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上后來居上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甚至有老師要指望著學生,可誰也不會像唐毅和海瑞還有趙聞,一夕之間,豬羊變色,府尊變縣令,縣令變府尊,整個天旋地轉,讓人無法接受。
再有市舶司都是唐毅留下的基業,他們等于是摘桃子,其中的尷尬不是當事人根本無暇體會。趙聞直接就傻了,不知道怎么辦。
還有些提前趕來的士紳也看到了這一幕,一個個瞪大眼睛,捂住嘴巴,險些叫出聲來,乖乖,這可是一處好戲啊!
設身處地想想,如果自己是唐毅,辛辛苦苦開創的局面,竟然被下屬搶走,還變成了頂頭上司,該多羞辱啊,只怕要扭頭就走,一刻都待不下去。
正在他們胡思亂想的時候,唐毅竟然率先起身迎上來,要主動施禮。
下一幕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一直默默不動的海瑞突然搶步,大禮參拜,唐毅連忙側過身體,激動地說道:“府尊…”
海瑞斷然說道:“大人若是叫海某府尊,海某立刻撞死!”
“可別。”唐毅連忙擺手,苦笑道:“剛峰兄,你這不是為難我嗎?官場有官場的規矩,如今你是泉州知府,我是晉江知縣,就是你的下屬…”
“不!”
海瑞抬起頭,大聲說道:“大人,雖然在您的麾下時間不長,海瑞卻獲益匪淺,海瑞性情偏執,只能實心用事,不能執掌全局,今后市舶司的運作海瑞唯有蕭規曹隨,唯大人馬首是瞻,一應規矩,絕不改變分毫,請在場諸位賢達作證,海某絕無虛言!”
說完,海瑞不待唐毅反駁,鄭重其事,磕了三個頭,而后起身站在唐毅身邊,宛如屬吏,比起以往更加恭順三分。
在場眾人一見,不由得給海瑞挑起了大拇指。
誰說這家伙是個蠻子,死守著官場規矩不知變通,如今一看,豈止是通情達理,簡直是知恩圖報。
你海瑞一個舉人出身,何德何能驟然升任知府,還接掌了油水十足的市舶司。還不都是唐毅抬舉你。
如今唐毅被貶官了,你要是敢和他擺什么上司的架子,官場上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可海瑞如此表示,卻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甚至心中贊嘆,唐毅果然有眼光,挑的助手不差。
一旁的趙聞這個氣啊,他算是唐毅半個老師,又是漳州知府,不能學海瑞一般磕頭,他只能深深一躬,唐毅不敢托大,急忙回禮。
“唐大人,多余的話我也不多說了,雖然您暫時貶官,可是您所作所為,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以陛下的英明睿智,要不了多久就會提拔唐大人,鵬程萬里,展翅高飛,到時候,還請唐大人不要忘了我們這些老部下才是。”
趙聞說的客氣,頓時也引來其他的人的符合之聲,來的士紳官員,一多半都和市舶司有瓜葛,不是直接參與貿易,就是治下有茶園,有瓷器作坊,都指著市舶司出貨。唐毅雖然不再管市舶司了,可是作為創始人,而且唐毅的老爹又是新任的福建巡撫,唐毅說的話比誰都管用。
大家都迫切想要知道,人事變動會不會影響到市舶司的未來,朝廷會不會繼續堅持開海。因此見兩位大人如此客氣,他們也都仗著膽子湊了過來。
“唐大人,您給我們說幾句話吧,市舶司以后要怎么辦啊?”
“是啊是啊,還請您明示啊!”
看著一張張滿是期待的面孔,唐毅心里頭也有些激動,看來自己干的很不算差。
“諸位,今天是楊老大人設宴,本來不該喧賓奪主,可是大家伙問了,我也不能不識抬舉。市舶司還處在草創階段,很多規矩亟待完善,貿易份額還會快速擴大,新情況,新問題會層出不窮。方才海大人說蕭規曹隨,我是不認同的。市舶司的關鍵是要創新,要解決新問題,要迎接新挑戰。”
唐毅說道:“市舶司不是賺錢的商行,也不是威嚴雄偉的衙門,這是一個半官半商的特殊機構,不光要盯著商業利益,還要顧及社會安寧,百姓民生。譬如說,今年安溪的茶園就擴大了上百萬畝,我聽說明年增加更多。茶園增加了,茶葉產出多了,就能多賺錢嗎?我看未必,畢竟海外的需求是有限的,出產茶葉的也不只是福建,一旦產生惡性競爭,吃虧的還是老百姓。再有種茶葉多了,糧食就少了,如何彌補缺額,保證糧價穩定?還有,商品外銷,糧食調運,這些事情多了,現有的道路能不能承擔,要不要多修路,增加馬車舟船。”
唐毅耐心總結道:“牽一發而動全身,每一個方面都需要有人去評估計算,拿出全套方案,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說著,唐毅看了看海瑞,笑道:“海大人在晉江任上,清正廉潔,不知疲倦,一個人就把數以千計的案子處理得條分縷析,讓人欽佩。不過市舶司千頭萬緒,可不是一人能處理的,海大人可不能吝嗇金錢啊!”
