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懋,曹子朝還有徐渭三個緊趕慢追,追出來十幾里路,還看不到唐毅的影子,驢子渾身都是汗水,尤其是徐渭那一頭,只剩下喘氣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倒了。王世懋這個急啊,突然冒出一個騎驢的,誰知道他是什么心思,萬一唐毅出了點事情,可怎么交代啊!
“文長兄啊,你怎么就不知道減肥啊!”
徐渭苦著臉道:“你當我不愿意啊,你有本事從自己身上割肉試試?”
“行了,你們兩個別吵了,敬美你留下照應點文長兄,我去追行之,省得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計。”
說完之后,曹子朝催動驢子,飛快地追了下去,他騎的是大走驢速度不比馬差多少,又追出來差不多十里,前面有一大片楊樹林,密密匝匝的,在樹林邊正好有兩個黑影在來回奔跑,湊近了一看,正是唐毅的毛驢,另一個是那頭花驢。
小毛驢繞著人家來回跑,一臉的諂媚賤樣兒,口水都流的老長,又是搖頭,又是鳴叫。奈何對方根本不搭理,追得急了,就給它一腳,小毛驢靈巧避開,然后又厚著臉皮湊了上來,整個一塊狗皮膏藥,甩也甩不掉。
曹子朝差點笑噴了,往樹林里看去,只見一張方桌,有兩個人對面而坐,其中一個正是唐毅,看樣子談笑風生,聊得十分熱乎。曹子朝大搖其頭,看來是白擔心一場。
“你的同伴來了。”聲音有些慌亂。
唐毅微微一笑,“你連本官都戲耍了,還怕見幾個俗人嗎?”
“不一樣的,你這個君子雖然是偽君子,但還不至于倚強凌弱,至于和你相交的,沒準就是一幫真小人,讓他們編排敗壞我的名聲,本姑娘豈不是虧死了。”
到底是夸獎啊,還是諷刺!
唐毅為之氣結,“沈姑娘,想不到才三年不到的時光,你竟然練成了一副鐵齒銅牙,真是刮目相看!”
“你唐大人倒是沒什么變化,依舊那么小心眼!”
沈梅君針鋒相對道,比起三年前,她的身量高挑了很多,只是依舊清瘦,小臉蛋只有一巴掌,看起來瘦瘦弱弱,楚楚可憐,不過眼角卻多了一絲精明和狡黠之氣,就像是那些山西的柜房先生一般,處處不肯吃虧。
說實話,唐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半路上跑出來和自己賽驢的人,竟然會是沈梅君。當他追上的時候,差點嚇得從驢背上摔下來,倒是沈梅君落落大方,把他請到了樹林之中。一開口,就讓唐毅嚇了一跳。
沈梅君告訴唐毅,她知道“神水”是怎么一回事,唐毅表示嚴重不信,哪知道沈梅君竟然滔滔不斷講了出來…那個王道士只是房山鄉下的一個破老道,平時喜歡裝神弄鬼,欺騙一些愚夫蠢婦,可鄉下人都十分貧窮,騙來的銀錢有限,王老道不得不上山砍柴,換些銅子度日。
總在山里面晃,王老道就發現了一處小水潭,清澈甘甜,口渴的時候,就在這里喝水。有一天他在山里面追兔子,回來晚了,路過水潭的時候,發現了讓他吃驚的一幕。
從水潭邊上的巖壁流出了一股清泉,汩汩流淌,匯入了下面水潭,老道想要接一些泉水,好不容易涉水到了石壁下面,泉流竟然消失了。
他可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怪的泉水,百思不解,此后每天經過,都要仔細看看。天長日久,老道發現了規律,每隔十一個時辰左右,泉水都會涌出,每次涌出一刻鐘,連著觀察了一年,幾乎不差分毫。
如果平常人看了,只當是一個奇觀,老道裝神弄鬼慣了,他突然發現這處泉水是個發財的路子。
他就謊稱能引來神水,包治百病,還真別說,著實騙了一些有錢人,王老道有了錢之后,翻修道觀,順帶著把后山也買了下來,舒舒服服過他的活神仙的日子。
去歲的時候,沈梅君從這里路過,她聽說之后,派人到了道觀后山,偷偷觀察神泉,足有半個月的時間,把王老道的手法看了一個透。所謂神水,一點也不神,只是比普通的泉水好喝一些。
唯有來的神奇,大家也就被迷惑了。所謂治病,則是老道所用的盛水竹筒,會用一些藥物浸泡,多多少少有些治療作用。
沈梅君弄清楚了這些之后,她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把這個所謂神泉,還有王老道,送給了宣大總督楊順,楊順也覺得神奇無比,立刻據為己有,獻給了嘉靖,果然獲得無數賞賜。
聽完了經過,唐毅完全呆住了,鬧了半天,把滿朝文武弄得神經兮兮的神水,竟然是這個黃毛丫頭搞出來的名堂,簡直荒唐透頂,卻又不得不信。
“沈姑娘,你告訴我這些干什么?”
