才知道,吳天成干得比自己想得多得多。
比如鄢懋卿剛剛南下的時候,就有人去給他出謀劃策,幫著斂財。那個人是吳天成安排的。
隨后上書,重劃鹽區,也是那個人出的主意。
鼓動鹽商和富裕灶戶鬧事,又是吳天成干的。
哄抬物價,制造恐慌,還是吳天成!
聽完之后,唐毅都幾乎昏倒了。
“逆徒啊,我非要把你逐出師門不可!留著你,早晚把我搭進去!”
吳天成額頭挨了一下,又紅又腫,狼狽不堪,大口喘息著解釋道:“師父,您不用擔心,弟子做事小心,保證不會被抓到把柄。”
“呸,你就做夢去吧!”
唐毅氣得把雞毛撣子一扔,頹然坐在了椅子上,呼呼大喘。
“蠢才,你給我過來。”
吳天成戰戰兢兢,到了唐毅面前。
“站一邊去,看到你的臉,我就想殺人!”
怎么都不對,吳天成差點哭了,“師父,弟子到底是哪做錯了,您老明示啊?”
“哪錯了?從頭到尾,你就沒對過!”唐毅氣沖沖,提高了八度道:“是誰讓你暗算鄢懋卿的?是誰讓你給他下套的?”
吳天成被問的瞠目結舌,低下了頭,他當然不是吃飽了撐的,當年鄢懋卿南下和唐毅結怨,吳天成都看在眼里。
身為弟子,哪能不替老師出氣。
年前的時候,鄢懋卿奉旨南下巡鹽,吳天成一想,正好給他挖個坑,把鄢懋卿置于死地。一來給師父報仇雪恨,二來趁機插手兩淮。因為要替唐毅報仇,他就瞞了下來,想等著辦成了,再和老師報功,哪知道唐毅竟然會氣成這個樣子,吳天成手足無措,坐立不安。
“罷了,我也就讓你明白明白!”
唐毅讓吳天成坐到了對面,嘆道:“陰謀之所以成為陰謀,就是見不得光。你以為挑起鄢懋卿和大鹽商的沖突,他們就會乖乖聽你的話,殺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任憑你火中取栗。”
“天真,幼稚,無知,愚蠢!”唐毅毫不客氣地給他四個評價,“把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多用你的大腦瓜子想想!鄢懋卿是想革新鹽政的人嗎?他要的是銀子。那些大鹽商和富裕灶戶是針鋒相對,勢如水火嗎?”
唐毅連續發問,吳天成不知所措。
“你就偷著樂吧,這一回是我南下當欽差,要是換成別人,天就塌下來了!”唐毅道:“你是不是不服氣,假使欽差把領頭鬧事的灶戶抓起來,逼著剩余的灶戶復工,強力壓制鹽價,后果會如何?那些富裕灶戶能扛得住壓力嗎?”
“再或者,欽差改弦更張,奏請維持舊有的鹽法,鄢懋卿會不會死扛?那些巨賈又會不會堅持?”
吳天成也不笨,事實上,他能橫行商場,腦筋絕對是頂尖兒的。很快他們就明白了唐毅的意思。
兩淮的亂局,實際上參與進去的各方,都不是意志堅定的人。首先鄢懋卿就不用說了,其次大鹽商和富裕的灶戶,他們都家大業大,在拼過之后,最有可能的就是妥協退讓。
一旦他們松了勁兒,互相和解,潮水一退,穿沒穿褲子,一目了然,陰謀也就無所遁形了。
“到了那時候,交通行就是攪亂鹽政的罪魁禍首,別說你們,就連我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你知道嗎?”
吳天成終于害怕了,比起唐毅要逐出師門,更加惶恐。難道說自己的如意算盤都是錯的?
雙手抱著腦袋,恨不得把頭插到兩腿之間,埋到地縫兒里,哀嘆道:“完了,完了,弟子鑄成了大錯!”
”不用鬼叫了,有為師在呢。”唐毅露出信心十足的笑容,“你布的局雖然不算好,可還算有些用處,放心吧,我不會給他們妥協的機會,我會逼著他們往死里斗,到時候咱們就好渾水摸魚,撈一條大的!”
吳天成如釋重負,興奮道:“我就知道師父最有本事了,對了,咱們現在要做什么?”
“先把你摘出來,只有立于不敗之地,才能殺敵取勝,用最快速度把鹽價降下來,一定不能出現民變。”唐毅思索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