海瑞老臉一紅,鄭重道:“大人教誨,我記住了。”
“嗯,至于朝廷方略,我人微言輕,不敢多置喙,但是有一件事很明白,如果市舶司有利無害,朝廷就沒有理由反對。說到底還是在大家伙的身上,所有人都要照章納稅,納稅,納稅!”唐毅連說了三遍,笑道:“成了,大家伙要是有興趣,可以到晉江縣衙,咱們開誠布公,談個三天三夜。”
“好啊!”
眾人紛紛拍手,高談闊論,歡笑之聲不斷。
其實他們不在乎唐毅說什么,只要他還關心市舶司,沒有意志消沉,哪怕他成了白衣之身,說出來的話還是有足夠分量的。
唐毅的這番談話,使大家伙的信心重新燃起來。原本還猶豫的人也都清楚了,哪怕換了提舉,市舶司還是姓唐,有什么好擔心的。
不管有多高的官職,有多大的財富,凡是前來的官員士紳,都爭先恐后湊到唐毅這里,哪怕只是噓寒問暖,也覺得倍有面子。漸漸的大家竟然把主人楊博給扔在了一邊,眾星拱月,都圍著唐毅去了。
楊博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面,楊俊民黑著臉,別提多難看了。
“爹,唐毅那小子非但沒丟面子,還成了狗頭金了,大家伙都當成了寶兒,咱們反倒白忙活了一場,真是氣死人!”
楊博也是哭笑不得,他一沒有料到唐毅有那么好的耐性,二沒有料到海瑞竟然能主動行禮。你不是號稱叫海筆架嗎?
往常你是唐毅的下屬都不磕頭,如今成了他的上司,反而磕頭了,你這是玩得什么把戲啊?楊博還是誤判了海瑞,他講究規矩不假,可也更看重人品。唐毅焚燒了罪證,保住了東南大局,還因此貶官,他是在為了所有人受難,要是再擺什么官架子,那種沒人味的事情他海瑞做不出來!
“唉,唐毅的大勢已成,老夫倒是白白做了惡人,罷了,你去把唐毅叫來,我有話和他說。”
楊俊民點頭答應,不多時唐毅走進了書房,規規矩矩,給楊博行禮,而后垂手侍立,站在了一旁。
楊博從頭到腳,仔細看了又看,都找不出一絲一毫的不滿,閱人無數,竟然頭一次遇到如此厲害的年輕人,哪怕為了子孫后代,也不能讓他嫉恨自己啊。
“行之,說起來我和令師荊川先生還是同科的好友,今天見面,咱們就是師叔徒侄,你可不要見外,趕快坐下吧。”
不愧是天下三杰,現在想起套交情了,剛剛讓我在外面等著,你怎么想不起來了?
唐毅把心思藏起來,恭順笑道:“多謝大人。”
楊博沉著臉糾正道:“叫世伯。”
“哎,世伯喚小侄前來,想必有事情指點吧?”
“沒錯,行之賢侄,你是不是覺得貶官是老夫的主意?”
“豈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小侄身為官吏,理應服從朝廷的命令。”
楊博嘆口氣,“賢侄,老夫和你挑明了,你燒毀罪證,是為了結束亂局,讓大家伙能安心對外,一致抗倭,用心良苦,誰都知道。可是終究燒毀欽案罪證,這種事情好說不好聽。老夫查看卷宗,發現你和鄢懋卿對話的時候,提到過是過失致使失火,發現這是個不錯的理由,也省得糾纏天理國法人情里面,說也說不清。而且呢大家伙都知道你是為了他們罷官,投桃報李,這些人日后都會報答你的恩情的。你還年輕,太過鋒芒畢露不是什么好事,壓一壓,日后反而能跳的更高。賢侄,你以為然否?”
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語,一下子就把處心積慮變成了小心呵護,嚴世藩自詡天下第一聰明人,比起楊博,還差著一大截。
一個失職造成燒毀欽案證據,也是足夠丟官罷職的,唐毅還能當縣令,沒有從官場上除名,說白了,就是嘉靖想要教訓他一下,又不想廢了自己的好學生,楊博純粹是窺見了嘉靖的心思,才順水推舟。說的好像有多大功勞,真是不害臊!
同樣,唐毅演技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猛地一拍腦門,如夢方醒,羞慚地說道:“小侄沒有想到世伯用心良苦,實在是讓小侄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感動的眼圈發紅。
楊博心說小東西,還是吃的鹽少,太容易騙了,他爽朗一笑,“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和老夫說就是。”
唐毅擦了擦眼角,感慨說道:“世伯如此說,小侄就斗膽了,還真有事情請您幫忙。”
老楊博一愣,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是那么勉強。(