“咯咯,憑著唐大人的智慧,就算我不告訴你,你也能看得出來。那個王老道得志猖狂,連你都敢惹,純粹是找死。”
唐毅又倒吸了口冷氣,“沈姑娘,你連朝廷的事情都知道,真是讓人意外啊!”
“沒什么意外的,還要感謝唐大人,讓小女子追隨著師父三年,漲了不少本事。”
“師父?是楊博?”
“嗯!”沈梅君點頭,突然又俏皮地一笑,不無得意道:“唐大人,你的勢力的確不小,可是比起晉黨,還是差著太多了,尤其是京城,從里到外,犄角旮旯,都有晉黨的人。”
想起當年唐毅好不負責地把她送給了楊博,沈梅君就恨得牙癢癢,不停打擊唐毅。當然了,唐毅不會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而是默默思索著,就在前兩天,他聽徐渭說,沈煉去年的時候,就被楊順給下獄了,說他是白蓮教匪,勾決的名單都送到了刑部,哪里知道,竟然稀里糊涂消失不見,沈煉逃過了一劫。
好多人都說老天有眼,現在看起來,多半就是這位沈姑娘,還有背后的晉黨運作的結果。
“既然沈姑娘布下了這么大的局,為何又透露給我呢?”
“很簡單,小女子想請唐大人幫忙拆穿神泉,從而搞垮楊順,救出我爹。”
唐毅微微搖頭,“沈姑娘,楊順身為宣大總督,背后有嚴黨的勢力,不容小覷啊。”
“那就不是你的事情了,只要把神水的事情戳破,我自有辦法讓楊順滾蛋。”沈梅君信心十足地說道。
“明白了!”
看樣子是晉黨想要一統九邊,鏟除楊順,拔掉嚴黨的一顆釘子,對于晉黨來說,的確是一步好棋。而且山西人也看透了自己和嚴黨的矛盾,反過頭來利用自己,火中取栗。
想到這里,唐毅有種荒謬的感覺,當年自己把沈梅君交給楊博,滿指望此老能替自己出手,干掉楊順。
哪知道三年之后,峰回路轉,竟然是晉黨利用自己,去鏟除楊順,地位完全翻轉,唯一相同的就是楊順始終是那個倒霉蛋!
“沈姑娘,令尊青霞先生是我心學的前輩,當年唐某手上的力量不夠,如今情況大不相同,楊順我會解決掉,至于你…最好不要和楊博他們走得太近,交淺言深,你自己思量吧。”
十分難得,沈梅君沒有反駁,而是低下了頭,手指不自覺地抓著衣角,好一會兒,她揚起臉龐,微微一笑,“唐大人,小女子多謝指點。”
說完之后,沈梅君從樹林里走出來,剛一走出,臉就綠了,唐毅的那頭小毛驢正抬起兩條前腿,試圖向著她的那頭花驢壓過去。
“無恥的主人,無恥的畜生!”
沈梅君情急之下,隨手從腰間抓出了一樣東西,扔向了小毛驢,小毛驢正想著美事呢,眼看就要得手了,突然惡風不善,它急忙甩頭躲開,沈梅君立刻吹了口哨,花驢慌忙跑到了主人面前,低著腦袋,一副犯了錯誤的模樣。沈梅君狠狠一瞪眼,騎上毛驢,飛也似離開,走出沒多遠,從道路兩旁跑出來好幾個黑衣騎士,隨著她一起消失了。
這時候徐渭和王世懋也氣喘吁吁趕來,唐毅和曹子朝迎了上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小毛驢叼著一個東西,得意洋洋繞著唐毅繞圈,好像在炫耀戰果一般。
“傻驢一頭,你當人家是給你定情信物啊,真是自作多情!”唐毅笑罵著,從小毛驢的嘴里,把東西搶了過來。
這是一個黃銅的牌子,正面寫著“合盛元”三個篆字,背面則是算盤和秤桿子組成的一個圖案。
徐渭湊了過來,驚嘆道:“哎呦,這個合盛元可是近兩年,風頭最盛的晉商票號,我可聽說了,人家喊出了口號,要超過交通行啊!行之,你的壓力了不小啊!”
唐毅抓著令牌,看了看,沈梅君的變化固然讓他驚嘆,可是楊博為何會如此抬舉沈梅君呢?只怕其中也有算計啊!
“不管了。”唐毅笑道:“神水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大半,剩下的就是弄清楚泉水的成因了,咱們還要走一趟。”
接下來的三天,唐毅帶著幾個人,走遍了大半個房山,鉆山溝,喝泉水,睡山洞,等到出來的時候,全都胡子拉碴,徐渭更是瘦了足足五斤。
“行之,你要是說不出來泉水的來源,我和你沒完!”徐渭大聲威脅著,可聽起來怎么都有點有氣無力。
唐毅微微一笑,什么都沒說,而是一擺手,親衛抬著兩個大水桶走了進來,一個放在了桌子上,一個放在地上,唐毅手里拿著一根竹管,笑道:“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說著,就把竹管插進了水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